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生處有人家
一 、春風吹度三條嶺
1972年的春天,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背著一卷行李,行進在應縣南山間。
應縣的南山和山陰、渾源、繁峙、靈丘的大山一脈相連。這是山西和河北之間的太行山的支脈,高大雄渾,莽莽蒼蒼。從大石口一進山,兩邊都是絕壁,天空就和腳下的溝一樣寬,一樣彎曲。
好在這兒剛剛把山炸開,新修了一條通往繁峙的公路,盡管還是沙石的。
剛剛進山的公路,一下子爬高很多,從下邊看那路就吊在天上。小夥子並不強壯,看上去還有些文弱,他爬上了這條路進山的大拐彎時,已經大汗淋漓。從他的村子到這兒,已經走了十幾裏路。看看太陽,快要十點光景。他要從這兒走到山裏的白馬石村,二十裏路。一路上,有過幾輛解放車開過,他想求助,沒人理睬,此外,路上便沒有一個人。背上的行李越來越重,將近中午,到了白馬石村。他稍作休息,還要向東翻一座這一帶大山最高的梁——跑馬梁。村裏的人告訴他,爬上這座梁就得走十裏,走到他的目的地三條嶺,還要翻過山去,再走二三十裏的路。
他是一個沒有走過山路的人,也認不得這兒的路。老天體恤,跑馬梁山頭上有一個新開修的工程,人們叫做217工程,大約是國家的一個和戰備有關的通訊工程吧,因而修過簡易公路,能跟著走。定定氣,咬咬牙,沒有絲毫猶豫,他一步一步地堅定地走著,隻覺得高度不斷地增加,兩邊的山都成了風景;隻覺得自己走得太慢,不能再快起來。
這山原來是一座座壘起來的。下邊看是個山頭,費了好大力氣登上去了,上邊還有一個山頭,再登上去迎麵又是一個山頭。走了多長時間,也弄不清,但終於登到山頂了。他才感覺到今天的陽光這樣的明媚,空氣這樣的清新,視野從未有過的開闊。到梁上了,可以放開腳步地走了,輕鬆了很多。可是沒想到,這道梁這麼大,這麼寬,怪不得叫跑馬梁啊!在梁上走了好幾裏,才走到了下山的路。
滿以為下山的路好走,沒想到正在春季消雪期間,有的地方雪還很多很厚,有的地方雪已經消了。消了雪的地上是一片爛泥,用腳 一踩又粘又滑,跌了好幾跤,差點滾到溝裏;而有雪的地方則是雪與水的結合體,也不知道有多深。翻過這座山的時候,已經是半後晌了,氣溫逐漸下降,消過的地方微微凝結。又滑又旋,連跌帶爬,身上、行李上,特別是鞋和褲子全是泥水,他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就下來了。回頭看看那座擋住了半邊天的大山,再看看自己隻是手擦破了些皮,身上滾了些泥,非常慶幸,有一種大勝大喜的心情。
他定了定神,認定了到三條嶺村的路,長舒了一口氣,這下好走了,不用再爬山了。而且,運氣也好,遇到一位同路的老人,這位老人是三條嶺公社的副書記侯臻。老人樸素和藹,一路與他交談,告訴他,到了公社也就到了學校。
金色的夕陽,路邊的樹木,鳥飛鳥鳴都送來和暖與愜意。“看——到了。”侯書記指著前麵露出的一帶屋頂。不大一會兒,翻過一道小梁,一個很有些氣韻的山村就在眼前了。
到了,到了,這就是三條嶺,這就是三條嶺!
