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棍兒
一
在我們那一片兒,或者說市區新開發的居民住宅群相當大相當大的地界兒裏,拐棍兒那是相當相當的有名氣兒。
關於拐棍兒的流言說道忒多,若遇上個口齒流利者,言及拐棍兒,便像講訴精彩故事一般,起伏跌宕,奇妙漣漪,聽者往往圍擁紮堆,最圈兒外的,便會忙忙揀塊石頭磚塊兒,或者幹脆大腳頭上的泥土也顧不及擦,跨上上街遛彎兒時形影不離拎著的馬紮子,拔長脖頸、仄楞起耳朵朝裏暸。性子急捺不住者,便會插話參言,大抒己見。於是,拐棍兒的故事便在七嘴八舌中章回小說般節節展開;於是,圈裏圈外便會有捧腹大笑的,有拍手讚妙的,有狐疑詫異的,有鼓噪打諢的,有嘖嘖讚歎的,當然,也有嗤之以鼻,歎息搖頭,頗不以為然的。
然而,無論大夥見地如何紛紜,總體看法卻一致:拐棍兒是個本事人;拐棍兒果真有些能耐——常人萬難企及的能耐;拐棍兒厲害,嘿呀呀,那真是厲害!
於是,這故事和故事的主人,像當地祖輩流傳的“春風吹破琉璃瓦”老話一樣,寂然無形、入骨三分地潛入千家萬戶。
譬如,子女閑悶在家裏,找不到工作,女人們便憤懣地叨叨丈夫:“看看人家拐棍兒,兒是兒,女是女,全吃官飯,風風光光,咱連份臨時工也撈不到……”
譬如,家人或親友住院花銷大得撐不住了,合家大小怨氣連天而又無可奈何:“拐棍兒流水般花了報、報了花,咱借也沒個借處……”
再譬如,誰家的小孩哭鬧哄不住時,大人便咋唬說:“再哭,再哭拐棍兒來了;再哭叫拐棍兒去呀,你聽聽,嘎登,嘎登,嘎登,嘎登,拐棍兒來了。媽呀,就在門外邊呢。”靈驗得很,小孩子光撇小嘴,再不敢出聲。
也有人說:“要不咱也弄弄,拄個拐棍兒?”
拐棍兒是如此的厲害,如此的聲名顯赫。可至為遺憾,雖住一片小區,因工作早出晚歸,一直無緣與拐棍兒謀麵。
我與拐棍兒的不期而遇,頗具戲劇性。謂之轟轟烈烈不算誇張,謂之好戲登台亦不為過。
那天,天悶而熱,灰蒙蒙的愁疙瘩雲像浮壓在樓頂。臨近中午大人下班、孩子們散學時間,因近幾年私家車驟然增多,大馬路擁塞堵車家常便飯。即便樓區間,也常常小轎車、菜販們“突突突”的運貨車、獐頭鼠腦的小耗娃兒車,混雜著廻轉不迭。
往常,我們小區大門口那條直通大道是極少擁堵的。可那天,大門口擁塞成一片,後來的車隻好依次排在大馬路上,忙得交警趕來一個兒勁兒催喊。
十分、二十分,半個鍾點過去,車流仍紋絲不動。喇叭聲七高八低,聒噪嗚咽一片。漸次便有前去探看的司機氣急敗壞地返回來:
“不頂了,今天不頂了——碰上拐棍了。”
“呀呀,媽呀,拐棍呀?沒轍了沒轍了!”女人們難免言辭誇張,卻難怪她們著急恐慌——得趕回家做飯嘛。
接著,便見一夥一夥的人擠到接送學生上下學的麵包車前來領孩子。乘單位接送車的男人女人老人一團一團由車上下來,急匆匆步行往家趕。整個居民樓區像過節趕會般熱鬧成一鍋粥。
盡管離家還有段路程,我決計和人流一塊兒走了。隻是有些苦了司機,沒法子,隻好夾於車團中等了。我囑咐他車流一通便由大道返回,他的家在另一個小區。自己心裏的疑團卻釋不開:如雷貫耳,這拐棍者,究竟何方神聖也?再厲害,大不過是個狠人吧。即便再狠的人,敢和汽車叫勁?莫非拐棍兒也正坐了輛車,別人擦碰了他坐的車?莫非是誰的車撞了拐棍兒?
拐過前邊的彎兒,便進入樓群間的通道了。因隻能勉強對行兩輛車,此時林蔭覆蓋著的整個通道裏,早已密紮紮各色車輛擁塞得水泄不通。雖然已近正午,該是吃飯的時候了,可圍觀看熱鬧的人顯然愈集愈多。頂裏邊樓群間集會般摩肩接踵擠滿了人,毗鄰樓上的人家都打開窗戶朝下看。
終於,有幾位急著回家做飯的婦女“挨千刀、遭雷劈”的罵罵咧咧地往出撤,我方插空擠上前。
果然,路正中直豎豎立著個拄拐棍兒的人。
不是雙拐的那種,是常見的老年人那種“杖黎策步”的單拐棍。然而,這拐棍兒拄棍的方法卻與眾大不同:雙手疊壘握拐柄,兩腿八字撇開,人與拐棍成一線,腰板挺得筆直——活像電視片中蔣介石總統在部屬簇擁下巍然而立、鄙視天下那般神貌氣概,不過頭上並非禮帽,而是碩大而邊緣卷翹的破草帽。草帽的陰影下,拐棍兒雙眼陰鷙冷漠,細看,那眼神兒卻呆愣愣散漫無光——果如眾人所言,拐棍兒已是有些精神不正常了,拐棍大約確鑿是個腦子有病的人了。
太陽毒辣辣地曬著,拐棍兒就那麼釘子般或如礦工所敘金屬支柱般立著,間或朝最前麵的小轎車暴喝:
“有啥事,跟(從)爺爺身上碾過圪(去)!”
“有啥事,跟(從)爺爺身上碾過圪(去)!”
