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培雲:走近堯頭 領略陶瓷古鎮的古風遺韻
我是一個在澄城生活工作了40多年的異鄉人,對澄城的了解,遠遠超出了對家鄉山東的認知。澄城,早已成了我的第二故鄉。
七十年代初,隨父親工作調動來到陝西生活。十三四歲時,我就有過與父母租住在鄉下社員家的短暫時光。十七八歲時,有過一段知青插隊的歲月。懵懂之年,我就從農村老鄉的家裏認識了甕、海子、老碗、鹽罐罐、油川子,也習慣了用老碗吃麵喝湯的生活。印象中好像有誰告訴過我,這些盆盆罐罐出自堯頭,但從沒細問過,更不清楚堯頭在何方。
堯頭,就像流星一樣在我的腦際一劃而過。
一九七七年恢複高考的時候,我已經是礦上一名井下工人了。工餘時間,幾個和我一起參加工作的工友,常常蜷曲在宿舍的床上,做著高考前的準備,其中一個李姓工友,是地地道道的“土著”堯頭人。從他的言談話語中,我對堯頭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也知道了它的大體地理方位。雖然我的高考之路,止步於考場之外,但近在咫尺的堯頭我卻仍不曾走近它。
八十年代初,我有了自己的小家,住在一個沒有上下水的窯樓裏。為解決生活用水的存貯問題,我騎車向西而行,到離家數裏遠的堯頭(老街)去買甕。這是我“客居”澄城十多年,第一次踏進堯頭的地界。或許是因於“甕”事之所急,或許是年輕不知“落花黃”,我竟然沒有向賣甕的老鄉多問一句堯頭窯的事,更沒有閑情逸致去窯場打探一番,而是徑直走向老街的店鋪,咄嗟便辦,打道回府。那個原始狀態的堯頭窯,就這樣與我擦肩而過。
去年夏初,幾個要好的朋友相約去堯頭遊玩。之前,雖然我對堯頭申報國家級“非遺”項目有所耳聞,但對堯頭窯的了解近乎空白。於是我抱著閑來無事、看看無妨的態度,第二次走進堯頭。
30年前堯頭買甕往事,已然相當久遠,而今,走進老街,我仍有久違重逢的心動。此番走進堯頭,不再是當年老街匆匆而去的片刻逗留,而是隨性遊走於狹道、窯場和廢居之間。沿西邦灣下行,迂繞一周,前後不到一小時便完成了我的堯頭穿行之旅。
盡管是來去匆匆,甚至連製瓷是怎麼回事我都沒弄清楚,但堯頭蕭疏的街道、破敗的民居、孤立的古窯、碎瓷瓦片的小道,嵌在墊上的匣缽,矗立荒野的殘甕,遮蓋牆頭的甕片,伸出窯頂的瓷水筒,遺棄在地的碗罐,破爛的門窗、廢棄的陶鈞、裸露的土炕、百年的作坊、新辟的景點還是讓我大為震撼。
居住了40餘年之久的澄城,十餘裏之距的堯頭,我猶如探險般的陌生和寡知,竟然幾十年不曾踏進過它的腹地。在堯頭的故事裏,我是一個姍姍來遲的看客。
歲月綁架了我的過去,惆悵中慨歎自己沒能看到堯頭窯的以往。一次走馬觀花之旅,引起的是我的好奇,撬動的是我再探堯頭窯的欲望。蒼涼甚至有些悲愴之美的堯頭,讓我忍不住想去觸摸它,感知它。
春末仲夏的兩個多月裏,我先後十多次走進堯頭,獨自一人徘徊於老街、宗祠、村院、殘垣、曲道、窯場、作坊、遺墟之間,尋訪堯頭的故事,梳理它的過去和現在,體味堯頭窯的悠久、堯頭窯的風情、堯頭窯的拙樸、堯頭窯的蒼華。
堯頭原稱窯頭,因布滿瓷窯,盛產陶瓷而得名。堯頭最古老的名稱是“長潤”。從唐代以前,“長潤”這個名稱一直使用到共和國成立之後。1953年前後,鄉鎮政府以所在地村名為鄉鎮名稱,遂改稱為窯頭鎮。
