吳軍雄:紅色山村(連載2)
紅色山村
吳軍雄
第二章 為活命財旺典妻欠銀洋啟順淨產
狂風呼號,遍地堅冰,北國的嚴冬降臨了。
這年冬天,天氣特別的冷。俗話說,一九二九,閉門縮手。三九四九,凍死雞狗。可這才剛剛數九,就冷得象進了三九天。餓殍隨處可見,更別說雞狗了。
寒冬臘月,是富人享樂的天堂,卻是窮人受難的地獄。富人們在溫暖如春的深宅大院裏,圍爐烹茗,吟詩作賦,花天酒地,窮人們居住在狗窩一樣的破房爛窯中,挨餓受凍,啼饑號寒,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
除夕之夜,一個幽靈般的黑影出現在王家崖底一孔破爛不堪的窯洞前,他是從外麵躲債回來的王財旺。隻見他身穿一身叫化子般的衣服,上身裹著一襲破爛不堪的麻袋片,下身穿著一條補丁摞補丁的單褲,一雙破鞋大張著嘴,十個指頭裸露在外麵,腳麵上用細繩捆著幾張廢紙,權當保暖的襪子。他左顧右盼一陣後,躡手躡腳走到窯洞門前,伸手在門邊放著的破籃爛筐中摸索,希冀找些吃的填填肚子,看樣子他幾天都沒吃飯了。可是,籃子裏什麼都沒有,他失望地搓了搓手,走到門前輕輕敲了兩下,屋內傳出一個驚恐的女聲:“誰呀?半夜三更的”。
“秀子,是我,財旺”。
“啊,財旺?你回來了?”被叫做秀子的女人驚喜地翻身下坑,點亮一盞油燈,“吱呀”一聲開了門。
財旺一步跨進門內,帶進一股冷風。秀子不由打了個寒戰,忙轉身披起一件衣服,隨即撲向財旺懷中,一邊用手捶打一邊嗚嗚哭叫:“財旺,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一走兩個多月,也不管我的死活。”
財旺緊緊摟著秀子,任他捶打自己,心中翻騰著千言萬語無法盡言。
秀子發泄了一陣怨氣,漸漸平靜下來。他把財旺拉到坑邊,讓他圍著火爐暖身子,又拿出幾個糠菜團團讓財旺吃。財旺接過糠菜團,像見到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佳肴,狼吞虎咽、三下兩下就吞進肚子。
秀子說:“看你那餓死鬼的樣子,好像一輩子沒吃過似的”。
財旺撩起髒兮兮的衣角擦了擦手,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道:“秀啊,你哪知道我這兩個月在外頭遭什麼罪啊。每天東躲西藏,生怕東家找見。親戚家不能多住,他們也像我們一樣窮。走村過戶,富人家咱不能去,一看咱這個樣子,他們就放惡狗出來咬,隻敢到窮人門上討些吃的。有時,實在吃不上,偷偷到人家屋簷下找一些生蔥、生蒜、生玉米、紅薯秧吃,晚上盡在破廟、土坎、磚窯裏過夜。兩隻腳裂得象孩子嘴,疼得不能走路,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我實在是受夠了。”
秀子聽財旺說的這麼淒慘,又傷心的哭了一陣。她淚眼婆娑地說:“財旺,我也知道你受苦了,我不怨你,都怨咱命苦。”停了一下,秀子又說:“這大年三十的,東家隻顧在家喝酒吃肉,不會有人上門要債了,你好好歇一宿。我想著這麼躲躲藏藏的總不是辦法。過了年咱幹脆去東家門上好好求求他,讓他再寬限些時日,明年咱倆死受上一年。不信就還不上他的債。”
秀子話音未止,外麵“篤、篤”地有人敲門。“秀子,我是你叔王保。看你小倆口那麼親熱,我也不便打擾你,現在我估摸差不多了吧。麻煩你開一下門,我進去和你們說個事。”