自然是沒人敢“碾過圪”。在趕來的路警和眾司機、車友們的共同輾轉周旋下,車流折騰了好一陣,方分別由別的樓道間轉道離去了。
熾陽下,水泥道麵白花花耀眼,拐棍兒和他的草帽印在地上的黑影,便分外的顯眼。
人們都匆匆回家了,拐棍兒仍那般泥塑般巋然不動。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老祖宗留下的詞彙真乃神形兼備。我一時又想起京劇《龍鳳呈祥》喬國老誇讚張飛“喝斷江橋水倒流”那句唱詞,這拐棍果然比得上張將軍的丈八蛇矛。正準備轉身回家,忽聽背後幽幽地喊:“老港(哥)哎。”
我吃了一嚇。四周裏早已人去街空,楊樹、槐樹焉焉地垂著頭,蝶兒鳥兒亦早躲尋陰涼處去了。
“老港(哥)哎,敢情(莫非)認不出圪啦?——是我哩。”又是幽幽地叫。
我好半天方從仲怔中醒過來。是拐棍兒在叫我嗎?那語氣與語調是如此地稔熟。而且,居然,——拐棍兒已不是原先那般顫巍巍地撐著拄著了,拐棍兒居然憑空拎著那拐棍朝我走來!這陡然生發的一幕,使人恍若夢中。我鼓了勇氣走近拐棍兒。破草帽下那不再滯呆漠然卻顧盼流轉的棕褐色大眼珠子——我終於辨出,盡管蓄了拉拉茬茬的小胡子,顏麵也遠不如早前紅潤,我還是明確無誤地認出來,這拐棍兒原來乃多年前一塊爬摸滾打過的同事!再往近了說,是很貼近的朋友。
見我疑慮重重,張著嘴,半天作不得聲,拐棍兒呲牙咧嘴笑了,笑時右嘴角朝上一翹一翹的,裸露的那顆虎牙邊,細韭菜葉般一道黒縫縫。
“呀嘿,猛不丁,諒你也認不出圪。”見了我,拐棍兒顯然頗為愉悅。“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我和你慢慢搗歇(講述)圪。”拐棍又貼了我耳朵幽幽地說。
我因下午還有諸多事體要辦,於是,兩人約定,依準瞅個空子再細敘敘 。
二
我和拐棍的交情,算起來已有二十五六年了。
其時,我還在礦上,負責搞井口宣傳工作。那委實可稱作紅火沸騰的礦山和令人熱血噴張的年代。
當年煤礦生產謂之“抓革命,促生產”,“政治掛帥”下的思想宣傳工作強勁有力,沒有獎品、獎金,宣傳表彰先進集體、模範人物的精神鼓勵形式繁多、氣勢恢宏、綿亙連台、張揚瑰麗。
井口宣傳方法更為爭奇鬥豔。礦宣傳隊鑼鼓彩樂、鳴放鞭炮,到生產隊組送署名礦黨委的賀信,往往還會在班前會上慰問礦工,演幾個小節目;專門組織為“攀高峰、奪高產”的隊組貼大紅對聯,給工人披紅戴花;每天編寫張貼生產捷報、編印散發《戰地快報》,若逢高產,則必然書寫張貼大幅標語,通往井口沿路紅紅綠綠的大標語鋪天蓋地。井口還專門設有廣播室,專人天天采訪區隊好人好事,由女播音員鏗鏘有力地頌念,七八個大高音喇叭念了唱、唱了念,礦山滿溝哇啦啦回聲嘹亮。頂熱鬧的要數礦上的後勤生活服務隊、家屬慰問送水隊和學生鼓樂表演隊。工人一出井,後勤人員便捧上一碗碗滾燙的“麵片湯”(麵條)。家屬們蜂擁而上,給工人倒茶水、糖水,往手裏塞糖果、雞蛋、鞋墊,學生們大多負責為工人叔叔獻鮮花、掛紅花。那場麵之隆重,氣氛之熱烈,不亞於正月鬧社火。由此便也可看出組織安排井口宣傳工作的量度、難度。
生產熱鬧紅火,麻煩事當然也有。就我來說,最發怵勞神的是要張羅描繪搭建於井口區隊大樓下那塊足有二十餘米長的宣傳牌板,礦領導謂之井口宣傳的“眼睛珠兒”。領導親自題詞“誰英雄誰好漢,紅擂台上比比看”。如何比?大牌版上描繪出浩瀚的天空、蔚藍的海洋、廣袤的大地,天上放衛星、升火箭,大海航軍艦、漂舢舨,右下方辟出的那片陸地,曲曲彎彎的土路上,要行牛車、爬烏龜。比的法子是有了,這“九天攬月、五洋捉鱉”的英雄交椅讓誰來坐?如何坐上去?采、編、畫、懸掛,我們一幫人工作繁重冗雜自不必言,最頭疼遭遇風雨天。幾朵烏雲,霎那風雨,那數十米用紙張顏料織成的藍天、大海便化為子虛烏有,那乘的、坐的及地上爬的更是全都跑到爪窪國去了。
礦領導看我們實在忙得抗不住,宣傳鼓動又隻能加強不能削弱,便讓我們物色幾個能寫會畫的,充實加強隊伍。
梁善善就是那時走進我們辦公室的。當年鮮有走後門之說,能寫善畫、人品周正、勤勉敬業,又是連年的先進生產者,推薦的區隊幹部眾口一辭,公推這位姓梁的小夥子,想來是不會錯的。而其時根紅苗正乃首要一條,梁善善算是人中之人了。
果然不差。梁善善十分勤勉,清晨大家趕到辦公室時,室內外灑掃清除得一幹二淨,梁善善早將大火爐燒得紅通通,上邊大水壺已吱吱大響著噴冒著滾滾熱氣。
梁善善個頭不大,精瘦精瘦,卻身手矯健。我們最頭痛的爬梯子掛衛星、火箭等諸般事體,梁善善也無須人扶護,獨自蹭蹭蹭幾下攀上牌板頂端,轉眼間即張掛更換好了。梁善善也極勤快機靈,偌大座井口區隊樓,數十家隊組單位,迅捷地跑上跑下,挨門抄寫生產報表數字,不多時辰便將應辦的事都辦妥了,且整潔明白,分毫不差。