1963年,有人涉筆成趣,在窯頭鎮新建的大門樓上,把“窯頭人民公社”的“窯”改寫成了現在的“堯”。雖然隻是一字之差,但在字麵上變得更為雅氣,而且在可見的字麵之下寄寓了更深的涵義,真可謂是神來之筆。
老街原為堯頭街,古址(窯頭街)在小華山到西坡村北的地方。明朝初年,窯業興旺,大量移民遷入,新村新城不斷建成,窯頭街便從溝底逐步遷至坡上,至明嘉靖丙午年(1546年)老街基本建成。
400多年間,堯頭街先後搬遷過兩次,東移六餘華裏。1975年5月1日,堯頭人民公社從堯頭街遷至新址,新址稱新街。政治中心遷出,加之以後周圍村落搬遷,老街繁華不再。
走近堯頭窯,老街是必經之路。
堯頭老街,座落在一個較大的山梁上,是一條三麵臨溝,東西走向的“一”字型街道。這條寬不過八九米,長不過三百米,小的不起眼的街道,卻曾經是堯頭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走過老街,映入眼簾的是街道兩旁參差不齊、樣式各異、牆麵斑駁陸離的老房子。
堯頭之所以名冠西北,蓋因盛產陶瓷和砂器。七八十年代前後,堯頭是澄城縣乃至周邊鄉鎮最為繁華的集鎮。每逢農曆初五、初十堯頭集日,縣城周邊諸市縣鄉鎮的客商、村民,就像潮水般彙集到堯頭老街。街廓狹窄,兩側店鋪、商號鱗次櫛比,交易市場人聲鼎沸、牛馬嘶鳴,終日人流於此,熱鬧非凡。
鐵匠鋪、染坊、肉鋪、糧莊、錢莊、山貨店、藥鋪、車馬店、飯館、說書館等一應俱全。有名的商號有林盛魁(油糕店)、慶盛德(藥店)、三合成(山貨鋪子)、姬孝先(山貨鋪子)、春勝園(山貨鋪子)、伏純堂(瓷器鋪子)、順娃涼粉攤子、老張醪糟擔子、家瓷坷嶗等。如今,這些早已化為曆史的陳跡。
踱步於堯頭老街,老房子牆上殘存的“長潤鎮供銷合作社”、“中國農業銀行堯頭鎮儲蓄所”等字樣還能依稀可辨。雖說街道還在,老房子還在,但街道寂寥無人,隻有零星幾戶人家居住,多數的房子都是“鐵將軍”把門,一片破敗景象,顯得滄桑無奈。
老街街口向南走約二三百米處是堯頭南關村。
順道而行,最先引人注目的是“澄城縣華盛陶藝南關瓷坊”。這是2012年“澄城縣堯頭華盛陶藝有限公司”在堯頭籌建的陶藝作坊,公司總經理李亞妮。瓷坊占地麵積十餘畝,建築麵積3335平方米,員工近40人。
2006年,堯頭窯陶瓷技藝申遺成功後,堯頭窯迎來了走向複興的曙光。一些有誌創業的人士,投身堯頭黑瓷的生產和開發,為古老的陶瓷技藝傳承和發展注入了新的活力。“澄城縣堯頭華盛陶藝有限公司”就是其中之一。
南關瓷坊是該公司在堯頭的生產基地,現有陶瓷作坊、展室、爐窯等。製瓷采用電力拖動陶鈞、煤氣爐煆燒方式進行生產,主要產品以堯頭傳統陶瓷為主,是以公司為依托的陶瓷藝術市場化經濟實體。
出南關瓷坊左拐是南關村民居住區。
南關村現存的舊建築基本保留了原有的景觀和布局。上下三層的民居院落多為四合院結構,灰色磚牆,磚砌窯麵,院上有院,院中有窯。特別是“五鳳樓”最具特色(院前三孔窯洞,院後兩孔,前低後高,坡度約為一米),坡上窯洞即為樓,以坡為樓,多麼浪漫的想象。
各居家的門樓,建築的也是相當考究。頂部結構和築法類似窯洞,磚牆突出的部分是門框,門楣上大多有刻字的磚雕。有些門樓上的字,文革期間被人鏟掉,隻留下一些模糊的字跡。
