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裕年:情係陳家河
住在繁華的大都市,總有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很小的地方,讓我魂牽夢繞,時時掛在心頭。退休好多年了,這是一個打不開的情結。翻開五十多年前的日曆,時光,把青春年華的我,帶進了這個位於黃土高原深處的山坳,也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一)
1962年3月初,一個乍暖還寒的日子。我告別了學習和工作六年的西安煤校,背著一個小行李卷,在銅川火車站,上了去鼇背村的悶罐車。列車扯著粗喉嚨,吼叫著,在黃土高原間穿行。經過兩個長長的山洞,40分鍾後,到達了當時西北最大的新礦——王石凹煤礦。而這裏,並不是我的目的地。我要去的地方,是另一個煤礦,是離這裏5、6裏遠的一個叫李家塔的老礦——老同泰煤礦,解放後改為銅川第三煤礦。過去就知道這是一個由省上有名的資本家開的礦,從四十年代至今,已經很有年頭了。
往李家塔怎麼走?下車後,我跟著很多人下了一個陡坡,到了運煤的電車道上。卸煤的師傅看我是去礦上報到的新職工,就把我的行李放在一個比較幹淨的礦車裏,讓我乘電車回礦。而其他回礦的人,隻能沿電車道步行回去。後來才知道,為了安全,礦上規定,回礦的人是不能隨便乘坐拉煤空車的。
“哐當、哐當”行進的礦車,震撼著我的心靈。我領略著礦區的風光:連綿起伏的山嶺,婉蜒曲折的公路,寂靜的峽穀,罕見的山林。初春的腳步到了高原,溝溝畔畔顯露出了綠色,那遙遠的山坡地裏,農民們在辛勤地耕作,高高的山梁上,奔跑著吃草的羊群……在城市長大的我,將要遠離家鄉,和這裏的人們作伴,去適應一片新的天地。
(二)
我清楚地知道,這一回來到礦上,不是當學生來實習的,而是人生舞台角色的轉換,是我新事業的開端,是工作、生活環境的大改變。當初,礦上把我留在幹部科,分配做幹部教育工作。經過認真地考慮,我還是下了基層,到斜井的機電車間,當了一名小小的技術員。
我要說的小地方,就是我這個新家,在此工作和生活了八年的陳家河斜井。
斜井距李家塔礦部約兩公裏的陳家河村,是一個風光秀麗的小山溝。這裏,青山環抱,一條小河潺潺流向山外,四通八達的小山路,通向礦部、王石凹、金華山和富平縣。尤其是那條長長的運煤無極繩道,爬行的礦車像一條蒼龍,不停地舞動,為這個小山溝增添了活力。順著彎彎曲曲、長達40多裏的趙老峪小道,可以到達富平的老廟、美原。怪不得,舊社會的富平老財主趙成柱,不遠百裏來這裏開礦挖煤,殘酷地壓榨礦工,這就是以前有名的 “霸王窯”。
為了擴大產能和回收資源,1958年,李家塔礦在這裏開建了斜井,專采幾個大礦(李家塔、金華山、王石凹)煤田的邊界煤。礦井設計年產煤21萬噸,至今(1962年)已生產四年,年年超額完成任務。我來到斜井以前,已有7、8名煤校學生分到了這裏,分別在采煤六區、機電車間、通風區上班。和他們的交流,使我很快消除了寂寞感,熟悉了情況,進入了角色。記得三年前在畢業報誌願時,我曾申請到艱苦的邊遠省份。留校這幾年,過慣了按部就班的生活,反而使我產生了“樂不思蜀”的感覺。來到這裏,沒有大城市的熱鬧,沒有豐富多彩的活動,沒有高檔的商店和飯館,沒有公交車去市區。一個全新而又艱苦的工作就要開始了,我反問自己,一個教書的孱弱書生,你能在這裏紮下根,頑強地成長下去嗎?