哦!這就是學校。這是他要到的地方。
一個人走出來看著了他,狠狠地拍了他一把,驚喜地喊道:“成名!沒想到是你呀!”他同樣喜出望外地緊緊握住對方的手,想不到 在這兒遇到了他的同學,他的好友。
二、桃花源裏有高人
三條嶺是應縣最偏僻的山區公社。三條嶺村是公社的所在地。
這個村子西頭是一座高大的山,大概因為其形狀吧,人們叫它大猴山。大猴山伸出一條手臂,一道約有一千多米長的不高的山梁向東延伸下來。三條嶺村就靠著這道梁,麵對著一條不大的山溝而建。大猴山充滿愛意似的,把這個村子抱在自己胸前的臂彎裏。這兒地勢比較平順。村子順著這道梁建成狹長的形狀,有三四排房子吧,大多數都是平房。每一排房子都是一層高度,梁上不少地方都是紅土,樹木也還不少,看上去“山外青山樓外樓”,再加有樹木掩映,很像個有風水的地方。
其中最有風水的地方還是公社和學校。公社和學校建在村子的西頭,公社的房子是一排整齊的磚瓦房,藍色;學校在公社的後麵,也就是在公社的上頭,是一長排舊平房,也還齊整,房子刷過紅漆。這上下兩排房相映成景,自然也是這個公社的眼珠。
成名22歲,縣城上高中在文化大革命中站錯了隊,回到村子裏又因為家庭曆史有點說不清楚的事情被列為另類,沒有了絲毫可以發展自己的機會,是經人介紹來這兒當民辦教師的。學校讓他當七年級的語文老師,並且兼班主任。過了沒幾天,他就被真正接受了。他自己也感覺到,學校的領導和同事以及學生都認可了他。
那時,正是學習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念、批林批孔的時期。學校裏要辦大批判牆報,他可以給畫報頭,插畫;在文藝宣傳隊,他可以給當導演,教歌,伴奏。就這樣他竟然“應運而紅”了。這個文化基礎很差,缺少人才的山溝,給了他一個充分表現自己的舞台。而這兒的人們,從幹部到老百姓,從公社到學校,都感到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樣單調和平淡了,有了新鮮的色彩和滋味。
那時,經常有最新指示、新的學習內容。這是當時政治生活的大事。有時念報紙,有時傳達文件,有時是電話會議,也有時請人專題講座。這些重大的學習內容往往需要人多一點,隆重一點,有點聲勢。這個山區公社的幹部太少,再說離學校很近,於是就讓學校的老師一起去享受政治待遇。
能享受這樣的待遇,對他來說是受寵若驚。也就是這樣的場合,給了他認識一個重要人物的機遇。
第一次到公社學習,他靦腆地坐在靠後麵的一把椅子上。當主持人告訴大家公社書記王鴻儒講話時,他抬頭注目——三十出頭,體態墩實 ,皮膚微黑,精神飽滿,戴一頂黃軍帽,棱角分明,帽簷下一雙眼睛目光銳利,說起話來幹脆利落,毫無贅言,氣質沉穩幹練。他被深深吸引,沒想到這麼偏僻的山溝有這麼一個有魅力的領導人物。從下麵人們的反應,也能夠看出他所受到的尊敬。而他也感覺到王書記的目光幾次掃射到他的臉上。是不是自己是個新人,引起書記的注意?他還注意到,王書記還看著他和學校的領導耳語幾次,是不是與他有關呀?
他知道,王鴻儒是縣裏的“好派”,而自己是“糟派”,兩派敵對,勢同水火。想到此處,他感到不安。
大山裏的春天來得總是那樣的遲,但它還是來了。學校門前和院邊的樹吐出了碧玉似的葉片,校邊的幾棵榆樹上綻出了金黃的榆錢。屋後的梁上,村前的河溝,也逐漸籠上輕淡的嫩綠。沒過幾天,那綠就勢不可擋地由淡變濃,連營結陣。而山鳥則跳躍鳴囀,過起了自己天堂般的生活。
又是一次來公社學習。這一次是開電話會,傳達最新指示。雜音很大很多,喇叭裏的話有時能聽清楚,有時聽不清楚。一夥人坐在公社的大會議室裏,神情莊重地認真聽著。工夫不小了,大家都覺得有點累。會議結束了,王書記對最新指示的貫徹落實做了明確的部署,宣布散會。人們伸伸懶腰,站起來,都準備出去。
王書記回過頭來問:“有誰會打乒乓球呀?來打一會兒球吧。”沒人應答,王書記把目光移到了學校校長的臉上。
校長看看學校的蘇老師,又詢問似地看看成名。他們倆有點不好意思,說,我們不怎麼會打,看看王書記打球,學習學習吧。
哦,這很好的一副球台麼!可是一看就很少有人打。人們把球台擦幹淨,王書記脫掉外罩,說:“來吧,誰上?”
