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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軍雄:紅色山村 第三章 張仲荃發起聚議 土窯洞歃血共舉

作者:狗万manbet官网 2015-11-02 20:47 來源:狗万manbet官网

第三章張仲荃發起聚議

土窯洞歃血共舉

一過正月,天氣漸漸地轉暖。遠山近水,花草樹木,在人們不經意間泛青、變綠。蘆葦河的堅冰逐漸消融,一塊塊坍塌的冰渣在渾濁的河水裏緩慢地向前推移,那一片片或稀疏或密集的樹叢中,傳出歡快的百鳥鳴叫聲。

春天來了。

但是,生活在苦難陰影裏的人們,並沒有“春風得意馬蹄疾”那樣的美好心情。村裏的土豪劣紳肆意橫行,魚肉百姓,雜稅嚴苛,日甚一日。更使人們不安的是,日本鬼子的鐵蹄也將逼近家門。各種壞消息不斷傳來,有的說日本人已從河南打到了晉城.,有的說進城時看見了日本人的飛機,機身上畫著一個又大又圓的血紅膏藥,機肚子底下隔一會就吐出一個長不長、圓不圓的鐵疙瘩,落地就開花,響聲能傳到十裏以外,誰要挨上,準會被炸得粉身碎骨。有的說日本人是魔王轉世,嗜血成性,抓住中國人刀砍,槍打,剝皮,抽筋,挖眼,剖心,比魔鬼還可怕。有的說日本人來了以後,要把所有的房子燒光,糧食衣服搶光,男人抓去做苦役,女人抓去供他們發泄*,直至折磨死。村民們深感大禍臨頭,人心惶惶,一日數驚。

一天深夜,幾個黑影閃進遠離村外的一個破土窯裏。他們是張家院的張仲荃、張旭東叔侄,溝西的郭維邦、劉家院的劉申四、石旺溝的王學信,鬆樹嶺的梁萬章。

黑夜本身就顯得神秘,這幾個人在深更半夜來到這遠離村外的破土窯裏,就更添上一層神秘。

今晚,他們是要商量與全村人利益攸關的一件大事。

這個土窯洞是一個廢棄了的牲口圈,外麵荊棘遍地,雜草叢生,裏麵蛛網密布,黴氣嗆人,深更半夜是不會有人光顧的。但為慎重起見,幾個人一進窯洞,機靈的張旭東就閃身門外,眼睛瞪得溜圓,警惕地巡視著周圍的一切動靜。

走進破土窯後,張仲荃掏出一個火鐮打著,點亮一盞油燈,然後各揀一塊地方坐下,開始了不同尋常的聚議。

發起這次聚議的是張仲荃。張仲荃,又名金保,弟兄三人,他排行老大。因出身貧苦,具有強烈的反抗精神,從小慣看《三國》、《水滸》、《說唐》之類的故事,特別崇拜那些打家劫舍、殺富濟貧的綠林好漢,養成了敢說敢幹、寧折不彎的烈火性格。他對村裏土豪劣紳橫行霸道欺負窮人的劣行早已看不下去,就串連了平時幾個意氣相投的夥伴,到這裏商量如何為窮人打抱不平。

張仲荃說:“今晚把大家叫到這背靜地方,是想避開狗財主和他們的耳目,對咱村的事議個說法。這幾年,村裏大小小的閻王土霸、王八烏龜們欺人太甚,對窮人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想封門就封門,想霸田就霸田,村人已是忍無可忍。這幾天,我去了不少窮哥們的家,聽他們訴了滿肚子苦水,看了他們過的那種日子,有的吃了上頓沒下頓,有的靠挖野菜吃樹皮活命,有的甚至多日炊煙斷絕,米麵不沾牙,隻好喝涼水充饑,大人餓得前腔貼後腔,小孩餓得嗷嗷亂叫,我心裏很不是滋味。難道窮人真是砧板上的肉,富人想怎麼宰割就怎麼宰割嗎?”