盡管有人居住的人家沒幾戶,但遊客仍可以在其間尋覓到獨具堯頭特色的院落。現年七十多歲的李德囤,世代南關,現住四合院老宅亦有百年曆史。
走進李德囤家,你就會置身在一個十八麵窯洞組成的四合院。雖說四合院被幾道土牆隔開(祖輩們分家、買賣等原因造成的),但四合院原有的院落結構還很完整,東西長約45米,南北寬約30米。
窯洞式磚拱門樓保存得也很完整。門樓上都鑲嵌有刻字的雕磚。東麵正門門楣上刻著“居易俟命”的字樣(《禮記·中庸》“居易以俟命”,意為處於平易而無危險的境地,素位而行以等待天命,不欺淩弱小,不攀附權貴)字體文革時遭破壞,已經殘缺不全。
西麵偏門的門楣上“安且吉兮”四字翩然入目。陽刻楷體工整雋秀、典雅清逸、言近旨遠。舊時代人講究門麵,一戶人家的尊卑貧富首先體現在大門上,窯內結構、設施可以簡單粗陋些,但大門一定建得美觀氣派。
西麵院牆還另開有兩個小門,小門畫麵也是窯洞。一個作雜物間,一個作廁所。作廁所的窯洞裏有隔牆,裏麵的為女眷們使用,院外的為男丁們使用。實用、美觀、隱秘、安全,構思之巧妙,令人讚歎。
據李德囤老先生講,這份祖上留下的天井窯院是他的祖父李新印(字伯棠、生於1888年<光緒十四年>)創下的家業。院北的三孔老窯洞是他祖父購買別人家的,距今200多年。後在民國七八年加掛了窯麵子,周圍及窯背上新建了13孔磚窯,東麵蓋了2間廈房(後改建為窯洞)。
民國時期南關村出過兩位比較知名的人物。一位是民團營長李新印,也是李德囤的祖父。民國十年六月(1921年)李新印和另一位民團營長李五成,在保衛澄城縣城戰鬥中失敗,縣城失守後李新印吞金身亡,時年34歲,真正是做到了“居易俟命”。另一位是富戶李宗江,民國三十年(1941年)建圓口井(澄合二礦前身),開獨戶經營煤井之先河,也是采用馬拉輪煤炭提升生產方式第一人。
老街的北側,有一幢新近重建的李氏宗祠,由李家後人出資150萬元纘修,是在李氏宗祠原址上修建的。其中李海滄、李對成、李中信、李紅衛、李和平各出資30萬元,其餘款項由李姓其他族人捐贈。
李氏宗祠修建年代不詳,原建築的梁板上書寫“大中華民國三十二年瓜月李戶人家協力重修”。李氏家族在清嘉慶十九年(1814年)的大族譜中有文字記載:“舊譜雲吾族係山西洪洞縣岫溝裏人氏明初遷居澄之長潤鎮始祖本窯匠故子孫多世其業雲”。
李家分支族譜有記載雲:明代李壽為官。李壽是明成化十九年(1483年)舉人。曾做山東蒙陰縣知縣、曹州知州。向上追溯不知李壽為誰子,子、孫輩之後也無敘。
新建的李氏宗祠兩邊的門柱上鑲嵌著一副對聯:“見於西涼顯於隴右遷晉歸秦居重泉入長潤木本水源可溯,始於虞士盛於隋唐由宋曆明愈民國及盛世祖宗功德難忘”。可以說,這幅對聯道盡了李氏家族肇跡西涼,世代淵源及遷徙發展的曆史。
逝去的歲月,把堯頭老街衝刷的筋骨暴露,行人稀疏,破敗中平添了幾絲悲愴意味。步行不足十分鍾就可攬盡的堯頭老街,蒼涼中有著說不盡的思緒,道不明的心情。
出老街向西,順坡路下行約百米就到了碗窯區。
水泥路左側有一條用瓷瓦片鋪成的彎曲山道。小路上方有一座坐南朝北、外形端莊、結構勻稱的古瓷窯。這是堯頭窯碗窯區現存的古窯中保存最為完整的一座之一。此窯建於“道光廿四年”(1844年),至今171多年,拱形的窯門洞頂上,還清晰地刻著當年建窯時工匠們留下的年款。