財旺和秀子驚得大張著嘴無法合上。真是怕什麼偏遇上什麼,剛剛還說這黃年大節的,東家不會上門討債,誰知這“笑裏刀”王保真像催命鬼似的,連年三十都不放過。財旺回家他不僅早有預料,而且肯定派人跟蹤,看光景已經在外麵半天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秀子一咬牙,上前開了門。王保身穿長袍,外罩狐皮馬褂,手執一根漆黑油亮的文明棍,斯斯文文.的走到屋裏,欠著半拉屁股在坑沿邊坐下來。
王保是大寧村的又一大戶,家裏良田數頃,還兼著村副和祖師會的會計,在村中也是個說一不二的人物。他不像琚清那麼張牙舞爪,暴虐外露,他是肚裏壞,表麵上說話慢聲細氣,麵帶微笑,實際上心中帶刀,陰鷙狠毒,對窮人一點兒也不寬容,人送綽號“笑裏刀。”
王財旺是王保的族侄,租種著王保家五畝土地。財旺本份老實,春種秋收時節,隻要王保一聲招呼,放下自己的農活不幹也要趕去幫忙打短。可王保並不因為他是自己的族侄就對他憐惜照顧,另眼相看;也不因為他賣力為自己幹活就減免一些田租,該收的糧食也一粒也不會少。
王保以放糧食債為主。家裏有兩支鬥,一支九升當一鬥,出時用;一支一鬥多一升,收時用,實質是九本七利,還得讓租戶把糧食揚淨曬幹.倘若過手一捏誰家交的租糧有些許潮濕,就笑眯眯地讓其拿回家曬幹再來。任你百般求告,他絕不退讓半步。
去年秋種時,王財旺因交租後就沒了糧食,也無錢買籽下種,就通過王保借了祖師會十塊銀洋,又向王保借了三鬥小麥。不料第二年秋後一算賬,十元銀洋本利竟漲到近二十元。三鬥小麥本利漲到五鬥半。財旺把所有的糧食頂上,仍然欠下了一屁股債。這王保每天派管家上門逼要,財旺不堪其擾,方才撇下秀子在家應付,諒一個婦道人家王保也不敢怎樣。自己一拍大腿出門躲債,直到年三十才偷偷摸摸地回來,豈料還是躲不開這喪門星。
王保象貓戲老鼠般看著這對驚魂未定的夫婦,半晌才慢悠悠地開腔說道:“財旺賢侄,這兩個月你到哪兒去了,害得叔到處找你找不著。想是在外邊發了不小的財吧,所以叔過來看看你,順便看能不能把那筆帳還上。”
財旺苦著臉,賠著小心說:“叔,你看我這樣子像是發財的嗎?家裏實在是拿不出一點像樣的東西。你就看在本家的份上,寬限我一段吧。等明年,我豁出去這條命也要還上你的帳。”
王保笑眯眯地說:“侄啊!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雖然比你稍微好過點,可也是緊巴巴的呀。家裏七大八小十來口人,加上管家、師爺、仆役、傭人、長工、牲口,又吃又喝,哪受得了?都欠我的不用還,那我怎麼過日子呀。再說,你欠祖師會的錢,是我為你擔保的,你欠著不還,不是往火坑裏推我,讓別人罵我以公濟私,袒護侄兒麼?何況正月十五村裏就要辦迎神大會,你借了不還,他借了不還,這迎神會就沒法辦了。去了這一條,誰來保佑咱全村平安福順,五穀豐登呢?”
財旺理虧似的囁嚅著說:“可我一點也沒辦法呀!”
王保慈眉善目的說:“我倒有一個辦法。”
財旺和秀子像落水者遇到了救命稻草,急急追問:“叔,你有什麼好辦法,快說,隻要能度過難關,我倆一輩子感謝你老的大恩大德。”
王保早已成竹在胸,但卻裝著急中生智的樣子。他瞧了端莊豐滿的秀子一眼,不緊不慢地向財旺說:“我看是不是這樣,秀子還年輕,跟著你也是遭活罪,不如給她再找個好些人家,讓她好過幾天。給上你三十塊大洋,除還了一切債務,還能剩下幾個,你看是不是兩全其美。”
財旺兩口子像再一次遇到晴天霹靂,被震得差點暈過去。財旺哭著說:“叔,這是缺德事呀。人常說,寧破十座廟,不拆一家人。你怎麼能想出這麼陰損的主意。”
秀子也立馬哭成淚人。
王保沉下臉來說:“不同意這麼辦也行,你交清一切欠債,我立馬走人。”
財旺和秀子撲在一起,口裏哭喊著:“天哪,這是什麼世道呀。”
王保毫不動心,冷眼旁觀。
過了一會兒,秀子首先平靜下來。她擦幹眼淚,逼視著王保問道:“王掌櫃,我一個大活人,你隻給三十個大洋?”