“是啊,咱村出了這麼多的事,是該有個說法了。”郭維邦接過張仲荃的話說。

郭維邦家住溝西,兄弟五人,他排行第二。郭維邦個頭高大,聲若洪鍾,乍一看像個粗人,實則心思細密,慮事周詳,做事情有章法,講公道,深得村人信任。他說:“財主們為富不仁,為了他們自己好過,從不管窮人死活。去年,小閻王琚清為了一個饅頭,就活埋了憨何何,這還是他的侄兒,真能下得了手。何何媽至今瘋瘋顛顛,叫著何何的名字,滿街亂跑,誰見了不傷心?後疙瘩的春元為了還小閻王的租,忍痛把閨女丟進蘆葦河。還有,“笑裏刀”王保逼著王財旺典妻抵債,村長郭尚誌倚仗權勢把郭啟順全家淨產掃地出門。我粗略算了一下,咱村賣兒賣女的已經有二十多戶,賣老婆的有十多戶。李發順把三個閨女全賣了。何生生為了少一張吃飯的嘴,把剛生下的閨女埋了。張保林、劉隨虎跟春元一樣,也把不足三歲的孩子扔河衝走。劉來囤等二十多戶被逼走他鄉,死在外頭,成了絕門戶。這麼下去,用不了幾年,咱村的一千多口人怕都要讓財主們斬盡殺絕了啊!”

說到這裏,郭維邦語音哽咽,雙淚長流。

“咱窮人的苦水就是說上三天三夜也倒不完。咱村幾百戶人,為什麼成年累月吃不飽,穿不暖,富人隻有那麼十幾戶,卻能把幾百戶窮人團在手裏,想怎麼捏弄就怎麼捏弄,這是為什麼呢?”

說這話是的坐在角落裏的梁萬章,平時不喜出頭露麵,說話軟綿綿的像個大姑娘,可是喜歡在心裏琢磨事兒。他的話引起了大家的思索。

看到大夥期待的目光,梁萬章又繼續說道:“窮人祖祖輩輩受欺負,全是因為印把子掌握在地主老財的手中。就拿咱村來說,自古以來當村長的有幾個是窮人?閻錫山改編村後,村長由政府委派,可那不是咱窮人的政府,他們的屁股是坐在富人一邊的。他們委派的村長,不是首富,就是惡霸,寒門小戶根本挨不上邊。盡管村長換了幾茬,也隻是玩了個障眼法,換來換去,還不是換湯不換藥?”

是啊,多少年來,在偌大的大寧村中叱吒風雲、發號施令、作威作福的,不總是那麼幾個人嗎?隨著梁萬章的講述,一個個或凶殘、或暴虐、或假仁假義、或惡眉立眼的人在大家眼前一一閃現:村長郭維屏,郭尚誌、王寶、王金、劉元、劉龍……,村副劉潤、琚清、白良玉、梁俊義、吉振邦……,就是這些人,憑借手中的權力,橫行霸道,胡作非為。像一塊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壓得窮人不得翻身。

“萬章說得對,我覺得就是這麼回事。”

王學信接上說道:“富人不光是把持了村政大權,還通過會社集團高利盤剝。咱村不大個地方,就有祖師會、祖宗會、佛爺會、關帝會、天地會、族戶墓盤會十多個社團。還有營業社、教育基金會等。掌管大社的,也就是郭尚誌、張清、琚清、何美玉、劉潤、郭慶恒、何象福、王保這幾個人。大社會計則一直由琚清、郭尚誌操縱。窮人受了欺負,也打不起官司。因為大多數是張眼瞎,盡受那些訟棍的欺哄。所以百姓說:‘大寧村,分九分,三老爺、九訟郎,高媒爺殿捏軟硬,盡是富人把權掌。’這些人以社團為名,假公濟私,巧取豪奪。吃肥坑瘦,見空就鑽。就拿劉潤主管的營業社來說,春天,他趁糧價高漲,把營業社的小米借給窮人。規定春借一鬥米,夏還小麥一鬥半。秋天下種時,借小麥一鬥,來年還小米一鬥半,實為一年兩倒,一鬥變兩鬥。他們拿著窮人的血汗,打著社團招牌,今天祭祖,明天拜佛,不是唱戲,就是殺豬,實則是從*利。你們聽說過這麼一句話麼:富人想看戲,何必借神力。富人想吃肉,何必借神食。這是村人對他們的譏諷。可以說,那些喪盡天良的財主老爺們,對窮人的盤剝搜刮已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

