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軍雄:紅色山村 第六章 舊勢力夤緣壓民意 大請願維邦任村長(連載)
(六)長篇革命紀實文學
紅色山村
吳軍雄
第六章 舊勢力夤緣壓民意
大請願維邦任村長
果然不出健民所料,這年七月,閻錫山統治下的山西開始了各行政村的換屆選舉。
曆代以來,村社機構是中國政治鏈條中的最末一環,是最低一級的基層政權。雖然地位卑微,連品級都沒有,但卻掌握一方民政事務。舉凡城垣建築,抽丁納稅,征糧完差,鄰裏訴訟等,都由村社政權負責。而村長作為村社之首,更具有一言九鼎、言出法隨的赫赫威勢,具備所有執掌權力者的一切特征。即使府官、縣官大駕光臨,也要屈尊征詢村長意見,這就是俗話所說的“強龍不壓地頭蛇”。因此,誰當村長,誰就在這一方土地上威風八麵,氣勢熏天,生殺予奪,憑其裁決。正因如此,每當村長換屆更迭之時,不少人就上竄下跳,手段用盡,花樣翻新,拚命爭奪這個肥缺。
明代時,村社建製以都為基本單位。全縣十都,九十九裏,十戶為甲,十甲為裏。人口集中的叫村,附屬於村的叫莊。清初襲明製。在明清時,大寧村為都,即首裏,下轄劉村、長興(後更名為馬寨)、增村、陽邑、東進、蒿峪、美泉、義城、南上等十裏。民國六年,即1917年,山西實行編村製,擇定距離適中、戶口最多之村為主村,其餘聯合小村為附村。當時全縣設一百零五個編村,大寧為其中之一。民國七年,實行區村製,大寧村歸五區,為該區十二個編村之一。民國二十三年,即1934年,全縣改為七十三個編村,大寧仍屬編村之列,管轄上下黃岩、峪溝、劉家腰、石旺溝、桃園、鬆樹嶺、老山溝、孫家莊、後深溝、焦家山、衛家山、藏狼背、王洞嶺等十數個附村。雖然管轄範圍有所變化,但其職權內容並未改變。村長仍是一跺腳四方震顫的曆害人物,是村民們誠惶誠恐奉若神明的土皇帝。
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舊中國,村社機構通常掌握在中小地主與豪強之手。民國之後,民主之風興起,但老百姓尚不知*為何物,不知如何去表達和行使自己的民主權利。村長還是由那些財大氣粗的富豪鄉紳輪流坐莊。雖然表麵上也打打民意的牌子,也不過是掩人耳目,走走過場。所以,打從民國年間設村開始,村長換來換去,始終是地富之流,貧苦百姓是絕對挨不上邊的。那麼,這次的結果會是如何呢?
這天,村公所所在地東佛堂大廟裏,往日用來唱戲的舞台上方,扯起了一條長條形紅布會標,上書“民主先鋒選舉村長大會”十個大字。舞台中央,坐著一排穿戴整齊、表情嚴肅的人,他們是村長村副會社首腦等一幹村中主事人物。在這些人的正中,坐著一個西裝革履之人,他是縣裏派來的督察員。舞台側麵,放著一個方形茶幾,上置一個高高的木箱,木箱用紅紙包裹,上寫“投票箱”三字。在大廟場地中央,聚集著上百名村民,他們是由主村和邊村推出的選舉代表。
在督察員講話、介紹候選人簡曆、通過監票人、計票人,檢查投票箱等一應程序履行完畢後,代表們開始了填寫選票。
這次的村長候選人是兩個:一個是現任村長何象福,他已由公道團長改任此職一年有餘。讓他繼任村長,顯然最符合那些村紳富豪的意願。另一個是郭維邦。郭維邦雖然平時在群眾中有一定威望和基礎,但按照以往慣例,他隻是個墊底的角色,富人們是不希望看到村長一職落到窮人身上的。
那麼,郭維邦這個候選人怎麼選出來的呢?這也是鄉村政治的特色所決定的。上麵說過,民國之後,民主之風興起,雖然村長更換的權力遊戲曆來是在有錢有是勢的豪門大戶中進行,但迫於形勢,財主們往往要假模假樣在窮人中拉一個陪襯墊底的角色。他們在確定這個人選時,主要是向平時在村中比較活躍、有一定影響力的人征求意見。由於在發起農民監政救國會時,張仲荃已嶄露頭角,財主們不敢小看這位青皮後生,就虛情假意地屈尊向他征詢意見,讓他來推舉一個候選人。張仲荃經請示張健民,趁機推薦了郭維邦。
