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衣香
喜歡在白紙上寫一個字:衣。用墨色的筆寫,蕭然意遠。細端詳那字形,是一個不羈的女子,在風中。上麵一點人頭,接著是平平正正的削肩,下麵寬衣大擺的,風一吹,衣袂飄揚,有古風。
或者是一個新潮的女孩,歪戴一頂線帽,站在郊外的田野上。好風,好陽光,身後,蒲公英的花絮漫天飄飛。她的裙子張滿了風,罩在好大一片綠草上。她也像一朵蒲公英,就要追隨愛情而去。
這樣美,沒法不迷戀。沒法不迷戀衣服啊!
明明是,家中新衣連舊衣,裙子複裙子,還買。還想。還要買。
我在自己的電腦裏建了個收藏夾,取名叫 “華衣如海”。平日裏,網上遊蕩,積攢下一把淘寶女裝店的網址,都塞進了這個收藏夾裏。每有閑情,仿佛春心初起,便去點擊那“華衣如海”四個字。於是,一家家小店的名字,嫣然呈現眼前,隻覺衣香撲鼻。心裏一歎:做個女子,真好!就為了這麼些漂亮的衣服,哪怕不買還可以看看的衣服,也要做一回人間女子。
有時,我甚至認為,女人這輩子,最愛的,不是男人,而是衣服。世間,有多少女子,曾經是因了衣服,而嫁給了某個男人。嫁了,還不自知。嫁了,還以為是因為愛情。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我的從前一個女鄰居的口頭禪。她直言不諱,嫁男人,是為了飽暖,為了一日三餐,為了那些漂亮的衣裙,總在店裏搖啊擺啊的衣裙。看她呀,把個小女人做得,真叫理直氣壯。
那好,讓我們以愛情的名義,嫁給一個男人,再嫁給那些漂亮的衣服吧。
電視劇裏,男孩追女孩,動輒大捧大捧的玫瑰花。其實,我以一個過來的眼光審過去,隻覺得編劇的手法稚拙。除了送玫瑰,更要送衣服啊。玫瑰養幾日就凋了,容易叫人忘情。衣服卻可以綿綿長長地穿下去,甚至舊了以後,還可以在衣櫥裏一藏多年。若幹年後,曬出來,陽台邊,睹物,憶當年。
我的衣櫥裏,至今藏有他當年送我的白絲巾,絲巾一角繡有紅梅三兩枝。早不用了,可是,還藏著,像心裏永遠懷著一個舊人。偶爾,整理衣櫥的時候,會瞥見,會貼近去聞一聞。一低頭,往事的味道,時光的味道,都在襲人衣香裏了。
所以說,叫女人永遠動心的,還是一件小小的衣服啊。女人這樣物質。
就連《西遊記》裏那隻大鬧天宮的猴子也如此,看見唐僧麵前那頂漂亮的帽子,一時熱了眼,毛手毛腳就戴在了頭上,再也下不來了。降妖除魔,那麼大的本事,可是隻消師父一念緊箍咒,便要痛得滿地打滾。華衣麵前,大聖都犯傻。何況我等凡俗女子,自然難免在衣香撩人裏,癡癡消魂。
《詩經》裏有一篇,叫《葛覃》,我一直認為寫的是一個女子和衣服之間的事,而不隻是歸寧——回娘家。詩裏,那個女子在回娘家之前,忽然回憶起從前少女時候,在娘家,和一幫女孩子上山采葛。割取葛藤,回家煮過,取纖維,織成粗布細布的衣服,穿在身上別樣舒服。
私下揣摩,為什麼回娘家之前,忽然回憶起從前采葛織衣服的事呢?啊,一定是和我們一樣,每出門,就犯愁,今天穿什麼呀?這件裙子搭配哪雙靴子好看啊?千古女子一條心。她一定在衣櫥裏挑衣服時,忽而眉心一動,想起了少女時候的衣服,想起了葛,想起了幽幽深山。
說到底,在女人的小世界裏,衣服是盛事。麵對華衣,總要多情,總要柔腸千百折。
可怕的是換季。
每到換季時節,麵對衣櫥,便有一種深重的滄海桑田之歎。
新衣得寵,洋洋灑灑掛開來。舊衣色衰,取出,包包疊疊,或丟棄,或另存它處。棄舊迎新,吹吹打打,衣櫥裏,又是一世。
衣一季,仿佛人一生。才記得,衣香翩翩如彩蝶,忽忽已到垂暮,灰白的垂暮。
整理衣櫥的時候,嗅著舊衣裏散發的餘香,有隱約的體香,有護膚品的香,有洗衣粉的香。有一個女子錦瑟年華的香啊。餘香嫋嫋中,心頭泛起無可名狀的微茫和隱痛。
一件絢麗的衣服,在一段年華裏,與一個女人的身體,擁抱糾纏。到最後,成為清哀的舊衣。
就像愛情,在歲月流轉裏,最後被燃成了餘燼。
可是,也不悲歎。因為曾經,有那麼多貪戀衣香的人。愛過,洋洋灑灑地愛過,就不怕後來,後來的日月荒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