瓷窯長約7米,寬約6米,高約16米。用耐火磚和廢棄的匣缽堆砌而成,形狀宛如饅頭,故叫饅頭窯。瓷窯上方有一孔一眼可見天日的“熔口”(也叫瓷窯帽子)。“熔口”用磚砌成,周邊有一圈一圈漣漪狀的磚紋,雖是人工所為,但卻像是自然斧琢、造化天成的。
瓷窯四壁部分地方覆蓋著一層分布不均、凸凹不平、圖案各異的附著物,像是隨意撒上去的砂礫(煙油結塊)。特別是靠近瓷窯口的窯壁上,“長”滿了一片片、一層層茂密的“森林”,摸上去紮紮的,有一種撫摸珊瑚的感覺。若放遠看去,就好像一幅工藝精湛的砂岩浮雕山水畫,筆纖細膩、意韻生動,層巒起伏、崢嶸各異,呈現出神秘多變的風貌,大有一種以形塑神、意象萬千,“手掌之間盛無限”的感覺。
瓷窯這種特有圖案的形成,是在陶瓷的燒製過程中,高溫、煤灰、水蒸氣和窯壁的泥巴保護層交互作用,在窯爐內壁上自然形成的一種玻璃態物質,窯工們稱之為“窯汗”。“窯汗”是窯火煆燒過程中意外產生的藝術“傑作”,細心看之則氣韻生動,粗略觀之亦奇趣橫生。
“窯汗”,如此鮮活生動、形容到極致的語言,也隻有能窯工才能創造出來。在這裏,再偉大的語言學家,都無法用兩個字把瓷窯的次生現象準確形象地概括出來。
沿瓷瓦路向西,繞(後灣)行約三百米左右,就是堯頭窯甕窯區的所在地。
路旁散落著很多坐東朝西、大小不同、形態有別的陶瓷作坊。這些依勢而建的窯洞始建於清朝,具體年代已不可考。雖然已經撂荒多年,瓷窯的麵相有些殘破,甚至有些地方已經坍塌,但作坊前仍保留著製作釉料(黃土和紅土按一定比例碾壓融合)的石碾、石槽,石塊鋪成的底盤,作坊內遺留著廢棄的陶鈞(製陶用的石質轉輪)。
甕窯區(西邦灣)麵積很大,西從古家疙瘩算起,東到周家洞、周家溝,南到杜家灣、趙家咀,整個西邦灣都是甕窯區的範圍,也是堯頭窯風景最為壯麗的地方。這裏視野開闊、空氣清新,蒼山疊翠、長空盡顯遼闊,臥牛墩、小華山盡收眼底。
甕窯區山梁上散落的幾十孔瓷窯、作坊都在百年以上。窯頂上、堐畔邊倒扣著的大甕,一個挨一個,陽光下“麟”光閃閃,宛如一條條匍匐的長蛇。即便是不明就理的人,打眼一看也知道這是製作甕的窯場。再加上那些彎曲逶迤的山路,雜花芬馥的曠野,著實是一處千裏難覓的別樣勝景。
遊走甕區,最值得一看的是周鐵懷的作坊,現在叫周家瓷窯。作坊坐落甕區西麵的一個土山下,兩孔坐北朝南,外表看起來有些破敗的磚窯就是周鐵懷的作坊。作坊前有兩座祖傳十幾代,形如饅頭的瓷窯。經專家考證,始建時間約在清同治年間或早些時候,由周家兄弟二人所建,至今200年左右。
周鐵懷是陝西省非物質文化遺產陶瓷燒製技藝傳承人。堯頭窯區李義倉(國家級)、白雷鎖(省級)一代名師去世後,省級非遺傳承人也就隻剩周鐵懷一人。
周鐵懷今年65歲,從八十年代起從事陶瓷燒作至今30多年。即使是在2008年,整個窯區隻剩他一人的時候,他仍義無反顧地堅守在空曠的窯區,用他那殘缺的身軀(小兒麻痹後遺症),延續著堯頭千年的窯火,被媒體稱為堯頭窯最後的“製陶人”、“守望者”、“堅守者”,我亦曾撰文把周鐵懷譽為“拽住窯火的漢子”。正是他的堅韌、他的默默堅守,為幾乎消亡的堯頭窯,留住了最後一粒火種。
近幾年,周鐵懷作坊小有名氣,上至國家部委(文化部副部長)、陝西省政府(副省長),省屬有關部門、渭南市縣領導,考古專家、著名作家、資深學者、攝影藝術家,下至四方遊客紛紛造訪。央視(1、2、4、10頻道)、《東方衛視》、香港《文彙報》、《大公報》,陝西《三秦都市報》、《西安晚報》、《華商報》、《渭南日報》等多家媒體都曾有過采訪和報道。