投票開始後,百名代表排成隊,魚貫走上舞台,把那一張張黃麻紙質的選票投入箱中,然後又返回原地坐好,等候投票結果。
投票結束後,又經過當眾開箱、驗票、點票等程序,然後進入了選舉的最後一個環節--當眾計票。
這時,全場鴉雀無聲,隻聽見計票員洪亮的嗓音在大廟中回蕩:
“何象福,一票”,
“郭維邦,-票”,
“何象福,一票”,
“郭維邦,一票,”
……
開頭,何象福和郭維邦的名字還交替出現,台上的富人們心中一陣竊喜,看起來這次村長非他們指定的代理人莫屬。
但越往下,情形就越來越不妙了。隻聽見計票員的聲音在一個勁地念郭維邦,何象福的名字卻再也沒有出現。到最後,黑板上的兩個名字中,何象福的名字下麵隻有一個“正”字,而郭維邦 的名下,則整整畫了十九個“正”字。正字為五個筆畫,按當地的計票方法,畫一個“正”字等於五票。也就是說,在這百人投票中,何象福僅得了五票,郭維邦卻整整得了九十五票。
不用計票員公布,眾人也就知道了投票結果。
台上一排體麵鄉紳們完全沒有料到事情會是這個樣子,一個個麵麵相覷,做聲不得。
這是怎麼回事呢?原來,張仲荃、郭維邦他們根據張健民的指示,在選舉前進行了廣泛的爭取工作。支委幾人分工分片,利用晚上串門、田間談心等方法,串連到所有村民代表,說服他們,把票投給自己人。除少數人甘願為地富效勞外,大多數還是聽從了地下黨支部的安排,這才有了今天這種戲劇性的局麵。
忽然,台上一人發出一聲暴喝:“有人搗鬼,堅決不承認這個選舉結果。”
眾人一看,是“小閻王”琚清,他什麼時候也改不了那種霸道暴虐的閻王本性。
“不承認,不承認,讓督察員主持公道,重新選舉。”“土霸”劉潤也跟著吆喝。
督察員坐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不說話不行了,便起身走到台前,麵向村民問道:“各位代表,今天這個結果實出鄉紳和鄙人預料,不知選舉是出自你們本心呢,還是有人蠱惑呢?”
台下眾人七嘴八舌回答:“是我們自己選的”,“請政府尊重民意”。
督察員說:“擔任一村之長,並不是人人都能勝任。你們村既然是這個選舉結果,我作為督察,不敢擅*板確定,我隻負責監督選舉過程是否合法和公正。從剛才場上情況看,鄉紳和選民代表意見很不一致。那麼,我就把今天的情況都帶回去,請縣府定奪。”說完,向左右拱拱手,仰頭走下戲台。台下眾人一哄而散,把一幹鄉紳晾在上麵。
此後一段時間,村裏出奇得平靜,人們好像忘了選舉那回事似的,又開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枯燥生活。但誰都知道,這平靜隻是一種表象。平靜下麵暗流洶湧,富人和窮人都較上了勁。那些有頭有臉的人,每天在村公所關著大門嘰嘰咕咕,不知在說什麼。不時有人或騎驢或乘馬,鬼鬼祟祟向縣城方向而去。晚上,琚清、劉潤、郭尚誌、何象福等人頻繁來往,頗為詭秘。過去見了窮人,這些人還故意裝個笑臉,現在見了,卻一臉冷漠,充滿敵意。而大多數村民,也反映不一。有的說,選舉已是板上釘釘,縣府也得尊重百姓意見,誰敢輕易去犯眾怒?有的說,不管誰當村長,老百姓都是照樣納糧當差,管那麼多幹什麼?聽天由命吧!還有的說,這次選舉沒有遂了村紳之願,是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上捋須,不知道將來會挨什麼整,心裏頗感忐忑不安。地下黨支部的幾個人,也每天暗地碰頭預測後果,謀劃對策。