王學信一番剖析,使得在場諸人越聽越生氣。劉申四一拳頭砸在一塊土坷垃上,擊起一片灰塵。他激動地說:“這是一個吃人的社會,再不反抗,窮人連一天也活不下去了。”

張仲荃說:“狗日的財主們吃人不吐骨頭,是咱窮人的死對頭,我們必須向他們討還血債。眼下,咱們還有一個死對頭,就是日本人。聽說日本人很快就要打過來了,還聽說日本人見人就殺,見房就燒,見東西就搶,見女人就糟蹋。咱們這兒處在大路邊上,日本人要打過來,進村禍害很方便。到時候,那些狗財主光顧著保家保命,哪還管窮人死活?咱們不起來幹,咱們的父母兄妹,妻子兒女,怕躲不過日本人的毒手啊!”

張仲荃的話,勾畫了一幅國破家亡的可怕圖景。大家異口同聲地吼道:“不能等了,幹!豁出這一百多斤,也要和他們幹到底。”

張仲荃說:“幹是肯定要幹,問題是怎麼幹。咱們今天就是要商量個辦法。眼下,刀把子還握在財主手中,他們和官府連著褲襠通著氣,要是一開始就硬來,怕要吃虧。現在是國難當頭,抗日救國已是大勢所趨,政府表麵上還提倡減輕民眾負擔。我的意見,咱們能否成立一個組織,抱成團對付狗財主。這個組織的名稱就叫大寧村農民監政救國會,你們看行不行?”

“農民監政救國會?”大家仔細地咀嚼著這個既新奇又陌生的名稱。

看到大家有些疑惑不解,張仲荃說:“農民監政救國會,意思是由我們代表窮苦的村民,對村政會社的各種租稅規定和進出賬目進行監督,看看哪些狗地主是怎麼玩弄花招,捉弄群眾的。對不合理的賦稅堅決進行清算,讓那些村長、村副、族長、會長們吐出他們貪汙的糧款,周濟一下窮人。群眾有了飯吃,人心就會聚到一起,日本人一旦打到這裏,大家就能抱成團和他們幹。監政救國會,就是發動老百姓反對貪汙,齊心抗日,共同救國。大家看這樣行不行?”

聽了張仲荃的解釋,在場四人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大家想了想,除此之外,沒有更合適的了,就都點頭同意。

王學信思索片刻,提出自己的補充意見:

“既然叫農民監政救國會,我看光我們這些人不行,還是要多發動些人參加,人多才能勢眾。咱村裏還有許多人,像溝西的老才,東頭的劉保,王家崖底的李風岐,還有穿院的嘉珍,後疙瘩的春元等人,都是苦大仇深,可以把他們吸收進來。還有,咱們既然是一個組織,就要有個頭,我提議,金保兄來當監政救國會的會長,我們幾個當下手,大家搭幫搭夥的來辦這件事。”

張仲荃說:“那好吧。既然是我提議的,這事又有一定風險,我就來當這個會長,你們哥幾個幫著我,我不信咱們幾個合成金剛鑽,戳不了老天一個大窟窿。”

停了片刻,張仲荃說:“我們幹的這個事,牽涉到每個人的身家性命,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我提議,咱們五個人來個歃血起誓,誰也不準中途打退堂鼓,更不準膽小怕事,當軟骨頭,即使有一天事敗,要殺要剮,咱好漢做事好漢當,絕不連累別人,絕不向財主官府屈服。如果有一人遇難,其他人要養活他的家小。”

王學信說:“我們都聽你的,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見其他人沒有異議,早有準備的張仲荃從懷裏摸出一隻碗,一瓶酒。他擰開瓶蓋,把酒倒進碗裏,又摸出一把小刀,在自己的中指輕輕一劃,一股殷紅的鮮血滴向碗中。其他人也依次效法,剛才還是一碗清亮亮的白酒,霎時變成一碗血酒。張仲荃端起碗,一仰脖子,飲了一大口。然後,又依次遞給郭維邦、王學信、劉申四。一圈轉完,一碗血酒就見了底。緊接著,五雙大手握在一起,久久地握著不肯鬆開。

離開破土窯時,已是更深露重時分。黑沉沉的天幕上,幾顆星星在不停地眨著眼睛,遠處不時傳來梟鳥的瘮人嚎叫,空曠寂寥的原野籠罩在迷蒙的夜色裏,顯得幽遠深沉。幾個人踏著鬆軟的泥土走在回家的路上,激動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這個不平常的夜晚,他們自發地把監政救國的重任承擔在自己身上,每個人都預感到一場風暴即將來臨,但他們又不清楚最後會是什麼結果。曆史,會在這幾個莊稼漢子手中,彈奏出嶄新的樂章嗎?

