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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爺爺奶奶

作者:佚名 2015-12-14 22:50 來源:同煤集團

流年似水,不知不覺,人已近黃昏。沒來由的,總喜歡懷舊,喜歡那些古舊的物件兒,因為一件舊物,一定詩意著一段或華麗或淒美的故事。比如在古玩市場的舊貨攤上看到一隻令我一見傾心的舊手鐲,我想,曾有幸戴過這隻水潤剔透淺翠綠手鐲的,一定是個溫婉如玉的桃花女子,心底瞬間會輕輕漾起一波柔軟的漣漪。手鐲很安靜地躺在玻璃櫃裏,它期待著另一個有緣人將它戴走,然後珍藏一生。看到一張老照片,便會想那些已經遠去的光陰,承載過多少辛酸與舊事。我飄忽的思緒,渴望穿過那片被鏡頭定格的風景,尋覓前世的煙火與冷暖,在淡淡的茶香裏,回憶一段久遠的親情。

我麵前古銅色的相框裏,鑲嵌著一張珍貴的上世紀老照片,經過翻新衝洗的舊照片雖已泛黃,但仍很清晰。照片的背景,是古典到骨頭裏的那種醇厚,男子身上的長袍馬褂,女子錦繡綢緞下的三寸金蓮,讓我們看到一個遠古朝代的悠悠歲月。照片中那貌似潘郞的帥哥是我的爺爺,端莊秀雅的女子是我的奶奶。他們出生於清朝末年,也曾經曆過亂世烽煙,想想他們那個年代的人生,在蕭蕭戰火與淒風冷雨中能夠比較殷實地過著安穩的日子,這無疑是緣於爺爺一貫做人做事的小心謹慎。我的祖輩,是世居大同城的人家兒,從爺爺的父親開始,就居住在帥府街。我家的院子,北鄰元帥府,是一處古樸典雅的四合院。爺爺的父親,曾是清朝的宮廷裁縫,專給滿清那些八旗公子貴婦人做衣裳,衣裳全部是用手工縫製。老祖爺的精湛手藝,使這個家庭在那樣烽火連天的朝代免遭饑寒和動蕩,實屬不易。

我的爺爺,從15歲起在大同的恒麗魁綢緞莊當學徒,18歲出徒當買客。過去的買客,如今稱做采購。爺爺常年駐上海、南京、蘇州、杭州、天津等地,是個走南闖北的生意人。隔了一百多年的煙火,我隻能用一支素筆,在紙上描描畫畫,想象著爺爺當年,頭戴鬥笠身穿長衫,英姿瀟灑的步履走在煙雨紅塵的路上,踏過漫漫青山,橫渡泱泱河流,烈日下的匆匆過客,早已歸心似箭。

因為爺爺誠信做人,謹遵操守,受他人信任與委托,又在大同德泰裕綢緞莊做了二掌櫃,相當於現在的職業經理。解放後,爺爺在大北街與人合夥開了裕豐祥布莊,還很榮耀地當選為大同城區第一屆人大代表。不論是在他人旗下謀事,還是自己經營做老板,爺爺一生都是本分做人認真做事誠懇待人,是個非常優秀自律的生意人。聽父親講,當年日本人入侵大同城,日本商會委派爺爺做大同的商會會長,爺爺誓死不從,小日本最終無奈作罷。爺爺用一顆仁愛的心和一雙勤勞的手,建起一方平靜的港灣——帥府街33 號,這座寧靜祥和的四合院,每天清晨,迎著東方冉冉升起的太陽,幸福地沐浴在陽光下,爺爺帶著他的家眷和兄弟一家大大小小近二十口人,始終和和睦睦生活在一個院子裏。爺爺去世的時候,我三歲,對爺爺的記憶不多,但始終記得,我曾坐在爺爺的膝蓋上享受過他老人家的愛撫,少的淺淡的記憶裏,爺爺因病痛折磨得很清瘦的臉,慈祥地對著我微笑,那笑容,執著地烙印在3歲女孩兒的心裏,恒久堅定地陪我度過五十年的華彩人生。