周鐵懷作坊從昔日門可羅雀,到如今人流如織,引人關注的不隻是人們對堯頭黑瓷的好奇,而是人們對近乎神秘的古老製瓷技藝和曆史的向往。百年不曾改動的古瓷窯、世代賴以為生的古作坊、心手相傳的古老技能、祖輩營用的傳世陶鈞、炭火燒製的傳統工藝,古風古色的黑瓷器皿,就像一串閃閃發光的珍珠,穿起來的是堯頭窯的千年過往、窯火風情和古鎮神韻。
西邦灣南麵是杜家灣、趙家咀村。
東南方向的杜家灣,原有住戶10多家,70餘口人,村和甕區毗鄰;杜家祠堂是杜家灣遺存的最大窯洞。長約14米,寬約7米人。可容納百人。人們常常用“窯洞裏可以碾場”來形容杜家祠堂的大小。
西邦灣最南端是趙家咀。趙家咀窯場就村而建,村窯連為一體,族人以造甕為業。民國時期居住10餘戶人家,解放後隻剩一戶,後遷走別居。
沿西邦灣狹路南去繞行就到了周家溝。
周家溝原有住戶40多戶,200多口人。趙家咀、杜家灣、周家溝的人家多為甕窯匠戶,以造甕為業,製作各種甕、缸、盆、罐等器皿。
如今的甕區,早已沒有了窯火連天、人聲鼎沸的場景,遺存的隻有幾十孔殘破的瓷窯、作坊和近幾年景區回收擺置的幾千個水缸。最有代表性的周家瓷窯、杜家祠堂和窯齡多100年的“四進瓷坊”(分四次箍成的窯洞)。它們靜靜地“睡”在那裏,任由風雨打磨,承受著歲月無痕的憂傷。默默無聲,但誰也不能說它們沒有故事。
若從周家瓷坊向東拾級而上,不到百米,路經一個保存較為完整的磚築拱形門洞(門洞左側朝南方向的窯洞始建於清朝,是清至民國時期的陶瓷作坊。窯頂磚上刻有“太清鹹豐三年二月十五日”的字樣。)門洞朝西方向上方鑲嵌著磚雕,刻有“大道通”三字。穿過門洞就是周家洞,門洞上方朝東方向的磚雕,刻有“周家洞”(原名古家洞)字樣。建於明代,是清以前澄城西出白水蒲城的進出通道。
周家洞原有住戶40多家,200多口人,多為甕窯匠戶,現大都遷住堯頭新街。周家洞現存的家院窯洞、屋房大部分荒廢著,隻有幾戶人家居住。所到之處盡是殘瓷爛瓦、遺垣頹牆,廢棄的灶台、蒿草叢生的門巷以及不知何時丟棄的舊瓷甕。
離門洞幾步遠有一座觸目可及的高大建築——周家家廟。建築的梁板上書寫著“清朝道光二年重修”的題款,從公元1822年算起至今已有190多年,始建年代就更為久遠了。這是一個磚木混合結構,硬山式屋頂建築。建築高約9米,寬約10米,長約15米。
周家祠堂是堯頭始建年代最為久遠、規模最大、建築最漂亮的家廟。整體氣勢宏偉,結構精妙。兩廳夾一庭(兩進式),青磚封砌、磚雕精美、裝飾華麗,廳堂高大。從山牆到天井,從梁架到隔扇,錯落有致、布局合理,雖曆經百年風雨,殘破嚴重,但建築主體保存較為完整。祠堂正廳西牆上,毛筆書寫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幾個大字(五十年代曾為周姓子弟的初級小學),依舊赫然在目。
祠堂是舊時用於供奉和祭祀祖先,族長行使族權力的地方。過去有財有勢的家族,祠堂往往很講究,也是家族光宗耀祖的一種象征。置身於周家祠堂,遙想當年周家的先祖們,集聚在祠堂,上香祭祖、聆聽教誨、商議事項、調解糾紛、懲惡揚善、書聲琅琅的種種場景,總讓人產生一種莫名的情愫。早年堯頭就有民謠傳:“周家熱鬧、杜家幹(冷清),丟下趙家沒人看”,足見周家祠堂曾經的輝煌。