第四章農救會首試反抗

土劣頑聯手絞殺

坐落在村中央的佛爺廟,是一座宏偉的神祉建築。它占地二十餘畝,規模龐大,氣勢壯觀。遠遠看去,碧瓦飛簷,高閣巍峨,令人歎為觀止。村裏大大小小十來座廟宇,在它麵前全都黯然失色。周圍那些零零散散、低矮潮濕、破爛不堪的民房,越發襯托得它鶴立雞群,不同凡景。

進得廟門,可見一色的方磚鋪地,幾顆鬆柏點綴其間,顯得寬闊潔淨,雅致大方。正北是佛爺殿,供奉著如來、觀音等眾多神像,一個個金漆飾麵,寶相莊嚴。大殿外是一座亭子,玉柱托頂,雕欄圍護,中間一座石雕神桌,擺放著香燭紙馬,供人們焚香禮佛。正南麵是一座高大的戲台,用來迎神唱戲,舉行*。東西兩廂是偏殿,過去供奉十八羅漢、送子娘娘等神靈,現在則成了村公所開會議事的所在。

這座大廟既是村中豪紳假借神的名義對村民進行精神統治的地方,又是村裏會裏社裏族裏的頭麵人物辦公、議事的重地。神權、政權、族權在這裏盤根錯節地交織在一起,形成對村民的統治中心。

一大早,設在佛爺廟的村公所裏,走進幾位長袍馬褂,衣冠楚楚的鄉紳。他們是村長郭尚誌,副村長琚清、劉潤、白良玉、原六生、梁俊義,會社掌管琚清、何美玉、郭慶順、王保、何象福等人。這些人神色萎縮,那神情好像遭了霜打了似的,全沒了往日驕橫跋扈的樣子。

坐定以後,村長郭尚誌清了清嗓子說“最近幾天,發現咱村有人在串連窮鬼,想和咱們鬧事,不知你們聽說了沒有?”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麼大的事咋能不知道。聽說他們成立了個什麼農民監政救國會,要對村社賬目進行清算,簡直是造反。”

說這話的是會社掌管張清。也許是過於氣憤,一開腔就帶上了濃重的火藥味。

郭尚誌以訓斥的口吻對張清說:“你氣什麼?挑頭鬧事的就是你張家的金保,你這當長輩、族長的副村長,是怎麼調教的?”

張清一聽急了,申辯道:“郭村長,金保要出頭,又沒有跟我商量,憑什麼責怪我。”

郭尚誌說:“反正張家子弟瞎鬧騰,不能說你沒有責任。”

郭尚誌又麵向綽號“土霸”的村副劉潤問道:“劉兄,你對這事怎麼看?”

劉潤也帶氣說道:“他們這麼幹毫無道理。想想看,這幾年,為了這些窮鬼,咱們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沒有地,咱們租給他們地種。,沒有糧,咱們借給他們糧吃。沒有錢,咱們借給他們錢花。沒有咱們,窮鬼連一天也活不下去。可他們還覺得受了欺壓,還要向咱們反攻倒算。這真應了一句古語:人心不足蛇吞象哪!”

“這是刁民造反,依我看,沒有什麼道理和他們講的,幹脆通通抓到縣大牢關起來,看他們還怎麼蹦達。”

沒等郭尚誌問話,“小閻王”琚清就搶先發言,而且一張嘴就殺氣騰騰,露出他那一貫驕橫凶殘的惡霸嘴臉。

郭尚誌白了一眼琚清說:“琚老弟,你什麼時候也改不了你那火爆脾氣。全村一千多人,你能都抓起來?他們現在鉚足了勁,和我們對著幹,咱們如果出手抓人,不是火上澆油麼?”

琚清瞪著一雙牛眼問:“那你當村長的說應該怎麼辦?”