我的奶奶,身材瘦小格外幹淨。我百無聊賴的時候,當午後陽光溫柔地灑進小屋,喜歡泡一盞清香的茉莉花茶,慵懶地倚在沙發裏,聽父親講那老去的故事。從父親口中我得知,奶奶出生在富有的家庭,門庭算不上高貴顯赫,卻也是綾羅綢緞錦衣玉食。富裕人家的小姐,在閨房裏做做女紅,在院子裏曬曬太陽,池邊與魚兒戲耍,傍晚斜陽西下時,拈一朵明豔的花,枕著花香入眠。夢裏花未謝,夢醒,15歲少女如花般的青春,從此交給了未曾謀麵的爺爺,他們的幸福,執手相看,平淡一生。奶奶沒念過書,卻懂得不少道理。小時候的我特別貪玩,不思學習,她常對我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你可別錯過了這麼好的學習時光。一寸光陰一寸金哩!”過去了幾十年,我依然記得奶奶當時說著話的神情,白皙的圓臉很嚴肅很認真。我的父母是人民教師,教學很辛苦,每天回家還要批改學生的作業,他們很勞累,就常常指揮我幹這幹那,我不服氣就會頂撞父母,這時候,奶奶是我的保護神,她總會幫著我。

在我的心靈深處,奶奶對我的嗬護與疼愛,遠遠超出了父母給我的愛。我上初中那年的冬天,冰冷沁骨。有一天我結束了晚自習的課已經是九點鍾,路上行人很少,稀疏的路燈昏暗,一個15歲的女孩子,背著重重的書包匆匆行走在冷寂的寒夜,提心吊膽自不必說,還有饑餓與害怕。當我行至熟悉的帥府街,離我家院子十多米處時,看到一縷明亮的月輝,斜斜地投向站在門楣台階上一個瘦小的身影,那是我的奶奶。我快步跑上前去,捧起她那雙已經凍得冰涼的手,急切地問:“您幹啥站在這兒?”奶奶說:“這麼晚了我不放心呢!” 站在冷月下,我眼裏蓄滿了淚花,那一刻,我無語凝噎,我給了奶奶一個擁抱,這個擁抱默默無聲,卻勝似萬語千言。1986年,我結婚了,作為家裏的長女,父母歡天喜地興師動眾地在家裏為我籌辦婚禮,那個年月還不時興在酒店辦婚禮。我家的院子,兩間正房,兩間廂房,還有叔叔家的屋子,坐滿了親戚朋友,鬧鬧哄哄的充滿了喜慶。奶奶坐在炕上,笑得滿臉生花,嘴裏還不住地說:看你們多幸福啊!可是一年後的一夜之間,我的幸福便遭到了致命的傷與痛!我的第一個孩子出世,四個月便已出落得眉目清秀,誰看見都想抱一下親一口的漂亮男孩,就像年畫兒裏的漂亮娃娃。或許,是老天妒我,也許,真的如奶奶所說,他是觀音菩薩膝前持蓮的小童,因為這個孩子長相靈巧,發如燕翅,已跳出了三界,被觀音娘娘帶走修六世輪回普度眾生去了。隻是一個刹那,一個轉身,那個已經會對著我微笑的胖嘟嘟的小身體,因急性腦膜炎永遠離開了我的懷抱,我生不如死地痛著……

不知是奶奶信了神,還是為了給我安慰,從來不迷信的奶奶,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說:唉,早知道這樣早該把他係到廟裏就好了!唉,係在廟裏就不會出事了!上了年紀的老人總以為,太靈巧聰慧的孩子,尤其是長出“燕翅頭”的孩子,將生辰八字係在廟裏,便可躲去災病長命百歲。愈合了的傷疤重新揭起,心真的會痛。我無法知曉,與爺爺奶奶已隔經年的淺淡俗事是否會打動讀者柔軟的心,是否會贏得編輯簡素的情懷,但是,已葬於塵埃很久很久的故事,再次撿拾記憶,心原來還是那麼的傷著,我落淚了。我第二個孩子出生的一個月之後,奶奶過世。幾天後的夜裏,我做了個奇怪的夢,我看見奶奶坐在我家老房子的炕沿上,手裏拿著把剪刀,很認真仔細地在剪著一張大紅紙。我問她在剪什麼?她說:我給你的孩子剪一道符,帶著它,孩子一定會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夢裏,淚水潮濕了我的心。即使歲月斑駁了舊夢,但我始終心懷感恩,將那份情埋入心骨。她對我的愛,是那麼的放不下,她在天堂,還在牽掛著我的幸福。