稍顯遜色不足的是,後生文字功底顯然差些,采編上不了手。寫黑體、宋體諸般大字困難,小字也不流利。但梁善善極擅裝裱油畫,大牌板雨淋壞了風刮亂了,半天工夫,梁善善便能“舊貌換新顏”,裱糊油畫簇新。梁善善無疑是強手硬兵,使我們如虎添翼,減去許多勞累煩惱。過去常常因牌板毀壞未能及時更新而致領導不滿意,梁善善來後,則每每聽到褒獎。
一來二去,日子久了,彼此稔熟了,便多知曉了些梁善善的根底。
梁善善是當地A縣人,小名兒頗中聽,叫善蛋兒。他父母雖沒甚文化,但卻極重家教家訓,從小教育子女誠善仁義,給子女起名亦由此入手,於是便誠誠、善善、仁仁、義義一路叫下來。本地鄉俗,昵稱兒女往往末後添個“蛋兒”,初上學時,老師問梁善善叫啥名兒,梁善善說,叫善蛋兒。老師和同學們都笑。老師說,“善蛋”二字連起來不雅相;你本姓梁,加個善字,諧音“良善”,不經意間隱述聖賢銘訓也,甚妙,甚妙,不如冠名梁善吧。家人聽了皆大歡喜。隻是輪他這一輩,名諱當排作三個字,由此便正式呼作梁善善。
當年,礦工在昵稱上有個風俗習慣,尤其熟人好友,隻呼姓名末後一字再加個子字。譬如我末字是生,便曰生子。梁善善自然被喚作善子了。
善子的過人技藝,還是由為我布置新家之際為人矚目的。上世紀七十年代,礦工居住條件差,我的結婚新房,是那種石頭窯外邊套個小平房。當時人們婚娶極其簡約,我新房裏間大紅大綠的衣櫃被褥等裝飾了一番,而外間不足四平米的小屋,惟炕上鋪了張新席子。父母過意不去,又加蓋了塊紅塑料布。地上除去火爐子,尚有兩個炮箱子(廢棄的井下背火藥的木箱子)連接拚湊的木箱子,零星書本置放其中,算是我的書箱了。
善子幫我收拾新房,在外屋原地轉了幾圈,說這平淡寡寡的沒些些火色能行?我給咱打扮打扮圪哇。次日,善子找我,說想用辦公室後院牆角那截早先搭牌板替下的舊風袋。我說,那是井下用過回收上來的,黑汙磨損的有啥用?善子道,試試看,或許能有些些用相。
大約六七天後,善子扛著一截被毯式的東西到了我家。進屋後,將肩上的東西往外間炕席上一撩,輕輕展開,哈,一塊淺綠色的大花油布!油布方方正正,不大不小,四角是盛開的各色牡丹,左側濃綠鬆針托出兩隻振翅白鶴,右首荷花荷葉下一對戲水鴛鴦,正中間飛舞幾隻迎風翩然的蝴蝶。頓時滿屋生輝,喜氣光亮多了。
當時,我們市區及至周邊地區極為盛行大花油布。據說油漆描繪工序繁雜,而用油料畫花鳥走獸,非專業匠人不能為。父母原打算也漆張油布,我極力勸阻——一間算不上房的小外間,專買張油布,不值當。
善子笑眯眯,右嘴角虎牙那道縫縫兒漾著笑意:“你看看,這鋪外間炕圪,行不?”
我仔細翻瞅方分曉,這滿炕姹紫嫣紅,原來是善子用那截破舊風袋片加工出來的!
過後,善子又把我那個報紙糊的“書箱”,用廢舊圖紙裱妝了一番,也上了淺綠油漆,剪貼了幾張《紅燈記》《白毛女》劇照,像模像樣,氣派多了。外間之靚勝過裏屋,引得鄰居們也前來觀瞻,婦女們更是手摸花兒鳥兒兒嘖嘖不絕。
由此番小荷尖角暫露,大夥兒方悉知,善子天賦靈巧,僅隻打下手跟過幾年東村一位老油匠,便學會畫油布、油圍牆(晉北地區農村宅屋炕圍牆畫)、裱仰層(屋內頂棚)。青勝於藍,線描人物遠勝過老油匠。由此,善子更成了大忙人,誰家有諸類事體來求,善子不分高低貴賤,得空便去幫忙。當年根本沒有家俬店,家家請木匠打家具,油漆匠卻稀缺,我們井口宣傳的事又多,善子之忙可想而知。善子油漆家具什物工藝極好——用幾塊幾毫米厚的膠皮,選其一邊,裁出幾處寬窄不等的豁牙,在剛塗了顏色的木板上玩魔法地勾畫幾番,再用清油漆罩,原本呆滯且峁痕處處的木板,便變得花紋婉轉瑰麗。善子油漆的栗子色家具頗有名氣。無論油漆、裱糊還是畫油布,向來分文不受。善子道,都本礦弟兄,低頭不見抬頭見,誰家沒個馬高道短的零碎事兒?多有實在過意不去買些糕點、雞蛋類物品相送,善子頻頻搖頭擺手:“使不上,使不上,快拿回圪,給娃拿回圪哇。”也有請他吃飯的。善子道:”這敢情(想來)行,哪天有空就去圪。”當然,“去圪”不過句應酬話,他是向來不去的,隻不過正幹活兒趕上飯,喝個三盅兩盅的罷了。
三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不少詩歌、對聯,無論從內容還是格調、韻味,還是不錯的。記得一副對聯寫作:“革命洪流源於中南海,生產捷報聚至天安門。”我們也即興寫點大概算作打油趣味類的東西吧。眼見一列列煤車巨龍般由溝內日夜不息、噴雲吐霧般呼嘯而下,我們便謂之“烏金滾滾日夜流”。現在想起來,倒也真實貼切。
祖國建設需要煤,人民生活需要煤,礦工地層深處劈山開巷挖煤不止,我們井口宣傳緊鑼密鼓搖旗呐喊不歇。善子份內工作忙,份外活兒也忙,人明顯地消瘦下一大圈兒,原本不太鮮亮的臉色俞顯黝黑了。但他仍一如既往,苦累活兒搶著幹。
好一段時日,我因未能及時製止善子攀上二樓前廳樓板而懊悔自責不迭。