老奸巨滑的郭尚誌詭秘的笑了笑說:“目前的情勢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我看不妨三管齊下:派人到他們中間進行活動,對為首幾個要威脅恐嚇,晚上往他們院裏打黑槍,扔磚頭,給他們的人和牲口下毒,毒死幾個,看他還敢不敢帶頭胡鬧?對那些膽小怕事的,進行拉擾分化,給他們些小甜頭吃,他們就不參與了,這是一。如果他們真的結夥而來,擺開陣勢和咱們幹,咱也不怕他們,村社的賬目隻有咱們清楚,窮鬼並不知底。咱就和他軟磨,咱有的是時間。馬上就要開犁下種了,看誰能熬過誰,這是二。如果上述辦法不行,咱就請上麵出來幹預。縣裏的員祖千縣長和我關係熟,我想一半天到縣裏走一趟,把情況向縣長報告,必要時候讓他帶兵前來彈壓,無非是花幾個錢,這是三。你們看如何?”

“笑裏刀”王保笑眯眯地說:“還是村長高明,這三條主意賽過諸葛孔明的錦囊妙計。不過,琚清老弟剛才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對那些窮鬼咱一下子不可能趕盡殺絕,可對為首挑動滋事的,就不能心慈手軟,還是讓員縣長抓上幾個為好,殺一才能儆百。”

久坐不語的何美玉插嘴說:“王社首說的對。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抓上幾個為首者,那些窮鬼也就樹倒猢猻散了。”

其它人也都頜首稱是。

郭尚誌轉問張清:“既然大家都認為應該懲辦為首者,那張仲荃可就是首當其衝,你是張家掌門,你同意這樣做麼?”

“同意。張家出了這麼一個孽種,實在有辱祖宗,就是把他大卸八塊,也不解我心頭之恨。”張清咬牙切齒的說。

“那好,咱們就這樣定了。今天下午,我就動身進城找員縣長,請張社長給我在社裏支一千塊大洋,作為給員縣長的見麵禮。常言道,有錢諸事辦,火大豬頭爛。我和員縣長雖然交情不淺,但這畢竟是刀頭上見血的事,不花點錢還真請不動這尊瘟神。”

眾人情知這一千大洋會有一半落進郭尚誌腰包,可誰也不敢明說,隻在心裏嘀咕。

土窯洞聚議以後,張仲荃、郭維邦、劉申四、梁萬章、王學信分頭活動,一共爭取到七十七人。陰曆二月二十,他們把這些人組織起來,打著“大寧村農民監政救國會”的橫幅,浩浩蕩蕩的在村裏*一圈,引得滿村人出來觀看。許多受苦農民半路上自動加入進來,使得這支隊伍滾雪球般不斷擴大。然後,他們直接開到佛爺廟,要求和村長社長對話。以村長郭尚誌為首的一幹頭麵人物,由於有前幾天的密謀,顯得不慌不忙。郭尚誌站在佛爺殿的藻井台階上,看著廟中黑壓壓的一片人群,明知故問道:“今天既不是趕廟會的日子,也不是聚眾議事的時候,不知這麼多鄉親所為何來?”

張仲荃站出來說:“郭村長,我們今天來,是為全村百姓討公道的。”

郭尚誌假裝詫異的問道:“討公道?難道我們有哪些事做得不公道麼?”說著扭頭向站在背後的公道團長何象福問道:“老何,你這個閻錫山長官委任的公道團長,不是專門主持公道嗎?你看咱村有哪些事做得不公道?”

何象福大聲說道:“我看咱村事事公道,村長社長各守其職,黎民百姓各安其份,沒有欠妥的地方。”

“是嗎?”張仲荃臉上露出一絲譏諷:“真的那麼公道嗎?如果那麼公道,村裏怎麼窮的偏窮,富的偏富?你們富人中,有哪一戶賣了兒女,有哪一戶逃要飯?有哪一戶因交不上租稅被全家淨產,掃地出門?”

何象福說:“那與公道不公道沒關係,誰窮誰富是老天造就,命裏注定的。”

張仲荃反駁道:“不,這不是天意,是人為。多少年來,富人怎麼對付窮人,你們心裏最清楚。窮人春天借糧,你們用小鬥出。秋後還租,你們用大鬥進,還必須揚淨曬幹。窮人舉債,是出門三聲炮,借十塊要先扣下三塊,到月底必須再還十塊,這難道是公道嗎?”