蘇老師上去和王書記打了一會兒,成名在一邊觀看,心裏邊算有底了。蘇老師的幾下明顯地比不上王書記,他自信比蘇老師強。
一會兒,蘇老師把球拍讓給了成名。
他和王書記打了一會兒,漸漸地不再拘束。王書記是個拉球手,他正好是個削球手。一拉一削,一攻一守。王書記越拉越有勁兒,他越削越旋轉,剛巧是個對手。和他打球,王書記的球技發揮得非常好,興致勃勃,精神倍增。一旁看球的人不住地喝彩讚歎。好大工夫,才停下來休息。坐下來喝水時,王書記問他叫什麼名字,從哪兒來的,多大了,代什麼課,大致地了解他的一些情況。他對王書記的警覺漸漸有所放鬆,因為他從書記的眼神和語氣裏,體察到和善和憐惜。
三條嶺的學校和公社也就是上下排而已。從學校的院子的南沿,如果膽子大一些,縱身一跳都可以跳到公社的房頂上。而學校和公社都有電話。有時王書記工作煩了,想打一會兒球,就會給學校打個電話,知道成名沒課,就招呼去打一會兒球。一來二去,他和王書記倒是越來越熟了。
三、高僻貧寒樂可居
三條嶺公社是應縣最深的山區,地處應縣、渾源、繁峙三縣的交界,這兒有好幾道分水嶺。跑馬梁一脈大山的西麵,水流到應縣的大石峪;從跑馬梁向東伸出的一道梁,在三條嶺村南十幾裏地,南麵的水向南流到忻州繁峙縣的滹沱河,北麵的水向東北流向渾源縣的大南峪;在三條嶺村的西北方向有一道兩嶺關,北麵的水朝北流到應縣的北樓峪,南邊的水向東與三條嶺南麵分水嶺下的水彙合,流向渾源縣的大南峪。這兒群山環抱,溝壑縱橫。28個自然村,3200多口人,人口比不上平川區公社的一個大村子多,地盤夠好幾個川下公社大,村子小而分散。從三條嶺村出山,最近的路是北樓峪,也得走將近三十裏。而三條嶺公社管轄著北樓峪的一大部分、南麵分水嶺南繁峙方向的一大部分,稍微遠一點的村子離三條嶺有十五六裏甚至更多。這種情況下,公社幹部想到各個村子去看看,就得背上個挎包,一步一個腳印地爬坡竄溝,一走就是一兩個小時甚至還多。而這也就是王書記工作和生活的一大部分。而三條嶺的所有的人幾乎都認識這個全公社最大的官兒。
孩子們上學自然也是個問題。不過王書記很重視教育,公辦老師不會給分配來那麼多,也沒人想來這樣山大溝深的地方,怎麼辦?用民辦教師。山上找不到那麼多,就從川下找,每個月28元工資。成名就是這樣的教師。
每個村子必須有間房子做學校。除了中心校的中學班外,各村學校都是複式班,也就是好幾個年級的孩子共同坐在一條炕上,一個黑板,一間教室上課。老師輪流地教課,輪流地布置作業。也好在村子小,孩子少,不一定從一年級到五年級都有學生。有一個村子好幾天上不 了課,不是老師不在,而是學生沒來。怎麼回事呢?一共五個學生,其中一家占了四個,最大的孩子病了,小的也跟著不來了,老師沒法上課了。那麼其他人家怎麼回事呀?全都是光棍!娶不過老婆。有的學校不管好賴總算是間新房,有的學校破破爛爛、歪歪扭扭、黑咕隆咚,和羊圈差不了多少。那時村子裏一個工分也就是兩角錢,學校裏有時連粉筆也買不起了,得老師或幹部自己想辦法掏一下腰包。但是無論如何,大小村子都有了學校,每個村子都有了老師,每個孩子都可以上學了,而且還辦起兩所中學。其中一所就是三條嶺中學。學校裏的老師還個個了不起,師資一點也不比川下公社的中心學校差。
辦中學更需要經費。這兒是山區,高寒,學生們的教室是坐炕,住宿也睡炕。這就需要燒火。怎麼解決?勤工儉學,自己動手。每年春夏之交,校長就要去林場聯係,承攬造林任務,老師帶領學生到山頭上栽樹,給學校掙點經費。秋季要出去打柴。