礦上組織年終高產,趕製出一條20多米長的大幅紅綢布標語口號。這綢布標語需從六層區隊辦公樓樓頂直垂到樓底。標語原本已紮掛好了,但因是日西風緊烈,上下雖固定得牢靠,中間卻被風鼓蕩得飄忽不定。大家商量著,先將綢布放下來,中間加幾處線繩,再拉上去和所經區隊窗口綁紮住。善子卻說:“費那勁兒幹啥?我給咱上去紮圪哇。”我明白他的意思,想上樓由各樓層區隊窗口探出身直接綰結。這無疑極不安全。但善子執意說“沒事圪、沒事圪”,轉眼工夫已從四層一窗口探出了身子。本來聯結得挺順利,不想在二樓那個窗口出了事兒。也是善子大意了。高層幾個窗口,他腳下踩凳子,探出上身來綰結,可到了二層,卻猴子般圪蹴在窗台上去拉綢布,不想身體失控,虧他手腳靈便,身子傾落的霎那間,左手抓住了窗台緣,右手也隨即攀住,頓時身子懸吊在半空裏。搬找梯子顯然來不及了。大夥兒急了眼,擁到樓下,七長八短地伸張著手臂,高聲岔氣地呼喊,想望能將善子托住,也是盲人沒智無奈之舉。
善子懸在半空,臉憋漲得紫紅,眼看撐不住了,卻呼喊我們“快騰開點,騰開點,我跳圪呀,跳圪呀”!圍著的工人中也有人說,你們躲開也對。人垂直懸著,離地麵也不高了,眾人托不牢穩,反不定摔壞那個部位。
最終,還是善子自己“呼”地跳下來了,隻哎喲了一聲,卻笑眯眯地站起來了。我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不想,下午,善子右腳腕卻像饅頭般腫脹起來,已然不能走路了。眾人攙扶著去醫院。照相師說,腳腕重崴了不說,腳跟骨內癥,雖不用打石膏,但必須輸液、打針,關鍵是靜養,三個月見好轉吧。
善子在大夫麵前沒言聲,出了放射科門,卻拐著腿說:“弄得玄,不就個砸腳碰手?隔兩天就沒事圪了。”我們安頓善子住了院,因善子住單身,便又和單身大樓聯係,將他的宿舍由四樓調到一樓,便於他出院後行走。沒曾想,第五天頭上,善子便拄了截木棍一拐一拐來辦公室了。說液也輸了,針也打了,燒也退了,藥也足夠吃了,上班圪呀。我馬上用電話和醫院聯係,大夫說,這年輕人沒規矩,誰準他擅自離開病床?跟骨骨癥不能馬虎,不然會留下後遺症的。我這才想起該為善子辦工傷。和他所在區隊及礦上有關部門聯係後,各程序關口都走到,相關負責人章也都蓋好了,善子卻始終堅持說“一點小傷,沒事圪”,死活不簽名,最終也沒掛工傷。而人卻仍然三天兩頭照常往辦公室跑,力所能及的雜碎活兒搶著幹。
眾人勸阻不住,也不知他何處撿來根木棍,見天一拐一拐地上井口來。我看實在沒轍,隻好聯係土建隊,為他做了副拐。他試了試打趣道:“是匠不是匠,總得個好作杖;兩頭吃勁兒,敢情好走多了。”
善子是由農村招上礦當工人的,女人和孩子是農戶,農戶職工是沒有資格享受公有住房的。聽說善子崴了腳還拄了拐,女人便帶了孩子趕來看望。女人第一次到礦山來,見遍山坡滿山坳挨挨擠擠臨時戶(指礦上女人孩子戶口在農村的礦工自己搭建的小房小院),女人便上了心:一則懸心善子住單身身邊沒個照應,二則像那些女人孩子和丈夫團團圓圓熱熱乎乎一家人多好哇,又省得在鄉下苦熬作。於是倆人商量,又去相看,就在南山溝半山坳買了間小房。
說是房,其實都是臨時戶礦工下班後抽時間在山坳間掘土撬石,開掘出七八平米的地界,後牆乃至左右壁大多無須壘砌,因順山坡掘齊整便是堵牆了,有些挖窯洞的意思吧,隻是不像窯那般有窯頂,須加搭屋頂。有女人照應,孩子也在身邊,善子麵容日漸紅潤。有時邊工作,邊哼哼唧唧唱他們家鄉那邊的村野小調,有的調兒詞句粗糙,善子也拿捏得不準,然而卻有股原生態趣味。我們也跟著哼唱,則難及善子鄉語那股韻味,吱聲怪氣,難聽得令兩位女播音員直捂耳朵,辦公室不時爆發陣陣笑聲。雖然工作繁忙,大夥兒卻心境暢亮愉悅,時光便流逝得快,轉眼又是深秋了。
那年秋,老天爺像遭了憋屈止不住淚水的婆婆,大一陣小一陣嘩嘩啦啦、淅淅瀝瀝沒完沒了地下雨。我們的“擂台牌板”成為第一受害者。最初,雨來了找雨布、風袋遮苫,顯然不是良策。天天下雨天天苫,像撒哈拉大漠女人頭上蒙塊大頭巾,誰也瞅不見其臉,還叫啥牌板宣傳?
還是善子想出套辦法——倒真是個好法子:在牌板上方加搭像個鄉下老房子那樣的三角形兩出水頂棚。我們聯係了土建隊幾位木匠師傅趕著加工。木匠活兒,我們雖急,但惟有等著看著的份兒。可善子卻閑不住,扶梯子,遞鋸子,攀上溜下釘釘子,比木匠還忙。
這天下午,大雨點突然砸得凶猛,大家剛躲進辦公室,就聽門響,進來一位渾身濕漉漉抱著把雨傘的女人。原來是善子媳婦。善子媳婦滿麵哀怨氣惱,勉強撐著笑向我們訴說:“實在沒法子,也不怕您們笑話啦,天天說修哇修哇,看看大水淹了家啦……”
善子說:“緊跟你說公家這塊兒正忙著,不就下點雨嘛,還吵吵到辦公室圪。”
善子媳婦眼淚早淌下來:“今兒推明兒,明兒推後兒,家裏鍋、盆、碗全接雨了,炕上水汪汪一片,人去哪歇歇(地方)睡呀?”