“小閻王”琚清牛眼一瞪說:“那是周瑜打黃蓋,一家願打,一家願挨。”

“還有,咱村的會社那麼多,東佛堂、西佛堂,北佛堂,後佛堂,兩個祖師會,天地會,關帝會,營業社,教育基金會,年年月月向群眾攤派,究竟收了多少,支了多少,老百姓交了多少,你們富人交沒有交,從來是一本爛賬,難道大家交了攤派,就連個知情權也沒有嗎?”張仲荃不理“小閻王”的無賴,繼續侃侃而談。

這時,眾人中有人發一聲喊:“我們要公道,我們要明白,”“反對貪汙,還政於民。”眾人跟著齊聲發喊,驚得瓦簷下棲息的小鳥撲棱著翅膀四處亂飛。

忽然,台階上發出一聲斷喝:“大膽金保,竟敢在這裏妖言惑眾,誣陷鄉紳,給我滾回去。”

這是張清,他看到張仲荃在大庭廣眾之下毫無顧忌地揭富人的老底,覺得在村人麵前顏麵盡失,就拿出族長的架勢施壓。

張仲荃看到族長發怒,賠了個笑臉說:“叔,這不是咱們叔侄之間個人的事情,這是全村村民的大事。你看,那條幅上寫的是什麼?大寧村農民監政救國會。我就是大家公推的會長。我要滾回去,豈不辜負了眾人的期望?”

“誰給你們結社的權力?你這是聚眾造反。”“小閻王”琚清聲嘶力竭的吼道。

半晌不吭聲的村長郭尚誌擺手製止了琚清,以和緩的語氣說道:“鄉親們對諸位鄉紳的做法有意見,我看也不是不可以提,但大家具體有什麼要求,到現在我還沒聽明白。”

張仲荃道:“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不知郭村長是真沒有聽明白,還是故意裝糊塗?那好,我再重複一遍大夥的要求,一、降低地租和借債利息;二、取消一切不合理攤派,三,對村社賬目進行清查,如有巧立名目,亂收多收和貪汙之事,要向村民清理退賠。”

郭尚誌:“噢,我明白了,那好。對大家前兩項要求,我可以用村長的名義召集鄉紳公議。至於後一條嘛,我認為也未必不可。但是,你們這麼多人,這個帳怎麼查法?弄亂了誰負責?我覺得大家選幾個代表,村社也派出幾人,協助你們清查。時間嘛,也不能沒個期限,給大家五天時間,查出問題,我保證退賠,查不出嘛,也就不和你們計較了,誰讓咱們是鄉裏鄉親呢?”

村長把話說到這裏,眾人覺得沒什麼再講的了,就都各自散去。此後幾天,雖然一些受到威脅的人悄悄找到張仲荃為首的幾個人,勸他們停止清查,張仲荃在一天夜晚腦門上也挨了一磚頭,但他沒有絲毫動搖,頭上纏著紗布照樣每天到佛爺廟查賬。

農曆二月最後一天晚上,村長郭尚誌家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值夜村警開門一看,是一個叫閻春傑的人。此人是閻係坐探,平時深藏不露,和郭尚誌不怎麼來往,郭尚誌對他也不怎麼看重,不知這小子夜闖村長家有何要事,所以村警黑虎著臉不給開門,閻春傑說:“請你快去通報村長,就說我有重要事情向他稟報。”村警磨蹭著還想打幾個秋風,閻春傑說:“你小子不要耍滑頭,誤了大事我扭下你的吃飯家夥。”村警怕了,這才不情願的進去通報。

片刻之後,已經躺下的郭尚誌重又穿戴整齊,出現在客廳裏,他懶洋洋地打著哈欠,問站在屋中的閻春傑:“半夜三更的,你有什麼重要事呀?”

看到郭尚誌一幅待理不理的樣子,閻春傑冷笑一聲說道:“郭村長,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擺這沒用的架子,給誰看呀?”

郭尚誌勃然大怒:“你是什麼人,敢這麼和我說話?”

閻春傑掏出一個小本子往桌子上一扔:“你看看我是什麼人?”