栽樹一般是在很高很大的山梁上,每次栽樹都要走很遠,必須帶上幹糧。在山上栽樹不是用鐵鍁,而是用山裏一種特殊的钁子。钁頭很長,中間凹空,好像大象的兩根長牙伸出來,抓地入土非常厲害,正好適用於石頭多的土壤。山裏的人用這種钁子刨黃芪,由於中間是空的,既可以刨得深,又不傷及黃芪。山裏的孩子們非常樸實厚道,每次栽樹都很積極,也特別能勞動。中午吃飯的時候,都很熱情地讓老師吃吃自己從家裏帶的幹糧。吃過飯孩子們就快樂地玩起來,而且還領著這位對大山不太了解的老師去了解他的新奇。在孩子們的幫助下,成名進一步領略了山的陡、山的大、山的奇,還在最高的跑馬梁上看到了他簡直不敢相信的水潭和散發著醉人清香的、開著白色花朵的苓苓香。他每次出去栽樹都累得腰酸腿軟,被風吹得臉上起皮,嘴唇開裂。但是在熱烈而愉快的氣氛中,他仍然覺得是一種有意義的鍛煉,是一種享受。
也從來沒有誰覺得這些勞動是學校的負擔,而恰恰是豐富了辦學的內容,也增進了師生的感情。這個學校的領導非常正派,忠心耿耿,吃苦耐勞,全心全意辦學,學校的老師也非常團結上進。學校 生機勃勃,有一股蒸蒸日上的勁頭。學校的許多工作都得到了公社的有力支持。在這個公社,學校的地位是非常高的。
成名在這兒找到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舞台,工作也得到了認可。第二個學期,他辦了一件大事——把自己的戶口遷移到了三條嶺。他成了三條嶺的人。
四、美景憾缺鴛鴦夢
雖然是高寒的山區,到了夏秋之際,這兒的風景也是很美麗的。
這些年,公社特別注重農田基本建設,各個村都修建大寨田,最好的地集中在河溝的邊沿,在河溝邊用石頭壘上圍堰,再用土把裏邊墊起來。每到冬春之交、秋季收割之後,河溝邊飄著紅旗,推車的、背簍的、壘石頭的,建設大寨田熱火朝天,成為山裏的一景。而這樣的場合常常有公社書記王鴻儒的身影,他很樂意帶領幹部社員一起幹這樣的活,享受其間的快樂。
這樣修建起來的地相對來說又大又平,裏邊的土是墊起來的,很少有石頭,就成了山裏上好的地。
三條嶺的這種河溝地建起來好多,在河溝邊塊連塊片連片。這些地是山區的高產田,不僅莊稼長得好看,那塊塊相連隨溝逶迤的樣子也很有韻致。山裏的莊稼主要是豌豆、土豆、蓧麥,也有油菜,有時也有蕎麥、扁豆。豌豆長起來是茂盛張狂,一團青綠,長長的蔓子互相嬉戲、纏鬥,花兒細碎,豆莢兒遍地。地裏連個老鼠也鑽不進去。土豆則是一片墨綠,葉子長得油油的壯壯的,頂著紫色的或白色的極像百合的花,透著一種寬厚而端莊的美麗。蓧麥則是淡淡的偏灰色的綠,看那風度,像是莊稼裏的一群安貧守道,清高出世的修士。它們瘦長直立,杆也淡然,花也淡然,排著整齊的行列,頂著含蓄的麥穗,常常站在高高的冷梁上,麵對風的戲弄,仍然不失優雅。隨著山勢形成的弧形地塊,一塊塊青綠、一塊塊墨綠、一塊塊灰綠合成了一件綠的袈裟,披在大山的身上。而綠的基調中,也有精彩的點綴——油菜長得高大茂盛,花朵是一片燦爛的金黃;蕎麥有纖細的紅杆,花朵像是浮在枝頭上的一層白霜。山間美麗和諧而且生機盎然。
麵對著這樣賞心悅目的美景,公社書記王鴻儒的感受比別人更深:來之不易,令人陶醉呀!如果有個女高音出來唱一曲“一座座青山緊相連,一朵朵白雲繞山間,一層層梯田一層層綠……”該多有詩意!
