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發出聲音永遠是有用的
有一年,我應邀到一所中學演講。中國北方的農村,露天操場,圍坐著幾千名學生,他們穿著翠藍色校服,臉蛋呈現出一種深紫的玫瑰紅色。冬天,很冷。
我從不曾在這樣冷的地方講過這麼多的話。雖然我以前在西藏呆過,經曆過零下40攝氏度的嚴寒,但那時軍人們急匆匆像木偶一般趕路,緘口不語,說話會讓周身的熱量非常快地流失。這一次,吸進冷風,呼出熱氣,在臘月的嚴寒中麵對著一群眼巴巴的農村少年談人生和理想,我口中吐冒一團團的白煙,像老式的蒸汽火車頭。
演講完了,我說,誰有什麼問題,可以寫個紙條。這是演講的慣例,我有什麼地方說得不妥當,請大家指正。孩子們掏出紙筆,往手心哈一口熱氣,紛紛寫起來。老師們很負責地在操場上穿行,收集字條。
我打開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我很生氣,這個世界是不平等的。比如,我為什麼是一個女孩呢?我的爸爸為什麼是一個農民?而我同桌的爸爸卻是縣長?為什麼我上學要走那麼遠的路,我的同桌卻坐著小汽車?為什麼我隻有一支筆,他卻有那麼大的一個鉛筆盒?
我看著那一排鉤子一樣的問號,心想這是一個充滿了憤怒的女孩,如果她張嘴說話,一定像衝出了一股乙炔,空氣都會燃起藍白的火苗。
我大聲地把她的條子念了出來。那一瞬,操場上很靜很靜,聽得見遙遠的天邊,有一隻小鳥在嘹亮地歌唱。我從台子上望下去,一雙雙烏溜溜的眼珠,在玫瑰紅色的臉蛋上瞪得溜圓,還有人東張西望,估計他們在猜測紙條的主人。
據說孩子們在媽媽的肚子裏,就能體會到母親的感情。很多女孩子從那個時候,就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不平等,因為你不是一個男孩,你不符合大家的期望。
有什麼
辦法嗎?沒有。起碼在現階段,沒有辦法改變你的性別。你隻有認命。我在這裏說的“命”,不是虛無縹緲的命運,而是指你與生俱來的一些不能改變的東西。比如你的性別,比如你的相貌,比如你的父母,比如你降生的時間地點……總之,在你出生以前就已經具備的這些東西,都不是你所能左右的。你隻能安然接受。
不要相信對你說這個世界是平等的那些話,在現階段,這隻是一廂情願。不過,你不必悲觀喪氣,其實,世界已經漸漸在向平等的燈塔航行。比如100年前,你能到學堂裏來讀書嗎?你很可能裹著小腳,在屋裏低眉順眼地學做女紅。縣長的兒子,在那個時候,要叫做縣太爺的公子了,你怎麼可能和他成為同桌?在爭取平等的路上,我們已經出發了。記住,沒有什麼人承諾和擔保你一生下來,就享有陽光燦爛的平等。你去看看動物界,就知道平等是多麼罕見了。平等是人們智慧的產物,是維持最大多數人安寧的策略。你明白了這件事情,就會少很多憤怒,多很多感恩。你已經享受了很多人奮鬥的成果,你的回報,就是繼續努力,而不是抱怨。
身為女子,你不要對這樣的不平等安之若素。你可以發出聲音。說了和沒有說,在暫時的結果上可能是一樣的,但長遠的感受和影響是不一樣的,對你性格的發展是不一樣的。而且,隻要你不斷地說下去,事情也許就會有變化。記住,發出聲音永遠是有用的,因為它們可能會被聽到並引發改變。
說實話,讓一個受到忽視的女孩子,很小就發出對於自己不公平待遇的呐喊,幾乎是不可能的。但我思索再三,還是決定保留這個期望。因為今天的女孩,也可能變成明天的母親。如若她們因循守舊,照樣端起了不平等的衣缽,如若她們的女兒發出呼聲,也許能觸動她們內在的記憶,事情就有可能發生變化。當然了,如果女孩子長大了,到了公共場合,這一條就更要記住並擇機實施。
記住,呐喊是必需的,就算這一輩子無人聽見,回聲也將激蕩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