我們這才知道,善子買那間小房,是最簡易的那種,房頂原本就大漏,逢此連陰雨天,已漏成個篩子。善子本來打算和幾位工友修整的,卻趕上牌板加頂棚,光顧了這頭,一時顧不上家。
趁雨歇間隙,我們趕到南山坳善子家。委實不像個家了。滿地泥水下不了腳,炕上濕得雲團似的;整個屋子由幾根擀麵杖似的木棍支架著,房頂破油氈上鋪了層水泥,因灰小沙子大,坑坑窪窪,龜裂處近半寸寬的縫子。這房子根本沒有修整的價值。我們建議並決定幫助善子大修房子,重搭房頂。見房子旁邊尚有一小段山體可挖掘平整,就又建議擴大麵積,改建成個裏外間套房。善子媳婦自然高興。善子卻猶豫不定:“擴大搭建需要十幾根檁條,不容易圪。”考慮善子家境和眼前困難,我決計向領導請示,為他找點井口回收出來的舊坑料。老實說,無須諱言,礦上那麼多臨時戶,南山、北山、西溝窪搭了那麼多房子,除了石頭、泥土能就地取材,木料、水泥等還不都是由礦上搜尋?人人心知肚明,礦領導亦明鏡似清爽,這些臨時戶礦工是礦上的主力軍、生力軍,在井下流汗流血,弄個簡易棚子式的臨時房,原本情理中事,雖然不能明著辦,但私下裏全都睜隻眼閉隻眼。
次日,我即和一區隊聯係,因為從我們辦公室窗口望出去,一個生產區的井口倉儲欄裏恰好堆放著十幾根回收上的胳膊粗細的舊木料,搭善子家屋頂再合適不過。不想,準備拉木料時,善子猶猶豫豫,滿臉的疑忌與忐忑不安,吞吞吐吐道:“不合適、不得當哎,不算個理兒,不如找領導批條,花錢買些圪哇……”我恍然記起,閑聊時,善子曾提及其父給他講過的故事,說一強盜臨刑時提出求見其母一麵,母子相會時,強盜冷不防要咬掉母親乳頭。法官詫異,強盜說恨其母縱其惡習,他幼童時偷了鄰家一根針,母親不但不訓斥,反而替作掩護,——若無當初,何至今日?另一件卻是真事。一天,不知何處一隻兔子跑入他們院,善子想自己養起來,父親卻發怒,非讓他抱著送回周邊鄰居家去。雖然再三打聽,鄰裏誰家也沒跑失兔子,父親仍喊喝讓他把兔子放了,決不允許占為己有。這事在我腦子裏印象極深。
井口拉點固然不是不可以,但畢竟不是光明正大、理直氣壯,誠如善子所言“得理”之事。善子如此深明大義、循規蹈矩,令人欽佩。然而,若從礦上買,則費諸多周折。論原則,雖是回收上的廢料,也是不準隨意賣的,須先由分管礦領導批,再經材料科批,然後從材料庫拉,最後還需辦出礦門手續。分管礦長問,你要這胳膊細舊木頭幹啥?我道明原委,他說,是那個會畫油布畫牌板的叫啥善的?好後生,不偷不拿,給還不要,需要多少?礦長極爽快地給批了20根。
善子人緣好,礦上又有幾位鐵杆老鄉弟兄,不多時房子便揭蓋好了。新房落成日,善子家裏擺了酒席,答謝眾人,我因開會沒趕上去,事後專程抽空去了一回。出乎預料,亦可說近乎神奇,荒禿禿山坡坳,善子的房說不上比別家的大、高、闊,卻分外整齊、精致。頂棚裱糊得平展展,裏外屋粉刷得雪白;買來別家替下的舊家具,經善子手,油漆得新穎靚麗;最搶眼的是裏外兩鋪大花油布,橘黃底色,上邊各種花卉芬芳襲人,飛著、跑著、跳著、遊著些梅花鹿、火鳳凰、大白兔、金鯉魚、花蝴蝶等,美不勝收。從民俗風情和民間藝人角度講,可謂翹楚上品。
那天善子頗為歡喜,似乎有點顯擺地翻起油布:“你來看看圪。”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油布既不是布也不是風袋,而是在洋灰紙(牛皮紙)上漆畫的。驚奇之餘,我便有些嗔怪善子——漆畫這般勞神費力,牛皮紙咋禁得起磨損。我說,咱們搭牌板替下不少舊風袋咋不用?給我用風袋畫,你自個兒則畫在紙上。善子囁嚅道:“我方量過圪,咱井口那塊風袋大些些,裁下來有些些浪費了;你那塊,那是當時正好有那麼大一塊嘛。”
我氣不起來,更笑不出來,緊攥住善子手不分開。善子拉著我,特意讓我看屋外簷下的兩隻電燈燈口。深秋已過,轉眼即大年。善子在礦上安了家,大紅燈籠高高掛,今年能全家紅紅火火過個團圓年。正月間沒在礦山待過的人是沒這份眼福的。每到春節期間,礦山四麵山坡上礦工自建房都紅通通張燈結彩,山上山下燈火輝映,不亞於人間仙境。這千盞萬盞燈光中,便有善子家兩盞。而且我堅信,善子做的燈,一定最精美、最漂亮。
善子家安在礦上的第二年,我調市裏工作,家也搬進了市區。
後來,抓生產不搞“政治掛帥”了,聽說井口宣傳辦公室也就撤銷了。善子添了個兒子,女人農戶沒工作,為了家計,也為了給女人和孩子轉戶(當時曾為井下礦工農轉非),便主動要求返下井。再後來,又聽說善子井下出了工傷,不過有驚無險,住了些時醫院,無大礙。
十六年恍然飄過。今年打春後,我和妻子因需照應外孫上學,又返回礦區生活區居住。經過十多年建設,生活區壯觀而龐大,分十幾個生活小區。不曾想,也是天緣巧合吧,茫茫人海,竟無意中與善子相遇。不過,是善子嗎?——那大草帽遮映下滯呆陰鷙的眼睛,那一夫擋千軍的陰影籠罩下巍然杵立的拐棍兒?然而,分明是善子!那虎牙邊的豁縫兒,那你圪你圪的再熟悉不過的鄉音嗓音。
四
隔了幾日一天晚上,剛進門,妻子便說,拐棍兒來家兩趟了,像是有啥急事。我便有些不悅:“別人嘲弄罷了,你也這麼叫。”妻子也似覺不妥,安慰我道:“你也別上火,人言可畏無忌,眾人說書般成天叨來念去,一時失口。也並非無風起浪,善子諸般事體也委實出格,活龍活現,編排不來的。”於是倆人一番嗟歎、納悶:好良善個人,咋變了樣,串了味兒,根本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呢?再往深裏說——怎麼沒人樣兒了呢?
妻子便和我嘮叨些這些日子搬回這片小區耳聞目睹關於善子的事。說善子樓道有對老夫妻,小兒子沒工作,又想娶個媳婦兒,為補貼家用,撿些亂紙箱類的破爛,暫堆放在樓旮旯,善子嫌影響他出入,站樓道朝天指地罵“你老家夥咋不死圪哇” !一怒之下,居然點火,大火呼呼呼已躥上四層樓,濃煙滾滾,不是救護隊趕到,非釀成大禍不可。說還有人看見,善子拄著拐棍兒,跑到街道鬧,要低保。居委和街道人員耐心勸慰,說他女人因他工傷,已有一份不算少的護理費,兒女又都照顧上了班,不夠低保條件。善子二話不說,掄起拐棍兒砸了人家辦公室,暖水瓶爆了,文件、報紙、碎玻璃板片兒,滿地狼藉。大前天,這回是明明白白,我就在身邊,親眼見——去市場買菜,見善子用拐棍兒指指點點,戳著撥拉一堆茄子、黃瓜、西紅柿,問多少錢一斤?嚷嚷說憑啥要這麼多錢一斤?那黃瓜西紅柿鮮靈靈,被左戳右捅得稀爛。那些賣菜人顯然對善子熟悉,慌悚應答不迭,忙忙用塑料袋裝好一包包菜,硬塞在善子手裏,臉上強擠著笑,說:“錢抽空送來不遲、不遲。”善子不苟言笑,腰板挺挺地拎著貨,拄著拐棍兒,頭也不回去了。
“這豈不是《水滸傳》裏的牛二嗎?”妻子說著便又些氣忿咻咻。我作不得聲。至那日不期而遇,我也漸次由鄰居和幾位老同事處聽得一些善子的傳聞。
善子返回井下,去了輔助生產單位,當了一名瓦斯檢察員。在一次盲區測風時,吸了有害氣體,經醫院急救排毒,原本已康複,還正常上了班。後來卻又犯了。雖醫院多方治療檢驗證實恢複得不錯,本人卻時有神誌恍惚現象,又添了頭疼、惡心,行走不穩,便拄了拐。據說時常發作,不順心、不隨意時,每每情緒失控。據說,讓礦上給子女安排工作,蹦顛蹦顛跑進領導辦公室,揚起拐棍挨個兒砸窗戶玻璃;闖進材料廠倉庫,要燈管不敢給燈泡;拉生火材,皮板子不要,非叫將好木料鋸成木圪墩;礦上給勞模發獎品,善子揀好的貴的,抱了就走。諸如此類事體,眾說紛紜。挨好者、同情者、理解者,認為善子腦子被熏留下後遺症,病灶作怪。更多的人則信醫院診斷,說“還不是裝瘋賣傻”?“要不那麼多常人八輩子也巴望不到的好事好物,他狗日的能贏得大滿貫?該得的不該得的全得了?”