郭尚誌拿起一看,是一張委任閻春傑為秘密特派員的證書,上麵蓋著閻錫山長官公署的大印。他嚇得睡意全消。趕忙站起來打一躬說:“原來你是閻長官的銜命大員,多有得罪,快請坐。”閻春傑一改平日委瑣膽小的樣子,大模大樣往太師椅一坐說:“據我偵悉,張仲荃他們已經查出你們村吏社首的貪汙事實,明天,也就是你限定的最後一天時間,他們就要召集村民當眾公布了。”

郭尚誌嚇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圓:“不可能,那些帳做得天衣無縫,他們不可能抓到把柄。”

閻春傑說:“張仲荃一幹人是大老粗,屁事不懂。但是,他們說服了王保的兒子王書潤。王書潤對你們的事所知很多,他又念過書,有文化。平時思想左傾,喜歡和那些窮鬼套近乎。他不僅悄悄地指點張仲荃他們查帳,而且偷出存在他爹王保櫃子裏的密帳。張仲荃他們正是憑此得到收獲,聽說查出的數額很大。”

郭尚誌又一次被驚得張大嘴巴:“是王書潤壞的事?這狗崽子。”

他起身在屋子中轉了兩圈,然後在閻春傑麵前站定說:“賢侄,多虧你通風報信,我給你一百大洋作為感謝。咱們現在是一條線上的人了,我想勞你大駕,連夜到縣裏請員祖千縣長帶兵前來,把這些和我作對的窮鬼一網打盡,事後,大爺我另有重謝。”

農曆二月二十八上午,村中央的佛爺廟裏,重又聚集了一幹衣衫破爛的村民。雖然那些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財主鄉紳使盡渾身解數對農民監政救國會分化瓦解,但除少數幾個膽小怕事者退出外,大多數人還是早早來到廟中候著,等著公布清賬結果。有的瞪大眼睛東扭西看,欣賞廟院景色。這個地方平時威嚴可怖,平頭百姓對它望而生畏。今天,大家卻大模大樣,結隊而來,那些平日裏狐假虎威的村吏、師爺、村警一改其蠻橫態度,對每一個人都麵帶微笑,點頭哈腰,使大家頗感新鮮有趣。還有的三五成群紮成一堆,竊竊私語:“聽說張仲荃他們把那些貪官汙吏的貪帳都查清了。他們查了三年帳,數字大得使人不敢相信。”“你聽說具體數字了嗎”?“聽說了。近三年來,村社會團每年放大洋三千二百元,收利一千伍百元。三年收利四千八百元。放銅錢四千九百串,收利二千五百串,三年收利七千五百串。每年燒香、獻佛、唱戲,向老百姓攤派各種納稅糧十萬五千六百斤,但實際上,真正用來辦事的,大洋隻用了不到一千元,銅錢開支隻一千五百串,用糧隻二萬三千斤,剩下的不知去向。不是那些狗日的貪汙了,能去了哪裏?”“要是把這些貪汙糧款追回來,足足夠全村百姓放開肚皮吃一年。我那可憐的小孫子,這下能吃幾天好飯了。”“聽說能把那些爛賬查清,王保的小子王書潤是出了大力。”“是嗎?我早看出這孩子和他那狗爹不一樣,這孩子心善,護窮人,不象王保那笑裏刀,嘴似棉花心似刀。”

但是,漸漸地,大家感到氣氛有些不對。眾人從辰時趕來廟中,現在已近午時,快兩個時辰了,那些村長村副會社頭目還沒露麵。張仲荃幾個為首者焦急的在院子裏踱過來踱過去。甚至打發人去找,也不知這些人去了何處。

正當眾人焦急難耐時,傳來一陣“哢、哢、哢”的皮靴聲,緊接著,一隊荷槍實彈、身著軍裝的士兵跑步進入院中,迅速分布在四周站定,用槍指著人群,廟院大門架起了機槍。

情況突變。狗日的,這是縣府派兵前來彈壓。張仲荃等人心中一陣緊張。

看著那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人群中發出一陣騷動,甚至有人哭出聲來。有人起身試圖向門外走去,被持槍士兵擋了回來,一名軍官模樣的人大聲喊道:“統統蹲下,把手放在頭上,不許亂動,否則,格殺勿論。”