半個月之後,縣府行文下達村公所。蓋著血紅大印的公文上,明白無誤地寫著“茲委任:何象福為大寧行政村村長。”這一下,頓使憂慮多日的地富鄉紳們,一個個掃盡陰霾,喜笑顏開,樂不可支。何象福抱著委任狀,禁不住嚎啕大哭,像死了親娘老子似的,他是興奮得過了頭。琚清、劉潤、郭尚誌等趕忙拍著他的肩膀安慰說:“何老弟,挺起胸來,還當你的村長吧。讓那些窮鬼看看,他們鬧騰半天,還不是幹忽張?這縣署衙門,還是向著富人的。你把村長寶座坐穩了,咱們再慢慢收拾那些瞎蹦達的窮鬼。到時候,他們把天哭塌了也沒用。”
縣署委任何象福為村長的消息,張仲荃、郭維邦他們很快也知道了。此時,張健民以養病為名,尚在村中。張仲荃馬上將情況向健民做了報告。健民深感事態嚴重,連夜將五名支委集中於大窪青紗帳商量對策。他說:“這是黨支部成立後和反動地富爭奪政權的第一場鬥爭,隻準勝利,不許失敗。從選舉的情況看,大多數村民代表把票投給了郭維邦,說明黨已經成功地爭取了多數群眾。縣府公然違背選舉結果,委任得票絕少者擔任村長,這是舊勢力夤緣袒護,是明目張膽地踐踏民意,必須和他們進行鬥爭。”
接下來,張健民詳細交代了具體的策略。他說:“從目前的情況看,單個人和幾個人去與縣府論理,顯得勢單力薄。必須把村民們都動員起來,集體向縣府請願示威,才能達到迫使縣府重新委任之目的。”他還特別叮囑:“黨員的身份絕不能暴露,但必須帶頭組織。”
於是,支委們緊急回村,挨門挨戶召喚村人,各村人員由分片支委帶領,至蘆葦河灘集中。在財主們尚在溫柔鄉裏做著黃粱美夢的時候,他們已神不知、鬼不覺到拉起五百餘人的隊伍。張仲荃等人講明意圖,近村之人回家取來紙張筆墨,燈燭火把下稍有文墨者急速趕寫標語口號。一翻忙碌後,諸事就緒,大家就趟過冰涼的蘆葦河,行經町店、漢上、臥莊等村莊,步行二十五裏,天明時分來到縣城。
此時,縣城集市剛剛開張。四鄉八鎮進城趕集購物售貨走親訪友者熙熙攘攘。看到這麼一支隊伍從西門湧入,且一路搖旗呐喊,神情激憤,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好奇者就跟著看熱鬧,無形中使這支隊伍聲勢更盛。
請願隊伍來到縣府門前,張仲荃約住隊伍,帶領大家不停地呼喊口號,五百多人一齊可著嗓門大喊,早驚動了縣府。
稍頃,縣府內一名公務人員出來喝問何事喧嘩。
張仲荃上前說:“我們要見縣長。”
公務人員曰:“不說何事就要見縣長,好大的口氣,縣長是那麼好見的嗎?”
王學信接上說:“我們是大寧村的老百姓,這次村長選舉,村民們選出的村長得不到任命,卻任命了得票最少的人,就是為這事,我們前來請願,要求縣長接見,給我們一個公正說法。”
公務人員曰:“委任村吏乃政府要務,誰當村長,固然要看民意,但最後全憑政府裁決。難道你們不服縣府旨意嗎?”
梁萬章接話道:“既然村長全憑政府裁決,那還要村民選什麼?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沒事找事麼?”
公務人員大怒:“大膽刁民,你競敢辱罵縣府官吏。”用手一指站崗士兵:“給我拿下。”士兵立馬上前扭住梁萬章。 村民一看,齊聲大喊“請願無罪,反對抓人。”有幾個人竟走上前試圖從士兵手中搶人。
正相互推搡之際,從院內走出一人。此人著一身整齊的深灰色中山裝,一頭烏發理得紋絲不亂。麵目嚴肅不怒而威。他就是新任縣長王寶三。這王縣長一看門前一堆人扭扭打打,就厲聲喝道:“縣府門前,動拳動腳,成何體統,把人放了說話。”那名公務人員趕忙一使眼色,士兵鬆手走開,梁萬章歸回情願隊伍。
王縣長問:“這大清早的,吵吵囔囔所為何事?”