王保道:“看在侄媳婦的份上,再多五個。”
秀子問:“王掌櫃給我找的是什麼人家?”
王保說:“肯定是好人家,隻是有些年齡大些。”
秀子緊追不舍:“請你說清楚。”
王保被逼無奈,亮出底牌說:“也就六十來歲吧。”
秀子恨恨地說:“真要謝王掌櫃,大年三十來給我辦這麼個好事。”
王保問:“這麼說你同意了?”
秀子低頭不語。
財旺哭叫道:“秀子,你不能答應啊!你這麼年輕,不是往火坑裏跳麼?”他轉身跪在王保麵前,磕頭如搗蒜地央求道:“叔,不,爺,不,祖爺爺,你就高抬貴手吧,你不能坑秀子呀。”
秀子冷冷地對財旺說:“你起來吧,男子漢,不要這麼沒骨氣。”
王保笑眯眯地說:“還是侄媳婦有主意。這樣吧,我讓你們小倆口過個團圓年,一過初五,咱一手交錢,一手領人。”說完,帶著兩個親隨揚長而去。
財旺捂著臉,一邊哭一邊喊:“財主呀,你怎麼這麼黑心呀!”
秀子像泥塑木雕,一動不動地坐著,心裏凍成了一塊石頭。
大年初一,孩子們在街巷裏嬉戲追逐,光景好的人家相互走動拜年,吉祥問候不絕於耳。村西頭郭啟順家,也走進一位不速之客。
來人是村長郭尚誌,是村裏的頭麵人物。郭尚誌的父親郭維屏是民國年間設村時的首任村長,一當就是多年,人稱老村長。郭尚誌成年時,經過慘淡經營,子承父業把村長職務抓到手中。
郭尚誌和郭啟順同屬郭氏家族,論輩份,啟順該叫郭尚誌爺爺。
郭尚誌雖與郭啟順同為族人,但由於門檻差別太大,他從來也沒有光顧過這個小戶小家。今天,他以村長之尊,大年初一駕臨啟順家,顯然不是專為拜年,而是另有心機。
郭尚誌一進門,就大聲喊叫:“啟順在家嗎?爺我過來看一看你們!”
啟順一聽是郭尚誌的聲音,嚇得連滾帶爬從屋裏跑出來:“爺,我還沒去給你老拜年,你老怎麼就來了”,說著跪地就磕頭,邊磕邊說“這不折煞小的麼?”
郭尚誌笑著說:“一個郭字扳不開,我作為長輩來看看你們也是應該的。”
郭啟順站起來,把郭尚誌往屋內讓:“爺,快進屋坐坐吧,這大冷天的,看凍壞了你老人家。”
郭尚誌說:“也好,進去看看你媳婦桂枝的病好的怎麼樣。”抬腿跟著啟順進了屋。
一進家,郭啟順就高聲喊道:“桂枝,尚誌爺看你來了,快起來給爺磕頭拜年。”
桂枝纏著一條麻花被子躺在坑上,臉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一看就是有病之人。她掙紮著要爬來給郭尚誌磕頭,郭尚誌搶前一步,按住她說:“快不要起來。你病成這個樣子,磕頭就免了吧。多怪爺平日太忙,沒有及時來看看。”桂枝嗚咽著說:“爺,我這病不死不活的,把全家都拖垮了,為了給我看病,借了你那麼多錢,幾年也沒還上,真沒臉見你。”
郭尚誌接過話說:“大年初一,我來你家,本不想提錢的事,可是,既然你提到了,我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今天除了看看你的病,我還想順便和你們商量商量,能不能擠一擠,把那筆錢還了。”
啟順和桂枝驚呆了,半天做聲不得。
原來,三年前,桂枝得了一場病,多方求治,也不見好。這啟順原本也算個殷實人家。全家五口人,守著祖宗留下的三畝水地,五間磚房,小日子過得還算滋潤。自從桂枝生病,就成了很大負擔,家裏的曆年積餘就這樣一點點地扔進了無底洞。俗話說:“黃金有價藥無價”。為了治病,人家要多少錢都得給,最後把牲口、家具,甚至桂枝陪嫁的嫁妝都賣光了,桂枝依然時好時壞。無可奈何之下,郭啟順咬了咬牙,於一天深夜跑到村長郭尚誌家,哭求哀告,借了一百塊大洋,言明月利三分,三年還清。啟順明知這是把繩索往自己脖子上套,可為了救桂枝, 也顧不得想那麼多,先過了眼前再說。如今,三年過去了,桂枝雖然勉強保住了一條命,可那要命的借款卻從一百塊滾到二百六十塊,郭啟順一小戶人家,麵對這磨盤一樣重的債,每天愁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見了郭尚誌就躲著走。沒想到,人家卻自己找上門來,而且是大年初一。
半晌,啟順反應過來,他語帶哭腔說:“爺,你看這黃年大節的,桂枝又病病歪歪的,咱是不是且不說這事情。”
郭尚誌此時撕下了溫情脈脈的麵紗,聲音冷冷地說:“誰說過大年初一不能討債?你借了我的錢,我想什麼時候要,就什麼時候要。你是不是責怪我今天不該來?那你借錢的時候,怎麼也不挑個好時辰,深更半夜我睡了覺,也要把我叫起來?”