可遺憾的是,真還沒有這樣的人。
山裏的人不管男女都出來勞動。女人在勞動中雖然力氣不如男人,但吃苦精神一點不比男人差。山裏的姑娘從小就背簍,年輕的姑娘不僅參加農田基本建設,用背簍背土墊地,也背糞上山。好多勞動都離不開背簍,好多的路都離不開爬坡。所以很漂亮的姑娘年紀輕輕背就有點駝了。她們比起男人來更少有受教育的機會,多數沒有上過學。
也正是因為山裏苦,所以這兒的女人有點辦法的都嫁到平川去了,哪怕到另一道不太深的山溝也好。至於山外平川上的女人自然也不會來這兒嫁人。
這樣山裏的男人娶媳婦也就困難了。有不少的小夥子長得很帥,也很有本事,可就是娶不過媳婦。山裏人還保持著一種古老的婚姻方式,就是換親。兩家人從小就給孩子訂親了。這一家的一雙男女與另一家的一雙男女互相訂親,男方從女方很小就供給衣服等生活費用,一直到長大正式成親。這樣做有的配滿意了,有的就配不滿意。但是對於雙方父母來說,這可以保證自己的兒子不打光棍,好給自己傳宗接代。而總的傾向是重男輕女,往往犧牲女兒保兒子。在三條嶺學校的中學班裏竟然也發現有這樣的現象。有一位非常聰明漂亮的女同學,與他的同樣聰明可愛的小叔子一個班裏上學,相處得非常好,而對她的未來的丈夫卻不滿意。這位女同學曾經為此自殺,讓老師感到悲傷和震驚。貧窮落後中,一聽說家庭糾紛,往往就是男方家暴甚至凶殺,女方逃跑或者自殺之類的悲劇。
田間地頭,茶餘飯後,人們或者講述和評論這些新鮮刺激的悲劇,或者蹙眉撇嘴傳說著一些男女之間的奇聞軼事,似乎這些話題最為津津有味,最能解乏過癮。
男人需要女人,山裏需要女人,就像大山的綠色需要油菜和蕎麥點破它的單調和寂寞一樣。
五、枯木發芽引青睞
山裏的女人少,有個女人就會引起人們的注意,比較顯眼的那就更不用說了。
那時,公社有一個廣播員兼電話員,二十來歲,叫王玉英。這個姑娘個兒不高,長得白白淨淨,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臉龐,連身材也是圓圓的。她沒有學會普通話,說的話到底是哪一路的實在說不清。但是誰也知道開始廣播時要說的話——“各位社員請注意,三條嶺廣播站現在開始廣播了。”她說“三條嶺廣播站”咬字不真,再加上那時線路、喇叭也不行,人們打趣她是“三條嶺鍋不轉”、“三條嶺光棍漢”,還有的人說成是“三條嶺胳膊斷”。人們這樣打趣她,卻不討厭她,實際上,都覺得她很可愛。麵對人們的打趣,她總是憨憨地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笑出兩個小酒窩,一臉清純而稚氣未脫的樣子。
還有一位叫邢桂青。她是學校的臨時老師。這是一位熱情大膽的姑娘。人們都有意無意想多看一眼這兩個能在公社和學校工作的姑娘。
她們很自然成為人們注目的焦點。但是對於絕大多數的人來說,隻能羨慕而已,想和她們搭訕一下也是可望不可及。
學校組織起個宣傳隊,常常在每天下午的課餘時間組織排練。歌聲、音樂聲悠悠飄蕩在學校和三條嶺的上空。山村裏缺少文化活動,不少的人都被吸引來觀看,特別是一些在家的婦女都想來看看稀罕。這些觀眾之中有一張白白的年輕女子的臉,她總是聽得那樣專心,看得那樣入神。
學校裏辦起了批林批孔的牆報,上麵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頭像,中間還有五顏六色的插畫,比以前的牆報好看多了。有一些人站在牆報下駐足觀看,不斷地有人說出一些讚賞的話來。這其中也有一張年輕女子的白白的臉。她總是看得那樣入神,聽得那樣入心。