那名公務人員立正回話:“啟稟縣長,這是五區大寧村的村民,他們說是為選舉村長的事前來向縣府請願。”
王縣長“哦”了一聲說:“現在是國難當頭,為了抗戰大計,蔣委員長提倡*,別說是小小一個村長,就是縣府、省府、中央大員也要經過選舉產生,這是合理合法的事,請什麼願?”
公務員說:“他們說縣府和村紳聯手營私舞弊,把得票絕少之人委任為村長,要求政府尊重民意,重新委任。我說村吏任職既要看民意,也要由政府裁決。他們不服,還破口大罵。”
王縣長說:“罵人是不對的。但既然這麼多人前來,你們不先把情況弄清就盲目動手,太魯莽了吧!”公務員臉現愧色,唯唯而退。
王縣長麵向眾人說道:“眾位鄉親,鄙人蒞任貴縣,就是本著愛民之心,造福百姓,無論貧富貴賤,均要一律平等。大家如有冤屈之事,請對鄙人直說。”
張仲荃使了個眼色,靈牙利齒的王學信上前一步說:“王縣長,我村根據縣府訓令,於七月二十日進行村長換屆選舉,當時主附村共有一百名代表參加,選後結果是:原任村長僅得五票,群眾推薦的候選人郭維邦則得九十五票。誰知縣府下文委任時,為村長者竟是僅得五票之人。全體村民十分氣憤,為此才有請願之行。”
王縣長“咦”了一聲道:“鄙人新來乍到不久,你村選舉之事,鄙人確實不甚明了。今日大家結隊請願,使鄙人覺出縣府在辦理此事上確實有所欠妥。我一定本著公正精神進行追查,如有舞弊,必予匡正。”
梁萬章頂上一句:“王縣長真有古時青天縣令之風。我們深為佩服。但我們既然來了,王縣長總得給我們一個明確答複吧。”
王縣長道:“鄙人身為一縣之長,百姓的父母官,怎會言而無信?請大家放心回去。待我查清原因,三天之內,我將親自派員前往宣布更正結論。”
看縣長語調誠懇,張仲荃等人感到請願目的已達,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後,一齊拱手道:“多謝王縣長主持公道。”五百餘人緊跟著揮舞紙旗標語,齊聲高喊“擁護縣政府,”“擁護蔣委員長”,“擁護閻長官”,“反對舞弊,還我公正”等口號,然後全體後轉,離開縣府回返。
一路上,大家七嘴八舌,議論不休。有的說:“還是人多勢眾。縣長大人看到咱這麼多人,他也不敢不聽咱的。”有的說:“看這個縣長的樣子,好像還比較正直,聽得進老百姓的話。”有的說;“天下烏鴉一般黑。現在哪有什麼好官?也許是把咱日哄回去就算了。”有的說:“他要敢日哄咱,咱不會再來?”還有的說:“他不是說三天後就給咱一個交待麼?咱就等他三天再說。”
三天後,王寶三縣長派出縣府要員前往大寧村召集村民大會,宣布撤銷何象福的委任狀,重新頒發委任書,任命郭維邦為大寧村民選村長。一聽這個結果,前幾天還彈冠相慶的地富劣紳,像被一下子抽了筋,全都灰頭土臉,瑟瑟發抖,而平頭百姓則高興得像叫化子拾了金元寶,手舞足蹈,咧嘴大笑。
但是,大家並不清楚其間的細微末節。這次縣府改變委任,固然是由於發動請願起了作用,但也與抗戰條件下的政府體製有關。國共合作抗日後,經過共產黨人周恩來、薄一波等多方勸說,山西的閆錫山同意對政府改組,縣政府基本上是新成份,縣長由閻錫山委派,也可由共產黨推薦。縣政府設四科,科長以上大部分都為犧盟會員,科長以下為舊政府原有人員。四科中,民政科主管民政,村級幹部的任免由民政科說了算。隻要各區犧盟會提出意見,縣政府就必須撤換。正是由於張健民通過五區犧盟會做了工作,村裏又及時發動請願宣釋民意,加之縣長王寶三本身就是地下共產黨員,才把這個天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