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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玨作:彩雲追月

作者:王玨作 2015-12-23 22:20 來源:狗万manbet官网

秋日的皖南涇縣石井坑,遍野金黃,山風如吟,而我的心卻重若墜鉛。我在追思74年前,那個被譽為“民族號手”的新四軍戰士詩樣年華在這裏戛然而止,而他璀璨的生命華章卻如奔流不息的溪澗山泉,叮咚永恒。

1940年7月初,新四軍軍長葉挺到重慶同國民政府交涉裝備給養。戰將自抗日前線來,無疑讓素稱“火爐”的山城平添了幾分熱度,將軍公務暇餘幾乎都穿梭於頻繁的抗戰集會。終於,一個激情如熔岩的中年才俊閃入將軍的視野,三七分頭,黑框眼鏡,長衫飄袂,雙手相握、四目相顧的一刻,素昧平生的戰將與書生即達成生死默契。緣於將軍那句擲地有聲的承諾:“到新四軍去,你能成為民族救亡的號手!”

7月7日,這是中華民族蒙受恥辱的日子。許是向後方人民表達一種決絕和鬥誌,抑或純屬征程偶合,將軍的美式吉普在晨曦中悄然開出山城重返抗戰前線。任光就坐在將軍身側,這趟顛簸且險厄的跋涉就此開啟了樂壇才子的英雄人生。隻是當時的任光並不知道,幾乎與他登車奔赴抗戰前線的同一時刻,遠在千裏之外的貴陽,一個窈窕淑女正以同樣的方式款款向他走來。不同的那是一輛蘇式嘎斯卡車,而引領她攜筆從戎的則是新四軍政治部主任袁國平。

佇立石井坑的這個晌午,柔媚秋陽投射於山水間,層巒雲蒸霞蔚,曠野寧靜陶然。而我的思緒卻倏然跳躍到貴陽城的那個清晨,麵對眼前這個西南聯大俏麗女生的堅毅請求,再回望裝載幾近極限的卡車,已經回拒幾拔誌願者的驍勇戰將袁國平突然決定網開一麵,讓隨行的女參謀鄔淩秋把才女領上卡車。

俏麗女生名叫徐韌,廣東東莞人,曾入同濟大學學醫,抗戰爆發後隨校南遷到昆明。雖偏安一隅,但國破山河碎的民族危難,已讓曾經孜孜以求學業夢難以為繼,姑娘的心不可抑製地飛向延安、翔往雲嶺,那裏才是一腔報國熱血的必然歸屬。心誌已決的徐韌背著包袱守在八路軍駐昆明辦事處等通知,辦事處領導拗不過她,隻得開具介紹信讓她轉道貴陽去等候發往雲嶺的軍車,於此便有了貴陽城裏的戲劇性一幕。

毋庸置疑,烽火絕戀往往綻發於始料未及的機緣巧合。原本天各一方的英雄兒女,在同一麵血染旗幟的召喚下就此步入不凡的生命軌道。而馳騁沙場的傳奇戰將獨具慧眼打造曠世傳奇,則給我另一層深度的感佩與震撼。

兩個殊途同歸的熱血英才先後抵達雲嶺。徐韌被分配到軍政治部戰地文化處,憑著文藝天賦和甜美音喉,換下藍布旗袍、初著粗布軍裝的颯爽女兵,轉眼間成了穿梭連隊的教歌員。這天,徐韌接到一首新歌《擦槍歌》,起初也沒在意,隻是倚靠溪邊水樺樹練上幾遍譜子,便在傍晚下連教唱。未料在黑板上抄寫歌曲時陡然愣怔,詞曲作者是一個讓她驟然心跳的名字--任光。

任光,1900年生,浙江嵊州人。1919年赴法國裏昂大學音樂係深造,回國後加入左翼戲劇聯盟,1934年以《漁光曲》一舉成名,《打回老家去》《遊擊隊之女》更讓他成為著名的抗戰歌手。盡管已是與聶耳、冼星海齊名的樂壇巨擘,但跟隨葉挺軍長輾轉抵達雲嶺後,新四軍火熱的戰鬥生活無疑令他熱血澎湃。剛換上軍裝任光就一頭紮入連隊,白天跟班訓練采集素材,夜間則沉浸於構思潤色,不到一周就創作出隊列歌曲《擦槍歌》。

徐韌雖科班學醫,但天賦加天性使然,才女對詩詞音樂情有獨鍾。至此,從戎報國非常境遇下的傳奇邂逅,讓兩個年差十多歲的漂泊生命,義無反顧地締結出一段戰地奇緣。

戰地伉儷的婚禮簡樸卻熱鬧。葉挺軍長和袁國平主任分做主婚和證婚人,任光的小提琴拉奏《彩雲追月》情韻悠長,徐韌的即興伴舞更是由情生姿。孰知,這是生命心曲的交響,竟然也是烽火絕戀的前奏。

甜蜜的新婚生活僅僅三個月,寒流與硝煙便驟然襲向雲嶺。1941年1月6日晨,“皖南事變”爆發。此前,新四軍組織分批北撤,任光夫婦作為非戰鬥人員被編入先撤之列。但為完成歌曲《別了,三年的皖南》的創作,他們堅持留下來,夜以繼日地傾力於創作、試唱、修改。

