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景輝:呼 喚
雞叫頭遍,天亮還有兩三個小時,母親劃著火柴,點亮油燈。
大哥要去鎮裏上學,天不亮就走,趕學校早課。大哥上的是衛校,十幾個人的衛校,簡單如同培訓班一樣的衛校,總之不是正規的衛校。即使這樣,家裏也很重視,圍著大哥轉,希望大哥有所作為。
鎮上離家七八裏,大哥不住校,早上去,晚上回,母親跟著操心。母親操心很簡單,晚上做好大哥一天的饃,早上送大哥去上學。母親操心不簡單,窮困潦倒的家境,有頓沒頓的日子,為大哥準備填飽肚子的幹糧,太難了。
蠶豆一樣的燈光如同浩瀚天空的星星,微微弱弱,不大的屋子隻照亮一小半。大哥上學時間還早,母親斜著身子,靠在床頭。昨天晚上,母親基本沒合眼,摔斷的大腿鑽心地疼,折騰一夜。雞叫頭遍的屋子靜的很,能聽見煤油燈吱吱燃燒的聲音。母親還是剛才姿勢,雕塑一樣,一動不動,花白頭發淩亂額前,灰黃臉色幹澀無光,昏暗燈光下更顯蒼老。
時令已到四月,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一個月來,家裏基本斷糧,母親每天為大哥吃飯發愁。聽鄰居說苜蓿己露出地麵好幾寸了,正是食用好時候,村裏不少人偷苜蓿當糧吃。聽了鄰居的話,母親想了一整天,天黑時才決定偷一次苜蓿,給大哥做苜蓿饃。昨天晚上,夜色覆蓋村子的時候,母親拿條布口袋匆忙出了門。
家的西邊有一條很深的城壕。西邊的城壕裏種有大麵積苜蓿,苜蓿是生產隊的,養牛用。為防止偷苜蓿,生產隊安排專人看管,晚上更嚴。順著小路,母親深一腳淺一腳來到苜蓿地,成片的苜蓿毯子一樣平整,細嫩的技條上掛滿翠綠,夜裏更顯鬱鬱蔥蔥。母親四下看看,陰沉沉的夜,黑暗幽深,無聲無息,靜的怕人。母親快走幾步,來到深處,迅速蹲下,掏出口袋,攏過苜蓿,揪了起來。
今年氣候宜人。立春之後,雨水殷勤,苜蓿拔著節向上冒,細嫩的枝葉羊毛一樣柔軟,母親左一把右一把,動作快速麻利。突然,眼前出現一個黑影,一搖一晃,蹣跚走來。母親害怕了,來不及多想,背起口袋就跑。黑暗包圍的苜蓿地沒有方向,沒有方向的母親胡亂奔跑,沒跑幾步,一頭栽在壕下。母親本來就在壕下,何以又掉壕下,是鬼使?是神差?
初春夜晚,風寒人冷。母親被疼痛喚醒,摸了摸挎在身上的口袋,掙紮起身,左腿疼痛,頭暈目眩,隻好躺在地上。頭頂己露出半個月亮,隻是被黑雲遮住,有點朦朧。過了很久 ,母親忍著疼痛,艱難爬起,扶著受傷的左腿一瘸一拐回到家。
推開家門,母親眼晴潮濕了。眼前這個家太窮了,窮的讓人心酸,今晚卻份外安全溫暖。母親摸索來到廚房,點亮油燈,洗完苜蓿,又加了點麥麵、玉米麵粉,開始蒸饃。夜半時分,苜蓿饃出鍋了,香氣溢滿屋子,溢滿母親心裏,哎,大娃今天有饃帶了。
等饃鍋揭了,幾近虛脫的母親癱倒炕上。疼痛象瘋了一樣,啃噬母親的神經,汗水濕透衣裳。昏暗燈光下,母親摸摸受傷的大腿,才發現骨頭斜在一邊,大腿摔斷了。
雞伸著脖子叫了第二遍。母親又一次疼醒,看看爆起燈花的油燈,估摸快到上學時間,拍了拍睡在身邊的大哥: “大娃,快起來,該上學了。”母親喚著大哥。大哥有小名,也有大名,母親卻一直膩愛地叫他大娃。大哥翻個身,又睡過去。 “快起來,收拾收拾就到時間了。”母親貼近大哥耳邊,輕聲呼喚。大哥揉著眼晴,慢慢坐起來。母親說: “饃在廚房瓷盆裏,早上不送你了,自己走吧!”大哥十七八歲,己是小大人了,母親為他操心慣了。
今天早上和往日沒有區別,大哥也沒有感到特別。洗完臉,裝好饃,大哥:“媽,我走了!”母親看著大哥:“天還沒亮,我娃路上小心!”大哥把包挎在肩上:“媽,沒事。”轉身出了家門。
母親挪了挪疼痛的身體,眼眶又一次盈滿淚水。從大哥上衛校笫一天起,母親堅持送大哥上學。每天天不亮出門,大哥前麵走,母親後麵跟,走在晨曦中,坎坷彎彎的小路上,母子倆腳步輕快響亮。
大哥說:“媽,不用送了,回去吧!”母親說:“再送送,過了前邊村子媽就回去。”兩個人向前走。“媽,回去吧,我能行!”“再送最後一裏。”母親堅持著,兩個人繼續向前走。“媽,回去吧,己經走一半了!”大哥又一次乞求母親。母親說: “好,媽不送了,大娃你走,媽就站在這裏,看著我娃。”母親站住了,大哥一個人向前走去。
瘦弱的大哥慢慢淡出視線,母親不放心了。“大娃!大娃!”開始呼喚。 “哎!哎!”大哥邊走邊應答。聽到大哥答應,母親計算著大哥能走多遠。
太陽還沒露頭,寒氣越來越濃,挾風刮來,嗖嗖的冷。母親裹了裹單薄的衣裳,找一塊地勢較高地方站定,又一次大聲呼喚: “大娃!大娃!”“哎!哎!”聲音從遠處飄來,又弱又小,忽隱忽現,大哥己走出二裏地了。
大哥走遠了,母親還是不放心,向前走了幾步,踮腳望向遠處,像要看透晨霧。 “大娃!大娃!”母親扯開嗓子呼喚。“大娃!大娃!大娃!”母親不停呼喚。良久,良久,一直沒有大哥聲音傳來,母親知道大哥己經走出很遠,己經到了學校,這才放下揪著的心。
母親送大哥上學己有三個月了 ,這樣的方式成為習慣。今天早上沒有送,心裏忐忑,很是不安。她默默呼喚著大哥的名字:“大娃,我的娃,你到學校了嗎?大娃,我的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