我心裏七上八下糾結不休,但願善子沒後遺症,卻又一時思忖,倒不如——或許,確該神誌多少有點問題?
善子終於來了。進門先將拐棍兒立在門後。我忙起身相扶,善子則擺手,換拖鞋,往衣鉤上掛衣服,不急不緩地步入裏間,坐在沙發上。身手比我麻利多了,哪像個拄拐的人?麵似平靜,善子卻始終垂著頭,極不自然地躲閃著我疑惑的眼神。顯然,拐棍兒是擺設、陪伴罷了。
倆人好一陣兒相對無語。歲月不饒人,當年精幹的小夥子,如今鬢角顯出灰白,又蓄了胡子,卻兩頭翹翻著,怪異地八字撇開,是為了和拐棍兒般配?讓人油然想起老照片、電視片裏霸氣派頭十足的軍伐、大佬、鄉紳,乃至匪棍、混混兒。
彼此問過家人、子女安好之類套話,便一時又敘談不下去。善子顯然有些惶急憋不住了,囁嚅道:“老港(哥),咋就不、咋不問問圪,我咋就變、變成個這?……”
我當然——我多想弄清原委呀!但更想得知他的負傷及病情。善子簡略講述了經過。當時確是入盲區測瓦斯, 也確實中毒暈倒了,幸好工友們發現搶救及時,才沒出大事兒。
“救治挺及時,大夫也對不賴,開頭些頭昏胸悶,再後便好圪。”善子沉默了好一陣,眉頭結出堆疙瘩雲,不住氣長籲短歎,最後長噓一口氣,突然嚎叫般嗓音高出八度:“關鍵是不合理、說不清理、沒個理!”善子愈講愈來了氣,“後來,你調走圪,後來,越往後越不比從前。咱們那時多公道、清明呀,我個農人上礦下井人,沒門沒窗,調上機關當幹部用圪,你們、甚至礦領導待多好哇,將心比心,人心換人心,四兩換半斤,不好好做事做人,自己先心中過不去圪哇。後來,後來就沒個樣兒,一樣樣的工傷不一樣待遇,越渾人越露頭露臉,不,那是蹬頭上臉!可咱連該有的護理費也得不了,孩子們更連個臨時工也找不下,處處設卡,處處要錢……善子宣泄的像決了堤的水,嘩啦啦止不住。
善子護理費的事,我也有耳聞;近幾年社風民風確也多有不盡如人意之處,人們難免議論幾句,發點牢騷。然“任憑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人倫涵養高低且不論,大義與法則底線萬不可動搖逾越。好容易逮了個空隙,我插話說,古往今來,殺身成仁者有之,舍生取義者有之,賣國求榮者有之,貪瀆無厭者有之;聖哲誡喻,理當捧奉芝蘭入室,豈可混跡鮑魚之肆?做人須有節有底線……”
印象中從不與人口齲的善子,卻毫不顧及地打斷我,肆無忌憚地大聲爭辯:“道是道,理是理,大道理我懂不圪哇?可古往今來,啥山出啥牲靈(動物),啥林出啥鳥兒,你說對不對?那些年咋沒這些橫行霸道的人、歪門邪道的事?……”
我一時語塞。人的正確思維行為由何處來?我捫心自問,亦試圖再以內外因轉化的道理勸勸善子,卻一時舉不出例證,自覺口拙舌呐,言辭無味,蒼白無力。我記起“貧賤不能移”——善子曾講過其父訓導過他的兩段故事,心裏明白,無須再言,因為從倫理上講,做人的道理善子自然不比我懂得少。
而此時,善子則自嘲地有些戲謔般地特別告訴我,他曾“拜過”位“啟蒙高師”。 我還第一次聽他講有過啟蒙老師。我問是哪位高師?他憋不住地壞笑:“是三女兒啊。”
“何方叫三女兒的先生?”我摸不著頭腦。
“是愣三女呀。”善子嘻嘻笑道。
我搜腸刮肚,終於想起那位人呼“愣三女”的——人倒是白胖白胖,卻一頭黃發亂蓬蓬,似乎經年累月不洗臉,麵頰上一團團形狀幻化的汙漬雲朵,成天混跡於食堂、飯店、商店,雙手黑爪子朝剛出籠的饅頭上一抓,在剛端上桌的肉菜鍋裏一攪,眾人惡心下不得口,愣三女便喜滋滋端回自家享用去了。逢辦公室公務用品,則探囊取物般隨用隨拿。公安人員阻攔,愣三女即躺滾於地,披頭散法,撒潑嚎罵,尋死覓活。再急了,便撕開上衣,解脫下衣。愣哇,愣三女呀,人們避瘟疫似的躲都來不及,誰能、誰願和個愣女人理論、叫真?誰能撇得清?!其實,愣三女非但不愣,精明著呢。據說回家後妝扮俏麗得很,化妝品不是好牌子不用。
“名師出高徒”。拐棍兒青出於藍勝於藍,“威震四方”便不足為怪了。
接著,善子一連串問了我幾次“咋不問問圪”,顯然想急於剖露心跡、表白自我的意思。善子說,拄拐、頭暈確是個幌子名頭,惟右腳落下了病根是真,年輕時不顯,近年卻走不連利——悔當初沒聽我,沒掛工傷。唉聲歎氣一番後,則又憤懣不咻:
“你看看咱小區內,本不是大馬路吧,供人行走吧?那天堵車,那天,我踉蹌不迭緊往一旁躲避著,那小車司機——青頭後生,便跳下車指鼻戳眼地罵‘老不死,撞死你’!爺怕誰哇?你碾圪!叫你碾爺圪哇!”
