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平:我的小城故事
家鄉小城的一些往事，總是在落雨的夜晚翻上心頭，像一些褪色的老照片，有些模糊不清。但我還是喜歡翻出來看看，看沉澱在時光深處的一些溫暖、親切詩意的片段。
童年的家毗鄰青山腳下的一座林場，掩映於一片蒙蒙煙柳之中。進城要沿一條土路北行，出了柳林不遠有一道小河相隔——後來查地理圖知道那條河為家鄉一條大河的支流，記得每逢下大雨老人們就惶惶不安擔心大水下來，打著傘到河邊觀察河水長勢，孩子們卻總盼著發一場大水多有意思。河上有一條木橋連接兩岸，到城裏玩耍我在橋上常常碰到一個女孩子，梳一條長長的辮子，熟起來了我問女孩兒叫啥名字，她回答叫桂香。在今天這名字也許太俗氣了，可當年在我心中，桂香或桂花這樣的名字甭提多美麗了，打小喜歡讀小說的我朦朦朧朧覺得，好像有一個悱惻纏綿的愛情故事就藏在這名字裏。
過了橋就進城了，桂香的家就住在橋北頭的東風旅社後頭。由於桂香的緣故，那旅店的名字一直刻在我的記憶深處，後來回去旅社翻蓋了樓改了名字，可是我還叫它東風旅社。駐足橋頭回味它當年的樣子——木門廊木頂板，整個旅社散發出一股木質的香氣，早上推開木窗扇，用一根竹竿支起來，窗台上放一盆月季花，開了三朵五朵。順著小巷望進去，旅社後簷下露出桂香家住的那溜房頂，魚鱗瓦溝裏趴著一隻懶貓在打呼嚕。
往裏走是一家醫院，常見人們陪著病愈出院的親人，嘻嘻哈哈笑著，或者護送逝去親人的靈柩，哭得悲悲戚戚。挨著醫院的是紙紮店，店堂裏擺滿了花圈還有紙人紙馬，沒生意的時候，紮紙的老人就袖手在門口曬太陽，半天咕噥一句：“半個月沒死人了呢，活著好活著好。”紮紙店隔壁是傘店，掛滿了紅油紙傘、綠油紙傘、黃油紙傘，那股桐油味道很好聞。到了雨季，花花綠綠的油紙傘飄滿了大街。
聽老人講橋頭旅社對過先前有一個茶館，也是木門廊木頂板。小城地處深山林區，城裏有許多木建築。茶館老板娘是個腰紮圍裙的窈窕寡婦，很會招徠生意。茶館被一場大水衝走了，我心裏十分惋惜。那會兒看到的地兒已成了露天市場，每天擠滿了擔來木柴、蔬菜賣的山民，沾露的韭菜、黃瓜、豆角，紅鮮的草莓、柿子和山果滿地攤著，空氣中盈溢瓜菜的甜香。秋天還有核桃、榛子、毛栗子，各種野蕈山菇和火紅的辣椒串。還有各種雜貨小攤，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補鍋焊盆的小老頭，眯縫著眼，敲敲打打，總讓我想起京劇《智取威虎山》裏的“小爐匠”，其修補的鍋碗盆、打製的白鐵壺經久耐用，所以生意很紅火。
有時我和女孩兒桂香趴在木橋欄杆上，看河沿兒旁那些高矮不一的店鋪，及屋簷上插著的艾蒿、牆邊吊著的大蒜辮。桂香辮梢上紮著蝴蝶結，飄著雪花膏香味兒，她的笑聲鈴兒一樣清脆，與橋下泠泠的淌水聲彙成動聽的音樂。成年後每次回小城，盡管家已搬到了城裏，可我總要從木橋上走走，在木橋上站站，伏著橋欄杆瞧橋下的流水。小城變化是緩慢的，東風旅社還在，醫院人們出出進進笑笑哭哭的情景沒變，雨天依然滿街紅紅綠綠的花傘。從旅社旁邊的巷子進去，那溜魚鱗瓦房還在，房主人早換了，這裏住著一位詩人。我和幾位愛好文學的青年慕名而來，詩人沉默著，並不多看我們，但他最終沒有紅起來。想想也是，詩人怎麼可能大紅大紫呢?他現在老了，不寫詩了，在橋頭擺了一個鹹菜攤子，鹹菜醃得很好吃，再回去路過橋頭我總要買一點兒他的鹹菜，他告訴我賣鹹菜一天賺不少錢，比寫詩強多了。我感到難過，又有些無奈，我寧願他日子清苦一點，但還在寫詩。小城沒有一個落魄的詩人，還叫什麼小城呢?
小河發過幾次水，河道已挪了位，那座木橋也不知重修了多少茬了。在橋上幾次碰見一位老太太，老得已經快走不動了，雪白的頭上別著一根耀眼的紅發卡。她用暴著青筋的手拍著橋欄說：“這橋是我出嫁那年造的，那年我才16歲，正趕上發大水，迎親的隊伍叫大水隔住，我老頭急了，帶人上山砍樹，當天上午就搭起了橋。我老頭背著我過橋，我幸福得直哭，把蓋頭都濕透了……”很多老居民還認得她，都喚她李家小姐，老太太就搖手：“還小姐呢，孫子下崗了，沒錢照他爺爺吩咐的給我買發卡了!”
不知怎麼，我記起了10多年前讀過的詩人臧棣《正像梅花所能暗示的》中的詩句：“在季節的經脈裏跳躍/在火焰的雕塑中投身/日子像一個道具/向隱秘的觀看敞開……”小城無梅多柳，可現在河邊的柳樹已日漸稀少了，小河也隻剩一線細流了，那木橋也老朽不堪，吱吱呀呀走過橋上的已不見幾人了，人們越來越多地搬到大城市去了。我一樣隨波逐流，舉家進了省城，又遷居北京，離家鄉小城越來越遠了……而當初我是那麼厭倦都市裏的喧囂，急著回到山清水秀的小城去，住在郊外煙柳叢中那幢老房子裏，娶一個像桂香一樣漂亮的女孩兒為妻，生一個同樣漂亮的女兒。冬天的夜晚，我將下班順道拾來的馬糞給屋後小菜園施肥，園中一小畦韭菜在潔白雪被下鑽出嫩綠的韭菜芽。屋內妻和年幼的女兒扒著玻璃窗朝外張望，她們紅撲撲的臉兒與窗下雪中的綠韭芽相映成趣。我曾想就在那小城一隅的田園趣境中，把青絲染成白發，把後半生一點一滴地過完……
然而，我到底沒能經得住大都市的誘惑，堅守住當年血氣方剛的美好癡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