戰場境際瞬息萬變,星點差池便鑄成天壤之別。13日淩晨,軍部突圍隊伍在石井坑再度遭敵圍堵。葉挺軍長親臨阻擊陣地指揮作戰,任光夫婦依令掩蔽在村頭山坳裏。數百米外的陣地上槍聲、爆炸聲愈來愈密集劇烈,戰事轉瞬已進入白刃肉搏階段。身挎小提琴的任光倚靠在石崖下,一邊掘坑掩埋隨身攜帶的手稿,一邊在嗓眼低哼《別了,三年的皖南》。清晨的山風侵人肌骨,薄襖裹身的徐韌雙手環抱肩胛在一旁靜靜地瞅著丈夫,從相遇、相愛到相隨,她依稀感到還是第一次如此細致地端詳夫君,任光清臒臉龐的鎮靜當屬於他內心的豐盈所致。石井坑距雲嶺僅十多公裏,連續7晝夜漫長艱苦的迂回穿插,穿越彈雨的生死顛沛已讓恐懼消蝕殆盡。既便初染硝煙的任光與徐韌,心頭也早已凜然抱定決死的意念,因為當初執意留下創作《別了,三年的皖南》,便已決定要與英雄鐵軍共赴劫難。思緒至此,徐韌甚至感覺自己內心也瞬刻豐盈起來,不由挺胸將目光投向槍聲爆響的側翼山頭陣地。

猝變就在這一瞬降臨,一梭機槍子彈毫無征兆地飛瀉而至。任光隻是輕“啊”一聲便軟軟地仰麵倒下。“任光……”徐韌聲嘶力竭地撲過去,夫君胸口汩汩如泉冒著鮮血,惟有雙眸如盈月般清澈寧靜。這當口,又一排罪惡子彈掃至,徐韌右胛中彈,劇烈衝擊讓她一頭磕在崖壁上陷入了暈厥。

再次環顧石井坑,我腦海泛起無邊的遐思。這個皖南涇縣與南陵接壤的寧靜山村,若非日寇入侵,這裏或許永遠不會遭罹兵燹之災。而抗戰烽火中一顆樂壇巨星隕落於斯,又讓這片潔如絲帛的山水承載怎樣的創痛記憶?一切都已無從亦無須尋找答案,我隻默默地讓心智吮吸山坳間低吟的野風幽潭的倒影,那何嚐不正回放著英雄戰士的生命絕響:英雄眼前綻放繽紛花簇。富有節奏的叮當聲和高亢的號子聲從蒼穹深處悠然蕩來,鋼錐與岩石撞擊迸射繽紛花簇,石匠父親的勞作內涵、故鄉越劇的婉約唱腔,賦予了嵊江之子最初的音樂基因。而這質樸的生存哲理自此貫穿一生,東方音律與西方音樂碰撞,國愛與國恨碰撞,才俊與才女碰撞,最終以在戰場上生與死的碰撞實現生命涅槃,他以生命的方式訴說天籟誕生的卓絕與輝煌。

英雄心底刻錄不朽音符。雖然瞬刻陷於昏厥,但英雄心底卻刻錄著穿越硝煙的世間真情:葉挺軍長在前沿陣地接報後,當即命令派一個班護衛轉移。敵軍發現新四軍戰士抬著擔架疾奔於崎嶇山道,斷定是高級將領重傷,便瘋狂追擊掃射直至護衛戰士全部犧牲。當大義凜然的任光撐著最後一口氣報明身份時,敵軍官兵這才懊悔誤殺了心底崇拜的音樂天才,不禁肅立擔架前鞠躬謝罪。

英雄耳畔回蕩衝鋒號角。“前進號響,大家準備好;子彈上膛,刺刀出鞘;三年的皖南,別了!目標揚子江頭,黃河故道……”北撤前那個月明星稀的寒夜,一氣嗬成寫就歌詞的袁國平主任找到任光,讓他夫婦譜曲作為出征曲為新四軍壯行。按捺不住內心興奮的英雄伉儷披衣挑燈夜戰,試唱那天,葉挺軍長也循聲趕來幫助擊拍改譜,最終催生出激昂而不失抒情的《新四軍東進曲》。巨星隕落,大錯鑄成。我無法想象葉挺軍長得知任光犧牲時的情狀,隻是據史料記載,斯時斯地將軍悲憤至極。遠在重慶的周恩來在得到消息後,立刻給任光的恩師陶行知打電話,陶行知不顧特務盯梢,帶領學生為任光舉行祭奠儀式,並在《新華日報》發表悼念文章。

但徐韌當時卻不知道這一切,石井坑昏厥醒轉時,她已落入敵手。捋捋紛亂的鬢發後,徐韌所做的第一件就是左手撫胸,在心底默默祈盼她的夫君早已脫離險境。隻是蒼天在那一刻突然雪花飛舞,如刃的山風讓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那是上蒼給予她的某種回應,抑或天地為失英傑而慟?她甚至不知道,這場劫難其實禍大如天,他們的恩人葉挺軍長已為敵所羈押,而英俊慈祥的袁國平主任則已壯烈犧牲。

與徐韌同時被俘的還有軍機要處的4名女戰士。環顧戰場周邊境況後,徐韌沒有驚慌垂淚,而是緊咬嘴唇撐起孱弱的身子,手挽戰友昂首挺胸走向新的戰場。在上饒集中營裏,徐韌與30多個新四軍姐妹被編成女囚隊,才智兼備的徐韌擔當起主心骨重任,帶領戰友們與殘暴的敵人鬥智鬥勇。她甚至利用敵人組織集會的時機,自請登台清唱兩首歌,看到女囚們鼓掌擊拍喜氣洋洋,憲兵才恍然大悟上了當,原來徐韌竟是用英文唱的《新四軍軍歌》和《新四軍東進曲》。

1942年6月19日,在上饒集中營閩北赤石鎮郊外秘密處決76名“赤頑”,徐韌即於這次屠殺中壯烈犧牲。石井坑、赤石鎮,金石相叩,洪鍾嘯天。陰陽兩隔18個月後,這對英雄戰士終以生命涅槃完成人間絕唱——彩雲追月! (題圖王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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