“再看街上賣貨些家夥,假貨爛貨哄人不說,短斤缺兩倒氣壯如牛!搗估電台秤欺哄人,你試試看,哪家不是八兩秤?買活魚,非經他手剔刮不賣,不到十斤,足足短了二斤!你媽的,爺叫你哄!”
“管低保那些家夥,盡玩貓膩,橫行無忌,開著小轎車領低保。你能吃圪,爺吃不圪?爺就要吃圪!”
“報應你雷劈電擊,下陰曹地府,下刀山火海……”
我悄悄觀察善子,原本極平常的事——時下有些人和事是有些歪,然善子說著說著就情緒失控,火冒三丈,似乎頭發都根根豎起來,剛才還平和的眼睛裏,便漸次蓄了陰森的光,愈來愈顯出凶狠寒意,令人惶懼而毛骨悚然。
善子心性如此扭曲嬗變,我心頭像懸了把解不開的鎖,又存著擔心、懸心。看得出,善子心裏也不好受,尤其講到為兩子女找工作裝瘋賣傻、醜態百出時,善子眼裏蓄滿淚水。據說,遭保安辱罵打扯後,善子當場喝下一瓶安眠藥,雖說事先瓶子裏裝了維C片謊稱作安眠片,卻被拉往醫院搶救,洗胃、灌腸,屎尿橫流,眾人躲避不迭,滿樓道唾罵聲不絕於耳,善子羞臊得十幾天假裝昏睡不睜眼見人,卻不得不繼續裝瘋賣傻挺下去。我深為善子如此行徑惶窘不安,難道僅隻華山一條道?然細斟酌,其倆子女僅憑現有文憑,又沒啥特長,想找份國營工作,還真沒啥好法子。卻又一時感歎善子還將我當為親人,當真心朋友,將私密和盤托出,此刻,拐棍兒尚能還原為善子,骨子裏人性良知尚未徹底泯滅。我唏噓不已。若人與人都能坦誠為善、互助友愛,那多好哇。
善子上門找我,一則多年未見,悶得肚裏鼓漲,急切想尋個宣泄傾訴處;二則,是有件事想讓我幫忙。善子小女兒大專畢業,工作單位也鬧下了,但起先應聘時,輾轉了幾家單位,丟失份履曆表,估摸是落在了組織招聘部門,去尋過幾次,答應給找找,多時沒回音,孩子急眼,善子估摸我熟人多,想讓幫幫忙。對一個家庭和孩子前途而言,這是件大事,是件該辦應辦的事,湊巧那圈兒裏有兩個朋友,於是我便和善子約定一道去找找看。
我準備聯係輛車,善子不讓找,說老港(哥)幫忙即夠意思啦,堅持他打輛車去。相持一番,決定乘公交車去——公交車站就在小區口大路口,很是方便。想來這般最好,順便多拉拉話,遛遛腿,逛逛街——天上七仙女尚豔羨人間肆井煙火之樂嘛。萬不曾想,乘車卻乘出了事端。
因素日極少乘公交車,不知乘者多不說,這“人間煙火味”是如此地差強人意,令人煩惱。二人擁扶著上了車,迎頭便見門前老年座位上端然一對俊男靚女,女孩兒擠在男孩懷裏,一條腿伸出老長,也不慮礙及人們上下進出,旁若無人地看手機上的歌舞節目,半米長的高跟靴哏哏哏地鑿打節拍。鬼使神差,我和善子恰好被擁擠到女孩兒座前。人流擁塞湧動,那女孩兒便一雙鳳目狠狠剜了善子一眼。一站到了,又添塞進來幾個人,善子的拐棍兒一時被擁擠著挨靠住了女孩兒的靴子,女孩兒便火燙了般尖叫:“擠什麼擠,擠什麼擠,蹭壞了賠!”
我上車即看到善子鬱怒的臉色——別說這老年座本該我們這把年紀人坐的,即便不敘這層理,依善子這些年的經曆——拐棍兒豈能徒有虛名?習以為然,拐棍兒遊走何方不是頭牌大份兒?我緊緊按住善子的手,又示以凝重眼色,善子強忍著,眼裏的怒火卻晃幽幽燃燒著。不知車有了故障還是遇到了急況,司機猛然急刹車,滿車站著的人都把持不住,善子則連人帶拐跌撞在女孩兒身上。女孩兒勃然大怒:“你個拄拐棍子討吃要飯的老不死,渾身破破爛爛臭氣烘烘,老流氓,故意耍流氓!”善子早已按捺不住,我還沒反應過來,他早掄起拐杖便打了下去。我嚇壞了,打人犯法呀,萬一打出個好歹咋辦?幸而尚好,女孩兒躲得快,善子的拐棍兒落在了坐椅靠背上。接下來便匪夷所思、始料不及,——那拐棍兒竟不停歇惡狠狠又落在車玻璃上,頓時,偌大的窗玻璃嘩啦爆炸成碎片。乘客驚慌尖叫躲避不迭。再看善子,雙手拄拐,一聲不吭,兩眼直勾勾、凶巴巴、一轉不轉地盯著女孩兒——儼然剛由瘋人院跑出來的精神病人!俊男靚女大屁也不敢放,跳起來惶急地擠到人夥中去。善子卻不怕玻璃渣子劃了衣服,泥塑般端然而坐,用拐棍兒戳著車窗邊人們惶恐中騰空的座位,命令我,還有旁邊幾個人:“坐,坐,都給爺坐圪!叫你坐,就坐圪,坐不坐圪?!”善子凶眉霸眼,將軍喊令士兵的作派,確乎威嚴凜然而不可違。嗚呼哉!坐不上沒法子,如今不想坐看來也是不行的。公交車沒了大玻璃前的幾個車座,風颼颼吹得人麵頰麻木,頭發豎起來,幾位女子長發淩亂似麻團,大致像古壁畫上的束發神君了。乘務員煞白了臉,悄悄貼近我耳朵:“這人神經得不輕?”我啼笑皆非,有苦難言,隻好含糊地點頭。啥叫如坐針氈?何為度日如年?我是真真切切飽嚐過了。
假亦真來真亦假。我知道善子是不大懂《紅樓夢》的,對戲劇更沒研究,然而卻能將戲演得如此形象逼真,角色轉換若神來之筆。和幾位文化理論圈兒的朋友議及此事,覺著若從社會意識形態人文角度透析,一定環境、地域條件,影響製約人的思維不能排除。綜合善子的種種怪異行徑看,曰其思想靈魂嬗變扭曲不誇張。然而每每驟然間情緒失控,卻不能不說是病態,善子的神態理智也確實有點問題。我抽空特意去拜訪了一位精神科的專家朋友。他03manbetx
