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雲蓬:租來的那些房子
平生第一次租房子住,是在圓明園福海邊,一間朝北的小房子,比我的身體稍大些,能將就著放一張床,月租八十元。
那時,圓明園裏多數房東還是農業戶口,身上還保留些農民的淳樸。房東之間也是有競爭的,我們房東李大姐的宣傳口號是:住進來就成了一家人。李大姐在公園裏管船,可以免費劃,所以我們那個院子總是住得滿滿的。
全院子,算我兩個賣唱的,兩個畫畫的,一個寫作的。大姐看我雙目失明生活困難,主動邀請我和他們家一起吃飯,每天多交兩塊錢。偶爾有北大的姑娘來找我們玩,請客也請不起,那就去福海,向大姐借一條船,買兩瓶啤酒,泛舟湖上,又節約又浪漫。
那時候,我賣唱每天晚上回到家,大姐幫我數錢,用猴皮筋兒,把毛票捆在一起,一元的另外一捆,她見到錢堆裏鳳毛麟角的十元,總會驚喜地大叫,小周,發財了。弄得我晚上回來清點收入,成了全院子的重大儀式,鄰居們歡樂地跑出來圍在大姐旁伸著脖子看。
每逢春節,回不了家的人,全上了大姐家的年夜飯桌。會唱的高歌兩首以助酒興,寫作的寫春聯,畫畫的,畫點鳥兒魚兒等吉祥物。記得有個畫家,一高興,還給大姐畫了一張巨大的美元,貼在牆上。
沿著去植物園的路,向上,見到一個賣蜂蜜的牌子左拐,上了一個土坡,那是我後來在香山的小房子,月租一百五十元。裏麵大約七八平方米,門外有核桃樹棗樹,到了季節,一夜大風,嘩啦啦的,吹落一地的棗子,到清晨房東大媽會很心疼地拿著盆一個個地撿回去。
房東有個女兒,長得很漂亮。總有些人,假裝探討藝術來找我套瓷,然後就坐在門前,盼望著姑娘出來。晚上,經常能看見這樣的場景:女兒去上廁所,我們房東一手拿著電筒,一手拎著菜刀,警惕地在前麵護駕開路。
香山是個死人活人都願意常住的地方,翻過屋後的小山,是梅蘭芳、馬連良兩位先生的墓,長長的石階通上去,很氣派。梁啟超的墓園,建成了一個小園林,一個家族都睡在裏麵,一定不會寂寞。劉半農、劉天華哥兒倆,睡在山裏防火道旁,墓碑斑駁,荒涼得少人祭祀。而那些普通人的,不起眼的小土包,在亂石荒草中,偶爾寒酸卑微地探個頭,好像怕嚇著別人似的。
一九九五年冬天,我和女友去青島,在浮山所租了個平房,房租二百,免水電費。
房東是個很厲害的山東大媽,嚴格限製我們對水電的使用。還在房間的牆上,寫上警示語:浪費是犯罪。青島的冬天又潮又冷,我們倆整天在房子裏哆嗦,看大海的欲望都沒了。幸虧房東有個好女兒,名字叫倩倩,看我們可憐,偷偷給我們買了個電爐子,瞅準她媽媽出門,就來敲我們的窗戶,電爐子便可以紅起來了;等她一唱歌,好像是範曉萱的,有一句是“你在海角天邊”,暗示著房東回來了,趕快拔插頭。所以我們很怕聽到這首歌,它意味著溫暖的消失。
後來,錢花光了,還欠了幾天房租。還是倩倩,瞞著她媽媽,把我們送上了開往上海的輪船。臨下船的時候,她唱了一句“你在海角天邊”,本來是臨別開玩笑的,可還沒唱完,女友就和她抱在一起哭了。
我在麗江租了個四麵都是玻璃的房子,活像一個大水杯,每月才一百五。我整日坐在這個玻璃杯中,跟著太陽向日葵般轉。麗江的陽光,黃金一樣貴重,太陽一出來,坐進一玻璃杯的黃金裏,想事情,或者什麼也不想。
有個朋友,張儉,他家養了一隻大狗,叫金花,名字很溫柔,性情很暴力。金花見了雞,好比惡貓見耗子,立撲,而且一口斃命。常有納西族老鄉拎著死雞來敲他家門,賠三百。問,怎麼這麼貴?老鄉說,這是隻能下蛋的好母雞,本來下蛋後,還可以孵小雞,這一算,三百還多嗎?所以,隻要張儉說,老周,來喝雞湯,我就知道金花又闖禍了。
我和女友綠妖,去年搬到了紹興。租了個小木樓,旁邊有個橋,叫做酒務橋。窗外,是泊著烏篷船的小河。早上,賴在床上,聽到有劃槳的聲音,就猜到天氣不錯,有遊客坐船去魯迅故居了。離我家不遠,是徐渭的青藤書屋,五元一張票,裏麵很幽靜,整天看不到一個遊客。我和綠妖,都想去應聘看門人的工作,不要工資,管住就行。
隔壁開了一家龍蝦店,偶有九死一生的龍蝦爬到我們房間,綠妖會把它們放回離飯店遠些的河裏。後來,龍蝦不來了,生意紅火的龍蝦店突然倒閉了。原來,網上到處流傳吃龍蝦得怪病的帖子,弄得誰也不敢吃了。我想,這一定是某龍蝦成了精,上網推波助瀾,發了這條拯救龍蝦家族於水火的救命帖。
還有一個租來的房子,是本人的身體。俗話說,眼為心靈之窗。我這個房子,窗戶壞了,采光不好。找房東理論,我膽子小不敢。那隻好在裏麵,多裝上幾盞燈增強照明。其實,總是亮堂堂的,也不好,起碼擾人清夢。坐在自己黑暗的心裏,聆聽世界,寫下這些文字。字詞不再是象形的圖畫,而是一個個音節,叮叮咚咚的,宛如夜雨敲窗,房東就是命運,誰敢總向他抱怨?有地方住就不錯了,能活著就挺好了。
本文選自《綠皮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