周家祠堂東行100多米,就到了龍灣。龍灣是李、古、杜、宋四姓家人居住的地方,原有住戶10餘戶,現在隻有一、二戶人。
順龍灣小道前行,有一棵孤立的皂角樹,樹高約七八米米,但樹幹很粗,雖曆經三百多年,遭遇過火災,半身被燒焦(2009年春,村民燒荒引發而致),但遒勁蒼老的樹枝上,仍然綠葉片片,顯得古樸莊嚴,就像是一位飽經風霜的老人。它曾曆過怎樣的風霜雪雨,咀嚼過怎樣的人間冷暖,見證過多少世間的悲歡離合,後人已經無從知曉了。古樹稀疏可辨的枯枝綠葉,已不能再為人們遮陰納涼,但它伸向天空的枝椏,似乎在高聲呼喊著,在溝畔上顯得格外的巍峨。
古樹不遠,有一座刻有“龍灣”兩字、外觀像城門一樣的窯洞。這原本是一家住戶的居所,人民公社時期作過生產隊的倉庫,後為碾坊。因景區修路把窯洞前後打開,成了現在的通道。窯洞洞深很短,長不過10米,當你看到窯洞頂上刻寫的“雍正五年丁未七月”的字樣時,你也會陡然一驚。風雨中矗立近三百年、貌不驚人的窯洞,不知庇佑過多少代人。而今的它,猶如一個高齡的母親,依然在用佝僂的身軀為後人遮風避雨。
穿過“龍灣”東去十多米,左側有一排清代箍建的窯洞。其中一戶周姓人家(非原住戶)的窯洞頂上清晰地刻著:“峕太清乾隆三十四年乙醜十月乙亥十九日丁卯丙午時大吉”的字樣,距今240多年。後院的三麵窯洞依山而建,洞深更長,麵目更蒼老,按照建窯的順序推理(一般從裏到外),始建年代應該更早。
“窯洞年深三百載,宅門凝重四朝傳”。幾百年來,一代一代人就在這厚重黢黑的窯洞裏繁衍生息,一輩一輩重複著昨天的故事,演繹著迥異的人生。
龍灣東去不遠就是宋家道。
宋家道,解放前後有20戶人家,100多口人,村民以燒碗窯的居多,現今住戶很少。宋家曾是堯頭富裕戶,曾過有六月六曬銀子的傳說。宋家道最大的建築是宋家祠堂。始建年代不詳,現今的“宋家祠堂”是在原址上改建的,無論規模還是外觀,都無法和老祠堂相匹敵。
宋家祠堂的斜對麵有座大門。大門兩側書寫著“黃河之精,華夏之靈”八個大字。這是“陝西堯頭陶瓷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所在地。公司成立於2009年,現有職工50人,總經理白倉保。公司堯頭白家瓷坊主要從事黑瓷、黑釉剔劃瓷和刻花瓷的生產,研究新品器型。經過幾年的發展,白家瓷坊已初具規模,從石到泥(電動耙泥),從泥到坯(電力拖動),從坯到瓷(倒焰式改良饅頭窯),形成了一個分工準確、合作密切的瓷業生產體係。
雖然公司成立時間不長,但公司所在的位置卻有相當的曆史和名氣。公司耙泥池南邊是堯頭窯神廟的遺址。曆史上曾經存在過的40多個廟宇,其中窯神廟(最早稱三聖廟)最為壯觀。現在看到的僅有窯神廟戲院的後背及高牆的遺跡。
昔日民謠傳頌的“一對生鐵馬四蹄飽滿、一對鐵獅子威風八麵、一對古柏樹葉茂枝繁、一對鐵杆旗五丈二三、一對鐵仙鶴前忽後閃、一對鐵烏龜仙鶴下邊、一對鍾鼓樓東西兩岸、一對戲樓子修在廟南”的窯神廟八景,早已不複存在。“空餘關隴恨,因此代相思”,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逆時針環遊一周返回堯頭老街。