了善子的狀況,綜合我的敘述,說各項醫療證明不是中毒後遺症,而病灶在於伴有較重的精神抑鬱,偶遇外界刺激或周邊敏感人事環境影響,往往會一觸即發,情緒行為失範、失當、失控,曆久彌深,潛意識或曰下意識——條件反射般地積澱為行為習尚,西洋醫學界通稱之為“歇斯底裏”,意味著爆發那一刻,已處於瘋癲狀態,且這種病頗難痊愈。
我便有些替善子擔心,當然更為其惋惜,所謂哀其不幸,歎其不爭。拐棍兒——這算個人名兒嗎?而善子、梁善善,多好個名兒,多好個人呀。
五
令人擔憂的事兒終於發生了。善子連同拐棍兒一起煙消雲散了。這次不是汽車,是火車。
據說,那天善子相隨兩人到相距不遠的一個精神病院去取藥。工傷,一應醫療費用本人不需花錢,卻限定數量、時間,約一月去取一次吧。其時剛進九月,早晚雖添涼意,白天則豔陽高照,秋風送爽。三人均騎自行車(善子一個拐棍兒居然能騎車),一路秋景旖旎,順風順水。02manbetx.com
出在返程途中。由住宅區途經醫院的路上,橫亙有一條鐵路線。若順公路走,兩線交彙處建有立交橋通道的。三人圖近,由田野小路橫穿鐵路。眼看一輛火車風馳電掣般駛近,另兩位說等火車駛過再走不遲,善子卻焦躁不耐煩,豪氣衝天,似乎那風馳電掣的巨輪亦不在話下:“火車也得給爺讓路圪!”隻聽雄赳赳一聲斷喝“衝,衝哇,衝過圪哇”!果然在火車頭駛來的瞬間前衝了過去。然飛速行駛火車挾裹來的巨大風力,頓時將善子連人帶車扇出幾米遠,善子的頭重重磕碰在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頓時血流如注,沒來得及上醫院,人已閉了眼。
按當地習俗,找“二齋”(陰陽先生)選了七天出殯。除了家人和幾位老鄉,來憑吊者寥寥,這場麵早料到了。相反,街頭巷尾簇簇團團,人們竊竊私語,說長道短,作壁上觀者有增無減,多日不息。
善子的兒女找我,說時下治喪講究念祭文,想讓我也為善子寫一篇。兩個孩子拘謹淒楚,我明白他們的心境,祭文多是言故人生前好處的,他們曉得惟我理解其父——他們的父親原本良善並是位有益於人的人,希冀借此為父親正正名吧。祭文是推善子本族一位有文化的長者頌念的。那長者雖不會普通話,一口鄉音鄉腔,卻念得清爽明白:
哀哀善郎,遽去何忙?
陰陽幽遠,難傾衷腸。
君本誓願,去疥浴香;
今君不語,隱痛難張。
君鄉雖僻,家教煌煌;
勤懇至誠,仁厚綿長。
為謀生計,離鄉上礦;
艱辛不避,劈山開巷。
助人悅己,廣泛眾愛;
公私分明,寬厚忍讓。
尊長憐幼,敬業愛崗;
更兼才藝,頗有多長。
鐵木水電,樣樣精當;
油漆繪畫,聲名遠揚。
艱險苦累,君先衝上;
曆曆當年,令人斷腸!
無奈紅塵,幻化滄桑;
迎風濁浪,君難執漿!
為兒為女,父愛可鑒;
貧賤不移,豈可彷徨?
移情易性,悖失倫常;
改弦易轍,甚為不當。
嗚呼!
個中苦衷,唯君獨嚐;
爭鋒巨輪,何其悲涼!
君工白鶴,馭之頗良;
攜擁鮮花,青雲直上。
汝之至囑,吾當銘記;
諭汝子女,莫失修養。
仁義良善,秉承祖訓;
執著真誠,再顯榮光!
善子好走,安息良良;
伏惟尚饗,尚饗尚饗。
說來也怪,原本朗朗晴天,那先生念祭文的當間,卻平地襲來一股股冷風,刮得靈棚苫布嘩啦啦響。及至過午,竟揚揚灑灑飄起雪花兒來,地上泥濘不堪,人人腳底拖著厚厚層泥。傍晚時分,居然硬邦邦滿世界結了冰。雁北地區雖入冬早,尚未見過農曆九月即掛冰,實實罕見。這無疑又為人們的竊議添了口資。
我禁不住心頭一股股酸楚,便返回樓上一位鄰居家躲坐。樓區辦喪事,免不了借用左鄰右舍之屋。因大多數人在樓下祭奠,這屋倒清靜。卻聽裏間一位婦女正哄小孫子睡覺,就聽那婦女邊拍搖孩子邊哼哼道:“小寶寶,快睡吧,這回咱們不怕啦。拐棍兒拐棍兒不來了。到哪兒啦,升天啦,咋升了,撞車了,洋車撞了火車啦,灰頭耷腦灰死啦……”婦女的搖籃調兒吟唱淒婉低沉,卻炸雷般震得我耳鼓轟轟轟響,我實在聽不下去了,落荒逃奔樓下去。
傍晚例行亡靈前燒紙時分,院子裏已到處白茫茫一片。幾次點火燒紙,竟被風攪雪撲朔朔吹滅。於是眾人便又幽幽私語。善子至親族人中,多數人對他的病灶根底心知肚明。善子父母早幾年已故去,本家兩位長者認為,善子固然病灶在身,然其有違家教人倫的行止令人不齒。但從小看善子長大的老嬸兒卻持有另見:打小看大,善蛋兒骨子裏是個仁義本分孩子。殺人啦?放火啦?還是欺男霸女啦?比起現如今那些殺人越貨、拐賣造假等壞人,孩子是懦弱無助才走了這一步,和火車叫勁,明明個病人嘛!說著說著便哭訴道:善蛋呀善蛋呀,命苦死了,啥法子不好,非挑這條道?老天爺再睜眼看顧看顧這家吧,別和孩子過不去啦……。在場的人都落淚。善子女人忍不住大放悲聲:“梁善善,你就這麼趕趁著甩手走了?讓家人娃們咋念你的好呀,又叫人家世人咋看你呀,莫非連老天爺也為不下呀,你灰圪哇、灰圪哇……”
善子的一雙兒女淚眼婆娑,無助地看我。我想再安撫他們幾句,卻不知該由何談起。我茫然地看著一夥人又忙著搬炭、劈柴、搭火堆。
天愈加昏朦,那雪棉朵似地墜落,越來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