奶奶是個心靈手巧的人,七十年代那種苦巴巴的日子,粗茶淡飯也會做得美味可口。那個年頭,社會經濟不發達,父母掙的錢勉強糊口,花花綠綠的漂亮衣服與我無緣,因此,我們姐妹過冬的棉衣全靠奶奶巧手縫製,好看的碎花小棉襖穿在身上,溫暖著每一個寒冷的冬天,也溫馨著我青澀的童年。她腳上穿的鞋,是店裏沒有賣的,那精巧別致的緞麵繡花鞋,從鞋底到鞋幫鞋臉兒的製作都是那麼精致,鞋麵繡上幾朵小花兒,一針一線,都是她自己獨立完成。若能把奶奶的繡花鞋保存至今,我敢說,絕對是一件值得收藏的民間藝術品。遺憾啊!那些緞子麵的繡花鞋,二十七年前就已隨她老人家一起入土為安了!

我家的另一張老照片,是1980年初夏的情景。初夏正涼爽,小姑姑帶著75歲的奶奶去省城太原的博物館遊覽,巧遇美國加州一對母女,相片中的外國母親是位記者,她十分驚歎奶奶那雙玲瓏精致的小腳。上世紀八十年代,一雙屬於清朝時代的三寸金蓮在這個世上已很罕見,在美國記者的眼裏,大概奶奶的三寸金蓮堪稱精美的藝術品。美國記者很謹慎,她經博物館負責人同意,與奶奶合影留念。照片中的奶奶,穿著斜襟衣衫,頭發抹得溜光,很自豪地與老外站在一起,看奶奶臉上的笑容,還真夠淡定!

奶奶一輩子沒得過什麼大病,高壽84歲。她不念阿彌陀佛,也沒給釋迦牟尼燒過香,也不曾匍匐在佛祖的腳下虔誠地磕過頭。在她的生活裏,紅燒肉是她的最愛,其次就是在我的攙扶下去戲園子聽戲。所謂的戲園子,就是火神廟街的電影院,那裏常常上演一些戲曲,像什麼《卷席筒》《花為媒》《十五貫》《小二黑結婚》,這些戲,都是我陪著她去看的。電影院放映《紅樓夢》的時候,奶奶扭著三寸金蓮在我的陪同下去觀看,她看了三遍,每次看,她都會掉著眼淚絮絮叨叨地說,我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我總是譏笑她,您過去再怎麼怎麼好,老掉牙的東西全部過時了!許多年後,當我們從老院搬遷住進父親學校分配的樓房,已是風燭殘年的奶奶,開始犯糊塗,常常自言自語,胡言亂語,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她不厭其煩地給我們講故事,前朝舊事,還有老院的滄桑與繁華。那根深蒂固的情懷,已經深入骨髓,即使老到癡呆,也無法從記憶中抹去。奶奶生命的最後時刻,像一支燃盡的紅蠟燭,在明明滅滅的一縷煙雲中散去,平靜而安詳地壽終正寢, 那是她老人家修來的福分。她對我的愛,即使我用三天三夜的時間,我粗淺的文字也表達不盡對她的情感。奶奶的一生,是一本精彩的書,而我對奶奶的懷念,是我用一生也讀不完的功課。

一溪舊煙雨,一曲雲水閑事,不曾驚天動地,一樣刻骨銘心。 抹不去的記憶,忘不掉的親情,即使歲月滄老了韶華,光陰擱淺了故人,當我閑坐時光的夢裏,總是不經意地懷念遠去的風景。一些人,一些舊物,或許是天空殘留的那一抹煙霞,亦會叫我久久地久久地深思、留戀。時光是一條靜靜的河流,那些悠悠往事早已隨流水而歸塵。我有幸做了一段繁華舊事的主角,那些留在心靈深處的平凡與溫情,在月明風輕的夜晚,在一紙墨香中,靜悄悄開出一朵朵淡雅的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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