老街東街口的村子叫家廟前,家廟前有一座新近翻修的白家宗祠(即白氏家廟)。白氏家族記載:元朝末年白氏始祖因避禍,逃離山西洪洞,寄籍堯頭。綿綿瓜瓞,十五世昌。
白家宗祠始建於清朝。原建築梁板上寫有“時年雍正元年歲次癸卯七月十五日子時創建,鹹豐九年歲次乙未十月初十日巳時立柱午時上梁重修”的題款。2015年白氏家族後人集資120萬元進行祠堂翻修。翻修按原建築風格進行,保留了原建築橫梁、次梁、過梁、柱牆等。新中有舊、舊中有新,由前殿、主殿、側殿等組成,保持了祠堂莊嚴古樸的風貌,實屬白氏家族的一件幸事,折射的是頑強的家族親和情感和深入骨髓的家國情懷。
在翻修白家祠堂的過程中,工匠們在整修地麵時,意外挖出了兩塊石碑。石碑雖有破壞,但大部分字跡仍可以辨認。其中一塊較為完整石碑碑文清晰可見:
長閏鎮舊城
娘娘廟會仝叩道光二十七年買北坡地寔七畝五分四厘糧三鬥一合六勺又買南圪塔地二畝糧八升其地會長輪流經理每年得租以為綏謹此叩獻本鎮生員李殿甲盥洗敬書
白化雲李福德
湧神需用會長史耀邦白白
昭俊白可教鹹豐四年歲次甲寅三月榖旦石工陳建賓
雖說石碑在白家祠堂發現,但從碑文的內容看,石碑不是白家祠堂的原物,記述的是1854年,堯頭村民為供奉娘娘廟買地有關事宜。
另一塊石碑在施工中打破。從殘留的碑文可以斷定,這是一塊關於窯神廟重修事宜的石碑。大意是元末窯神廟兵亂損毀,明朝嘉靖年堯頭人捐款重修。石碑雖然殘破,但極具考古價值。如斷定無誤,就為堯頭窯神廟曆史的存在提供了重要實證。
據當地村民講,大約是在七八十年代,白家祠堂作用油坊、彈花房時,有村民移來石碑作電動機底座。石碑的“出土”,讓窯神廟、娘娘廟那段塵封的曆史鮮活起來,披露了窯神廟、娘娘廟一件湮滅已久的往事,有一種睹物生情的感覺。
白家宗祠的東鄰是“陝西鴻運來文化有限公司”。公司2004年2月成立,總經理陳振海,是由民間藝人組成的科技型創新企業。采用滾筒式電動耙泥,機械轉動拉坯,煤氣燒製的工藝方式,進行傳統黑瓷的生產和新產品燒製。
“鴻運來公司”和“陝西堯頭陶瓷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澄城華盛陶藝有限公司”一樣,在堯頭生產基地都設有陶瓷產品展室。展出有老鼠罐、獅子罐、老碗、瓷枕、瓷貓、香爐、玉壺春、酒樽、茶具等幾十種,品種繁多、器型各異,釉色絢麗多彩。
堯頭最具代表性的黑瓷產品是黒釉鼠鈕蓋罐、黒釉獅鈕蓋罐、黒釉單柄壺、黒釉雙耳鼠鈕蓋罐、外素醬褐釉“懶婆娘”等。釉色黑亮,粗中寓巧,拙樸可愛、厚潤純粹、瑩潤如新。
此外,堯頭黑瓷的紋飾堪稱一絕。挺拔秀美的纏枝牡丹紋,多子多福的石榴紋,連年有餘的蓮花紋,寓意長壽的花紋、“福”字等紋飾,或寫、或畫、或刻、或剔,筆法簡潔豪放、飄逸生動,動中有靜、靜中有變,接地氣、通民風,寓物情以人情。
鴻運來公司北麵緊臨一道深溝(砂鍋溝)。堯頭砂器作坊最早在家廟後的砂鍋坷嶗,民國十八年遷至砂鍋溝。燒造者以白家城、後寨子、紅科村的白姓家族為主。
砂鍋溝原址是白家城和紅科村所在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尚有人居住,約70戶人家。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村民遷出,城內窯洞房屋、村巷街道夷為平地,舊村複墾。就這樣,一個古老的村落消失在堯頭複興的前夜,成為一個難以言說的曆史故事。