啟順一聽村長的話中帶上了責怪的意思,忙打躬作揖的道歉:“哎呀,爺,是我錯了,是我不會說話,惹你老生氣了。我不是說你不該,是說我不該……”
他語無論次,結結巴巴,越急越說不清。郭尚誌說:“既然你後悔當初不該借錢,那現在還了豈不正好?何況當初有言在先,月利三分,三年還清。現在三年期限已過,你的借債文書還在我手中。常言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難道你想賴帳不成?”
這時,桂枝語帶哭腔的接上說:“爺,你老人家以菩薩心腸借錢給我,救了桂枝我一條賤命,你的大恩大德,我到死都不會忘。可是,要讓啟順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來,就是打死他也辦不到啊!乞求你老人家再寬限些時日,或者讓我們分幾次還都行。我全家就是當牛做馬,也一定還清借你老的錢。”
桂枝說過這番話後,郭尚誌的臉色平緩了些,但仍然不依不饒地說:“我也知道你家現在有難處,可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古以來,天經地義。不能說你們欠下我的債,我就連要都不敢要了吧。何況,正月裏祖宗會還要舉行祭祖。咱郭氏是村裏第一大族,如果辦得太寒傖了,怎麼對得起郭家的列祖列宗?要辦得風光些,我作為郭氏長輩,先要拿第一份錢。可錢都在你們身上背著,我拿什麼來孝敬祖先。”說完長歎一聲,好像比誰都難過似的。
啟順趕忙說:“爺,孫兒我沒本事,我是郭家的不孝子孫,盡給你老人家添麻煩。”
郭尚誌此時感到時機成熟,把他心中盤算多日的話端了出來。
“如果你們實在拿不出錢來還債,也可以用其它相抵。”
郭啟順苦著臉說:“爺,你看看,為了給桂枝治病,家裏能賣的東西都賣了,除了這四堵牆,還有那三畝地,哪還有值錢的東西?”
郭尚誌陰陰的笑笑說:“東西嘛,有的是,就看你肯不肯了。”
郭啟順:“我家還有什麼東西能抵上爺的二百塊大洋?”
“你不是剛剛說還有三畝水地和五間房子嘛,我看把這些拿來抵債,也就差不多了。”
郭啟順夫婦又一次被打懵了。這郭大村長哪裏是來拜年,鬧了半天,是瞅著他家的房子和地來了。這真應了那句話古話:“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郭啟順淚流滿麵地說:“爺,房和地是我家的命根子呀,沒有這些,我全家五口人還怎麼活呢?請你老發發慈悲吧!”
郭尚誌不容置辯地說:“現在你麵前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拿出錢來,我二話不說,拍屁股走人。一條,用房和地頂債,其它沒什麼好商量的。”邊說邊掀簾出門,揚長而去。
郭啟順做夢都沒想到,大年初一村長老爺會登門逼債,而且任你百般求饒,毫不通融,頓感天塌地陷,手腳冰涼,全身僵硬,村長是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待回過神來,猶感身在五裏雲霧中。想著今後房屋、田地將被抵債,全家生活難以著落,夫妻倆和三個孩子哭成一團。村人聞其慘狀,也無不掉淚歎息。
正月過後,被封門淨產的郭啟順帶著老婆孩子離村流浪,從此杳無音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