(三)
煤礦生產的性質,決定了這項事業的艱巨性、緊張性、危險性。
這是因為,地下作業,環境惡劣。采煤像打仗,采掘、支柱、移溜、放頂……一環緊扣一環。水、火、瓦斯、電氣安全、頂板管理,更是絲毫馬虎不得。如果疏於管理,就會出大的02manbetx.com 。正是因為這樣,我不知道,一個艱巨的重擔,將要落到我的肩上。
上 班 不久,張霖芝部長親自抓的“文明生產、電氣安全”質量月活動,在全國煤炭戰線展開。礦務局把試點單位放在了斜井。要求小礦搞出樣板,在全局推廣。礦上和斜井的領導,表示要舉全礦之力,把這件事搞好。我們機電車間,隻有兩個技術員,井口領導把這項重任交給了我。我認真地組織車間各工種學習下達的技術標準,編製材料、施工計劃,夜以繼日地投入了這項嶄新的工作。所謂“電氣安全”,就是煤礦電氣設施,要做到“三無、四有、兩齊、三全”(注)。在全井口職工的共同努力下,奮戰了20多天,斜井井上下的麵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千米大巷,寬敞明亮;機電硐室,整潔衛生;電纜管道,鋪掛齊整。兩條各500多米長的主、副井,不見了裸漏的岩石,運輸大巷的水溝,得到了徹底地整治。整個井下,礦工們的生產環境大變,安全生產激發了礦工們多出煤、出好煤的積極性。經局、礦驗收,各項指標全部合格。礦務局在斜井召開了現場會,引來了省內外煤礦的不少參觀者。
多少年來,我們煤礦職工,都深深懷念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老部長。他倡導的這項事業,是煤炭係統造福當代、利在千秋的偉大創舉,是科學地搞好煤炭事業的一場革命。在這個活動中,我和車間的職工,摸爬滾打在一起,抬開關、拉電纜、釘卡子,不分晝夜,苦幹實幹,磨練了意誌,和職工增深了感情,為幹好以後的工作開了個好頭。
(四)
人是感情的動物。在那呆慣了,就覺得那好。小小的斜井,封閉的山溝,繁忙的生產,形成了礦工粗曠豪放的性格和純樸的作風。這裏沒有知識分子間的猜疑,一切都是實打實的直來直去。1957年3月,一聲開井口的炮響,打破了陳家河這個小小山村的沉寂,從祖國四麵八方來的建設者,成了這個山村的“村民”。幾年來,這個井口好像形成了自己的 “鄉規民約”,人們抬頭不見低頭見,生活在祥和、友愛、溫情的氛圍中。過年過節、婚喪嫁娶、小孩滿月,都互相幫忙,熱情交往。連“文革”最嚴重的群眾對立都沒有出現。
我們車間的工人技術骨幹,主要來自銅川、開灤煤技校,他們生龍活虎,朝氣蓬勃,活躍在井上下的機房和機電崗位上。絞車司機張伯鳳,來自河北唐山,其嶽父是南京部隊的大官,多次要把他們夫婦調回南京。他們說,南京又挖不出煤,去那幹啥?回絕了老嶽父的好意。我的搭檔——“一家子”技術員李景和,工人出身。1956年阜新煤校畢業,支援大西北來到銅川。到礦後,不忘工人階級本色,苦幹實幹,30歲了,婚姻問題都忘了解決。同誌們都替他著急。63年的春節,老鄉給他介紹了一位女朋友,從河北不遠千裏來看他。當時,我們都在井下檢修變電所。我說,井下有我呢,你趕緊去銅川火車站接她吧。他上井後,也沒有打扮一下,穿著下井時的工作服和膠靴就去了銅川。女方下車後,拿著像片到處尋他,二人幾次照麵竟不相認。最後還是憑著口音把她接到了礦。李景和的誠實和在斜井良好的口碑,深深打動了姑娘的芳心,使他們收獲了甜蜜的愛情。
斜井的采煤六區,按照蘇聯頓巴斯礦區的說法,可是個“功勳采煤隊”。六區的職工認真讀毛主席的書,堅持機械化采煤,年年月月完成生產任務,成為礦務局的標杆采煤隊。這個區的賈忠財小組,是和鹹陽國棉一廠趙夢桃小組齊名的先進班組,是我省工業戰線的兩麵旗幟。但可惜的是,在1965年全國工業勞模會召開的前夕,英雄賈忠財為了搶救采煤兄弟的生命,血灑掌子麵,倒在了煤壁前……不屈的礦工,繼承了烈士的遺誌,從這個英雄的區隊,以後又湧現出了省級勞模陳清太、九大代表王海燕、第四屆全國人大代表張海龍。
(五)
從到礦至“文革”前的這幾年裏,我覺得這是斜井礦風最好的時期。礦風好的主要原因,是有一對好的當家人。總支書記楊朝月,礦工出身,一米八五高的山東大漢。訓起人來,吹胡子瞪眼,毫不留情。可他有一付慈悲的好心腸。他深知采掘工人的艱辛。經常帶領科室幹部下井支援高產。逢年過節,他親自背著食品袋,挑著水桶到采掘掌子麵慰問職工,把黨的溫暖送到礦工的心坎上;井口主任王文玉,20多歲就是東北鶴崗某礦的坑口主任。他生產經驗豐富,知人善任,經常下井到工作麵指揮生產。在他的領導下,製定了一整套科學管理礦井安全生產的措施,使斜井的各項工作始終得到良性運轉。