看到眾人蹲下,大氣也不敢出,軍官模樣的人又喊道:“下麵,請員祖千縣長講話。”

隨著話音落地,一個身著長袍馬褂的人昂首闊步走進廟來,他就是閻錫山委派的縣長員祖千。剛上任不久,就遇到這種事,他感到事體重大,怕收拾不好,要遭上峰責怪,所以就親自帶兵前來。他的身後,跟著一群長袍馬褂、點頭哈腰的人,正是張仲荃等人久候不著的村長社首們,原來他們一大早就到蘆葦河下遊接縣太爺員祖千去了。

員祖千登上佛爺殿藻井台階,威嚴的向人群巡視一番,滿臉殺氣的開口訓話:“聽說有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窮小子組織了什麼農民監政救國會,究竟是誰,站出來讓我瞧瞧。”

事到如今,張仲荃也豁出去了。他往起一站,大聲說道:“我就是大寧村農民監政救國會的會長張仲荃。”

員祖千喝道:“你好大的膽子,競敢結社造反,你是不是*分子?”

張鍾荃把脖子一梗,倔強的說:“員縣長,我不同意你這樣說。日本人已快打到家門口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是中國人,為什麼不能救國?難道這麼做就是*分子?我連*是什麼樣都不知道呢。財主老爺們不顧國難當頭,大肆斂財肥私,逼得村民難以活命,我為什麼不能替大家討一下公道?難道這也算是造反嗎?”

員祖千被張仲荃頂得滿臉通紅。他蠻橫的說道:“監政、救國,是政府的事,蔣委員長、閻司令長官早有良謀,你一個莊稼漢懂什麼?你這個農民監政救國會是誰批準的?你這個監政救國會長是哪一級政府委派的?既沒有批準,又沒有委派,我說它就是非法的。你違反了*治安戡亂條例,擅自結社,誣陷鄉紳,擾亂地方,是危害社會的害群之馬。”說到這裏,他臉色一變,大聲喊道:“侯副官”,軍官模樣的人應聲答曰:“到”,員祖千一指張仲荃:“把他給我捆起來。”立刻有幾個士兵搶步上前,掏出繩子把張仲荃五花大綁。

人群中一陣騷動。員祖千用手一指:“怎麼,你們敢抗命?”把手一揮,大聲喊道:“全體舉槍,準備射擊。”隨即響起一片嘩啦、嘩啦的拉槍栓、壓子彈聲。

眼看流血事件就要發生,張仲荃拚命扭動著身子喊道:“不許開槍,事情是我做的,要殺要剮,衝著我來,不要為難鄉親們。”

員祖千擺了擺手,士兵們放下槍,退回原地垂手站立。

員祖千又從口袋中掏出一張紙片看了看,問道:“郭維邦、劉申四、王學信、梁萬章來了沒有來。”

四人應聲道:“來了。”往起一站,走到村民前麵。

員祖千狂叫道:“侯副官,把他們四個也給我捆起來。”幾個士兵走過去也把這四人上了綁。

人群又是一陣騷動。

員祖千麵向眾人說道:“現在是非常時期,國家大事,政府自有安排,老百姓不要聽從*蠱惑,要遵守政府法令,不要受人挑撥,今後再出現這樣的事件,別怪我員某人不客氣。”說完,把手一揮:“帶走。”士兵們押著被綁的張仲荃等人向外走去。

員祖千步下台階,郭尚誌等一幹人爭相獻媚稱頌:“員縣長造福鄉梓,親自帶兵彈壓,擒逆首於佛廟,平*於當庭,大恩大德,吾等沒齒難忘。”員祖千假笑道:“哪裏,哪裏,綏靖地方,是鄙人義不容辭之責。”“笑裏刀”王保擠上前說:“員縣長,犬子書潤誤入歧途,也參與了他們的逆謀,請你把他也帶走,替我教訓教訓吧!”員祖千笑笑:“你父子之間的事,就不必這樣了吧。回去讓他閉門思過,責令改正,也就是了。我要真帶走了,日後你父子和好,說不定還要埋怨我呢。”說完拱拱手,坐進轎子揚長而去。

轟轟烈烈的“農民監政救國會”運動失敗了。它從發起到被取締,僅僅存在了二十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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