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青豆青黃豆黃

秋天的田野很張揚，到處炫耀著它誘人的成熟，金燦燦的稻穗、裂開嘴的棉桃、飄香的瓜果……而我卻對田埂邊幾棵大豆看得入迷：密密匝匝的豆枝上掛滿了一嘟嘟一嘟嘟飽滿的豆莢，透過稀疏的豆葉時隱時現，不時發出沙沙細微的聲響，像是和秋風捉著迷藏。大豆是穀類中的精品，是秋天豐收的田野裏不可或缺的成員，這一點古人似乎早有認知。繁體的豐字，上部是尖尖的麥芒，下部就是豆字支撐。秋天的田野缺少大豆的參與，也許就算不上一個完美的收獲季節。
在我家鄉江南，大豆有兩個最常見的品種，一種豆粒飽滿，顆粒碩大，綠色中似乎泛著青光，稱作青豆；一種豆粒圓潤，小巧精致，黃燦燦的顏色如同天工染成，稱作黃豆。它們在步入成熟期可供人們食用時，毛茸茸的綠色豆皮包裹著鮮嫩的豆粒。所以，人們對它們又有著一個頗具親昵的稱呼——毛豆。毛豆的美味伴隨著我一段難忘的時光。
南方的田地肥沃而濕潤，主宰這片土地的一直都是水稻。在食不果腹的年代，水稻作為主要糧食作物，其統治地位是任何其它作物都難以撼動的。大豆再是精品美食，也敵不過水稻，似乎命運注定它隻能偏居一隅，在地角、在溝邊、在被雜草覆蓋的田埂旁，才有它的立身之地，才能覓見它兀自搖曳的身影。春末夏初，幾場雨過後，蜿蜒在稻田裏的田埂蓄足了水分。母親便摸索著從房梁上取下那些沒有舍得動用的豆種，帶到田埂旁，用鋒利的鏟子把它們送到濕潤的土地裏。這些連同母親希望一同被種下的豆種，不幾天就會神奇地長出兩瓣肉乎乎的豆苗，如同從土地裏伸出兩隻嫩嫩的小手，向天空托起生命的祈求與希望。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這些細嫩的豆苗要同身旁的雜草展開一場殊死的生命競爭與接力。江南土地濕潤，田埂地頭是雜草統治的天下，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雜草以其群勢力量與野性擴張試圖對突如其來的豆苗展開圍攻。好在這些豆苗有母親的嗬護。母親隔三差五就要來清理一次，鋤去那些圍攻的雜草。在母親充滿憐愛的目光中，長在田埂旁的豆苗漸漸讓那些雜草刮目相看了，青綠色的枝幹開始拔節分杈，碧綠的豆葉蓬鬆著生命的活力，過不了多久，一支支乳白色的小花如同夏夜螢火蟲般落在豆枝上。大豆開花，母親是不讓我們細看的。母親說，豆花怕羞，看落了就不結豆子了。其實，她是怕饞嘴的孩子們碰落了豆花，影響大豆生長。等到大豆飽滿得似乎要從豆莢中蹦出來時，她才猶猶豫豫拔出幾棵帶回家，給我們解饞。我和弟妹們一片驚喜，終於能吃上新鮮的毛豆了。
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認為新鮮的毛豆都是天下最美味的菜肴。餐桌上一年四季都是醃製的鹹菜——說是菜，其實就是吃飯時嘴裏多口鹹味罷了。新鮮的毛豆一上桌，如同一道靚麗的風景，讓人垂涎欲滴。母親掰毛豆十分細心，就連白絨絨的豆衣也舍不得丟棄，一同下鍋蒸炒。母親說，豆衣能起鮮味。果然，新鮮的毛豆無論蒸湯還是清炒，不用油鹽，都有一種奪人味蕾的鮮味。母親掰毛豆時，臉上總是掛著滿足的微笑，有時高興還會哼上一段不知名的小曲：“青豆青，黃豆黃，青豆蒸碗湯，黃豆磨豆漿……”
這種美味解饞的日子會隨著母親一聲無奈的歎息戛然而止。田埂上種的毛豆就那麼幾壟。用母親的話說，拔一棵，少一棵。再好的美味隻能打打牙祭，不可能由著我們吃。重要的是，等到毛豆完全成熟變成大豆時，還要派上別的用場。
那一年，田埂上的豆葉開始由綠變黃，像一塊塗著顏色的布料詩意地搭配在田地間。我告別了熟悉的村莊，去了十幾裏外的鎮上讀高中。伴隨我去學校的除了對未來懵懵懂懂的憧憬，還有肩上一副擔子，一頭挑著書，一頭挑著米和菜。學校離家遠，我又買不起學校的飯菜，平時吃的隻能從家裏帶。到了學校，當我打開沉甸甸的菜罐子時，發現母親給我備的菜，除了常吃的鹹菜外，還有些許香噴噴的豆子，盡管豆粒很少，卻改變了鹹菜的味道，也增加了營養。在鎮上讀高中的學生幾乎都是來自農村，帶來的菜竟然大多數和我一樣，鹹菜燒豆子，隻是鹹菜中的豆子有多有少。豆子也是衡量家境的一種標誌。晚上，下了晚自習回到宿舍，肚子餓得咕咕叫，同宿舍同學就把各自帶來的菜端出來，就著白開水當作零食吃。結果是，誰的鹹菜裏的豆子多，誰的先被搶吃一空，最後剩下的都是吃膩了的鹹菜。
到了冬天，同學們帶來的鹹菜裏的豆子越來越少。我的鹹菜裏也難覓那黃燦燦的蹤影。我能想象到母親為我準備菜時為難的情形。年關就要到了，有限的豆子除了要去打豆漿、磨豆腐，還要給來年留下一些種子。畢竟，來年的秋天，田埂上不能少了大豆的身影。
時光匆匆，如今，大豆不再是餐桌上稀罕的菜肴了，我們再也不要為著幾粒豆子而爭搶。隻是每到秋天，我還是愛到田野裏去看看那些成熟的大豆，看看它們用搖曳的身姿渲染著秋天收獲的景象。看到它們，我似乎才能感受到一個豐收季節最樸素、最真切的描繪與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