最近在公社的乒乓球室裏,她看到過王書記與一個年輕人打球,打得好精彩嗬!與這個年輕人打球,王書記超水平發揮,興致勃勃,神采飛揚。而那個年輕人竟然是那樣鎮定自如,從容瀟灑。
那個年輕人走後,王書記說了不少誇獎他的話。哦,聽明白了,這是新來的一個中學老師。
王書記有時給學校打電話找的就是他。
學校宣傳隊所見到的那張新麵孔,大批判牆報下所聽說的那個人,打球的人和王書記所誇獎的人,合在一起了。
一天,成名在公社到學校的路上迎著了一個白白的稍胖的姑娘,這姑娘就像認識他似的,和他說話,他覺得有些突然也有些窘。想想好像見過,這是誰?過了一會兒,學校的老師告訴他,她是公社的廣播員,叫王玉英。老師們和他開玩笑,說是有人愛上他了,他覺得臉上發燒,也覺得不可能。
過了幾天後,他看著她的次數多了起來,有時也互相搭起話來了。
一天,公社在離村二三裏地的農場舉行了一場晚會。這是場露天的簡單的晚會,可是這在這個山區公社也是很新鮮很豪華的精神盛宴了。學校的人基本上都去了,公社機關的人自然都去參加。
公社的武裝部長叫大家歡迎成名老師唱一段革命現代京劇。稍微謙虛了一番,成名選了一段《盼望勝利歸來的偵察員》:“你二人改裝劃船到對岸,鎮西樹下把船拴,尋來草藥醫病患,弄清敵情就回還。同誌們滿懷信心將你們盼,盼望著勝利歸來的偵察員。”沒有音響,也沒有伴奏,在空曠的山穀,聲音總覺得太小,而且他覺得唱得不好,心裏很亂。因為看到了那張白白的臉,和那雙盯著他的眼睛。
過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冷。山裏的天氣就是這樣,白天黑夜溫差太大。
覺得誰輕輕地拉了他一下,扭頭一看。
“我冷,我想回去了,你回去嗎?”聲音真輕,不過他聽得很清楚。
他沒有說什麼,掉轉頭,輕輕地走了。
她已經在前麵了。
風輕輕,步輕輕,話輕輕。
月朦朧,山朦朧,樹朦朧,路也朦朧。
六、於無心時有情生
王書記打電話叫成名下來到公社一趟。他不知道有什麼事,急急地從學校走下公社。
進了王書記辦公室,他看到有好幾個人,王書記正在給他們切西瓜吃。
這正是個吃西瓜的季節,如果是在川下的話,在家裏,在街頭,在地裏吃西瓜都是常事。可是在這個非常封閉的山裏就不一樣了。這兒高寒,生長期短,長不出西瓜來,而川下的西瓜到這兒來也太難,這麼高這麼遠,西瓜又那麼大那麼重,誰願意背著西瓜走幾十裏山路來這兒呢?所以在這兒能吃上西瓜也就覺得太稀罕太珍貴了。不知道王書記是怎麼弄來這顆西瓜的,還是誰大老遠給王書記送來的,這可太不容易了。
他正這樣想著,王書記看見他來了,說:“成名,下來了,快過來吃西瓜。來,吃呀!”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從王書記手裏接過一塊西瓜,看到公社的幾個幹部都在,還有那個廣播員也沒漏掉。她一邊吃一邊哧哧地笑呢。還有一個,是公社那個耳朵有些聾的炊事員。大家在一起吃著說笑著,好快樂。
“讓成名看看我們王玉英是怎麼吃西瓜的,看看那嘴張的,西瓜沾到臉上了,西瓜皮也啃透了!”王書記打趣地說,一夥人哈哈地笑。
“小王認識成名嗎?這是咱們學校新來的老師,有才呢,看看這小夥子怎麼樣?”又看著他說,“成名你認識小王嗎?我們公社的一朵花啊!”
