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熱情
熱情是人生最珍貴的東西之一。我們深深地知道,所有的成功者都心懷一個最了不起的東西,那就是巨大的熱情。
我們在生活中發現,很多人並不缺少才華,缺的是熱情。我們有時候就常常問起自己,你童年、少年、青年時期的熱情哪裏去了?因為我們明顯地感到,隨著年齡的增長,被冗長的時間日複一日地磨損下來,往昔的熱情已經所剩無幾了。
一個寫作者是否有這樣的記憶——即便是半夜裏寫出了滿意的稿子,也要想辦法敲開朋友的門,隻為了一次美好的朗讀。如果對方很遠,還要跨過一條河,翻過一道道沙崗,穿越一片片叢林,也從來不會猶豫,下雨下雪,踏過荊棘,腳踝劃破,這一切全不在乎。
這種熱情是從哪裏來的?
一個少年身負背囊,在整個半島地區翻山越嶺,去尋找一個個文學夥伴,忍饑挨餓在所不惜。不知走了多遠,不知見過了多少人,遇到過各種各樣的怪人,遭遇了無數的奇跡——這是因為心中有著神秘的貯藏物,它的名字叫“熱情”。
當年一些閱讀和寫作的人分布四方,他們是各種各樣的,在平原、林間、山裏,藏在各處。這些人閉塞,缺書少紙。他們不一定什麼時候就湊在了一起。他們相互幫助,在精神方麵彼此支撐。他們一般來說比文學界的那些人,比編輯和專業作者的熱情更大。那真是熱情烤人,是巨大的熱情。
無論是政經人物還是學術藝術人物,都需要巨大的熱情。熱情與未來的成就一定是相匹配的。
我們很難遇到一個人懶洋洋的,可做可不做的,卻取得了極大的成就。才華在許多時候表現為熱情,雖然它們並不完全是一回事。可能學養好,知識好,什麼都好,可就是沒有熱情。這樣的人走不遠。如果才能是二三流的,生活閱曆是第一流的,熱情也是第一流的,那麼這個人大概就不得了。
人在年輕時候熱情高,隨著年齡的增長,經過了各種各樣的消磨,會有所降低。每個人的熱情都會降低——區別是衰減的程度不同,有的人會將它藏在心底,需要時就會煥發出來。現在我們接觸不同行業的人,最大的一個不滿足,就是與之溝通的時候,覺得對方的熱情是不對等的,他們有些淡漠,總也提不起精神,不足以共事。
有一位寫作者,二胡拉得特別好,拉的《二泉映月》能把人給聽哭了。有一份地區小報一度被他占領,一版一版登他的散文。在他大約六十多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回老家,那是初冬少有的一次大陰天,狂風大作,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那片海,湧起了看一下狂暴海浪的念頭。天陰得伸手不見五指,到處烏黑烏黑,這個六十多歲的人騎著自行車,迎著陣陣風沙往海邊上趕。
從他的住處到北海有十幾裏遠,他在沙路上騎一段走一段,跌了不知多少跤,不止一次摔倒荊棘裏。最後一段風沙大得根本沒法挪動,他用一隻手臂擋住流血的臉往前拱,就這樣挨近了大海。白色的浪花帶著粼光撲過來,大浪卷起丈把高。他蹲在那個地方,讓風沙劈頭蓋臉打過來,一直蹲在那裏。
就為了一個記憶、一個念頭,他不辭辛苦地闖進風沙裏,臉上留下了許多擦傷。
這隻是小小的一個情節,卻沒有多少人能夠親曆。六十多歲的人還有這樣的衝動,也不容易。生命力的衰減是可怕的事情。有時的確會感到生命的活力正離我們而去,青春正離我們而去,這是非常遺憾和無奈的。
人和人相比,最重要的是比熱情——看它如何降臨又如何消失。我們觀察一條狗,會發現這種生命真是了不起,它們有取之不竭的激情——狗和貓普遍來說比人有活力,有激情。
它們小時候一刻也不願停止,不停地躥跳和翻滾,這不由得讓人想到自己的童稚時期,它們再大一些就會安穩下來,人更是如此。所以有時候我們看到一個活躍的老人,看他寫出那麼飽滿的詩句,那麼好的文字,就非常驚訝和感動。
雨果在晚年還有青春少年的衝動,歌德也是如此。他們的生命力不斷地卷土重來。而平時最常見的是未老先衰,五六十歲就開始哼哼呀呀,思想比身體還要僵化。個體之間差異很大,好的榜樣可以喚起我們的激情,幫助我們回憶童年。那些奔波的人生是有魅力的。無論現在多麼富有或多麼貧窮,要緊的是留住生命的華彩。熱情是多少金錢都買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