有 一 件事讓職工們
拍案驚奇。
1965年全國掀起了學雷鋒的高潮,斜井也不例外。在一次放映學雷鋒電影紀錄片時,大家發現雷鋒在鞍鋼工作的照片裏,有一個人很像運輸區的青年道工付春才。經了解,付春才,陝西合陽人,59年前後大辦鄉鎮企業,曾到東北學習過,和雷鋒在一個小組。斜井黨總支及時抓住這個典型,讓小付現身說法,在斜井開展了“學雷鋒,樹新風”活動。各個區隊、車間、家屬委員會都成立了學雷鋒小組,使斜井的好人好事層出不窮,歪風斜氣不得抬頭。
經常進行階級教育,是提高職工思想覺悟的法寶。斜井各級黨組織對職工進行階級教育,有著得天獨後的條件。每逢重要節日和新工人到礦,都組織職工到鄰近的“霸王窯”參觀。
“霸王窯”涼屍洞的粼粼白骨和窯主對窯工 “十打”的殘酷窯規,深深刺痛著職工的心。紛紛表示:“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小小的斜井,靠著堅強的政治思想工作和科學的企業管理,年年月月完成煤炭生產任務,成為渭北黑腰帶上一顆璀燦的明珠。
(六)
回到西安,親朋好友問我,幹煤礦苦不苦、累不累?說老實話,比起學校教書,那要辛苦多了。辛苦不怕,主要是責任重大。四大機械、車鉗錨焊、輸電配電,樣樣俱全。一天24小時,井上下數百台機械在運轉,那有不操心的。為了采煤一線安全生產,平時工作服不離身,有了機電故障,掂起礦燈就下井。有時一天要下幾次,遇到大的檢修和工作麵搬家,經常幾天幾夜不上井,也是家常便飯。在礦上,沒有八小時工作製一說,一切圍繞生產,一切服務一線。
當然,比起采掘一線,我們搞機電的,還是要輕鬆一些。但是,幹我們這一行的,與機械電氣打交道,畢竟技術含量高,要不斷地向書本學習,向實踐學習。為此,我在車間開辦了技術培訓班。我利用當教師的特長,向工人講理論,他們也把設備拆開給我教操作,互相取長補短,提高了大家的技術水平。
斜井濃鬱的政治氣氛,激發了車間職工的勞動熱情。在學習雷鋒的活動中,我把群眾中湧現出的好人好事,寫成稿件,寄給銅川人民廣播電台予以播頌,大大激發了職工幹好本職工作的積極性。記得有:《技術能手荘兆賢》、《工人出身的技術員李景和》、《煤校學生王永發》、《我們自製了龍門吊》等數十篇。由於經常投稿,我還被電台聘為特約通訊員,邀請到編輯部開會。不知是不是這件事情的影響,1968年被打入勞動隊 “改造” (多為技術員和幹部)的我,4月份的一天,忽然被軍代表叫出,交給我一個“機密”任務:起草市、礦革委會成立給毛主席的致敬電。銅川市暨渭北煤礦革委會5月20日成立後,這份《致敬電》發表在陝西日報上。因為小有了點“名氣”,沒想到的是,這份《致敬電》,竟成了我後來離開斜井的告別書。
(七)
“日久他鄉即故鄉“。我懷著鄉愁的濃情,掛一漏萬地回憶了在陳家河工作和生活的點滴。在完成這篇拙文的時候,我有一種如釋負重的感覺。這是因為,母愛情深,難以割舍。井口四周的大山,多像母親寬闊的胸懷,擁抱著800多名她的礦山兒女。回眸當年,我似一個弱小的孩童,投入了母親的懷抱。在母親的精心嗬護下,青春無悔,健康成長。現在欣慰的是,1988年在斜井為國家奉獻了30年、井口關閉以後,礦務局為留守的礦工,蓋了寬敞明亮的家屬樓,成為李家塔礦的一個社區。黨和人民,沒有忘記 “陳家河村”裏可親可敬的“村民”。
陳家河的源頭,後山那一泓清澈的泉水,似母親的乳汁,給她的兒女無盡的營養;
走進這個寶山,如同礦石投進熊熊燃燒的鋼爐,使我鐵的體液裏,注入了鋼的成分;
深埋地下的烏金,蘊藏著無窮的能量,激勵她的兒女,永不回頭,勇往直前!
八個春夏秋冬,三千個日日夜夜。
忘不了,從礦部往斜井報到時那條幽靜的羊腸小道,
忘不了,下井走過的千米巷道,灑過汗水的變電機房,
忘不了,小河兩旁簡陋房舍住著的我可親的礦工兄弟,
更忘不了,300馬力主井絞車旁,我結婚成家的那孔舊窯洞……
凡是曾經安過家的地方,我們都要倍加珍惜,不應該忘記。
啊!陳家河,在我的心中,您永遠是神聖的、鮮花盛開的伊甸園。
(作者係礦務局退休幹部,此文收錄在《煤海情深》一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