現在的砂鍋溝是“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長約百米的景觀吊橋,把家廟前和白家城兩個隔溝相望的村子連接在一起,古老與現代巧妙融合,成為堯頭窯景區的一大亮點。
鐵索橋另一頭是新建的堯頭窯遊客服務中心、堯頭窯遺址管理中心。新景區矗立的闕門、仿古建築前倒扣的兩個超大水缸,橫放著的土陶色器物,似乎是曆史與現代在隔空唱和,向世人訴說著堯頭窯的前世今生。
我一次次走進誘惑我的堯頭古鎮,起步於老街,止步於鐵索橋頭。徜徉於老街、舊巷,古窯、作坊,信步在溝壑之間,山灣深處,為的是親手觸摸它的肌膚,感受它的古老、神奇和蒼涼,領略古鎮的古風遺韻。
一個匣缽、一副陶鈞、一塊青磚、一個殘甕、一座家廟、一孔古窯、一個空院,每一處遺跡,每一個遺物,都是歲月在古老的堯頭留下的痕跡,堆砌的是古老和質樸。滿眼蒼涼,壯觀悲愴。觸及之處好似一陣陣針紮般地疼痛。隻有那些廢棄的匣缽瓷片,還依然保留著當初的色澤和溫潤。
世代生活在這塊偏僻貧瘠土地上的堯頭先祖們,他們巋然獨存,取材於山、掘土於地、漿泥於水、煆燒於窯,將自己的粗獷豪放、質樸敦厚,與洛水的靈氣、坩土的堅實、炭火的熾熱融為一體,創造了延綿千年的堯頭黑瓷文化,賡續了簡淡爽直、摯誠仁信、堅韌果敢的“澄城老哥”的基因,成為澄城人引為自豪的一張曆史名片。
初始於漢、發於隋唐、興於宋元、盛於明清的陶瓷重鎮,有著千年的曆史。因黑瓷麵相“土氣”,古拙粗重而不為官府所恥、文人所愛,以至史誌鮮記,典籍無述。又因黑瓷厚實、實用、耐用而為“草民”所愛,生死不離,植根於千家百戶,造福四方百姓,名揚關中西北。古老的黑瓷寄予的鄉思鄉愁,讓人感懷千年往事的悠長。
堯頭,這個幾乎湮滅在曆史的長河的古鎮,如今是譽滿三秦,名揚九州。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榜上有名、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名列其中、中國傳統村落位列榜單、中國曆史文化名鎮折桂在手。
曆史的遺憾不再遺憾。
走近堯頭,飽嚐曆史的滄桑,倏然間,我的目光滯在半空中。我不知道我是置身在漢朝、隋唐兩代,宋、元明清,還是千年以後的在2015年。千百年的曆史不經意間在我的腦海裏慢慢具象化,我被那些浸潤了歲月風雨和記憶的堯頭窯所打動,隱隱約約中似乎望見了明清時,這裏土路上鼎沸的車馬和山灣裏興盛的爐火,看見了身著土布衣衫,蹲在厚土下麵的窯洞前,把頭埋在口徑盈尺的“福”字老碗裏吃飯的堯頭先民,聽見了夾雜著異鄉口音的笑聲、買賣聲……
雖說堯頭黑瓷,不再是百姓案幾上必須的生活器皿,但如今它卻以“黑珍珠”的身份,挺立走進陶瓷藝術品的殿堂,經曆了一次脫胎換骨、浴火重生的鳳凰涅槃。文脈在千年窯火中煆燒,曆史在傳統與現代中延續。
行思坐憶之後,我寫下了這樣的句子,權作本文的結語:
古鎮窯煙淬火明,
黑瓷無語溢淳風。
五星環抱留殘月,
兩水夾流剩舊蹤。
長潤餘霞浮日影,
仰韶遺韻歎飄蓬。
景瓷同籙名天下,
醉眼山川綻露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