王書記這樣一說,也就有幾個人開起了玩笑。他看到王玉英的臉紅到了耳根,他也窘迫,原本感到受寵若驚的他,臉龐發燒,有點手足無措。
放學了。吃過午飯,他躺在辦公室的炕上睡了,電話鈴響了起來。
“喂,吃飯了沒有?”隻有她才有這樣的聲音,舌頭卷著說話。
“哦,吃了,你呢?”
“還想吃嗎?”
“有什麼好吃的嗎?”
“有水果,想吃就下來吧。”
“你吃吧,我不敢去。你吃了就等於我吃了。”真是的,那是公社,辦公的地方,我怎麼敢去呢!
電話裏傳來哧哧的笑聲,“張開嘴,這一塊給你吃。”
他的心怦怦地跳,隻是癡癡地拿著話筒等著她還說什麼。
“你和王書記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呀?”
“真的嗎?我不信。”
“真的。”
“你不說什麼,王書記就會說那樣的話?”
“什麼話?真的我沒和王書記說什麼。”
“你又不是沒在,沒聽見。狡猾!”
接下來天南地北不知道是說了些什麼,一直到成名要上課了,隻好放下話筒。
下午的課總算是上完了。成名不知道是怎麼給孩子們上了的,覺得暈暈乎乎,糊裏糊塗。
晚上,熄燈了,電話又來了。
哦,這是她值班。電話室晚上是不能沒有人的。
“睡了沒有?”
“沒有。”
“怎麼回事呀?還不睡?”
“睡不著麼,你呢,怎麼也還沒睡?”
“哦,我睡不著,就許你睡不著就不許我睡不著?”
“胡思亂想能睡著?”
“你怎麼知道的啊?能看著嗎?真是的!喂,你怎麼不到川下當老師,跑到我們這兒來了?”
成名好大工夫無言以對,“以後和你慢慢說吧,暫時保密。”
“你好吃什麼呀?”
“你上了山,多長時間沒回家了?”
“你媽不想你嗎?”
“你不想你媽嗎?”
“你最想誰了?”
“現在心裏想什麼呢?”……
這電話也真的跟平時不一樣了,連出氣的聲音都那麼清楚,甚至能聽得出心跳的聲音。
窗戶上的月光超乎平常的明亮。
說了多長時間?晚上睡著過沒有?真的不知道。
老師們很快就發現了他的秘密。玩笑話上了飯桌。
一天,夥房破天荒地吃豬肉,大家高興了,聊得也就熱烈起來。年齡比較大的王老師擠眉弄眼地說:“昨天王玉蓮和她媽吵架哩,她媽不許她喜歡成名,罵她;她不聽,說就要喜歡;她媽拿燒火鏟子打她,她曷楞曷楞就從家裏跑出去了。”好幾個老師都笑了,還有的故意調笑。
真的嗎?他的心裏“咯噔”一下——好幾天沒見到她,電話上的話也少多了。
邢桂青把自己碗裏的豬肉都夾到他碗裏了,他還沒有回過神來。
大家眼直直地看著,蘇啟文說:“好妒忌呀,怎麼沒人給咱碗裏夾兩塊豬肉呀!”
邢桂青莞爾一笑,“吃多了壞肚子呢!”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水,揚長而去。
七、能流血處喜而泣
三條嶺學校的老師有好幾個優秀人才,其中兩個是成名的同學。一個是蘇啟文,一個是霍萬府。
蘇啟文是他上一屆的同學,個兒高挑,體格健壯,話音響亮,鼻嘴額頭,棱角分明,朗眼刀眉,英俊陽剛。他瀟灑豪爽,待人寬厚,天生樂觀,每天都有笑話說得大家捧腹彎腰。他是公辦教師,代數學,在同學和老師中都有極高的威信。
霍萬府是比他高兩屆的同學,長得有點孱弱,個兒不算高,白臉膛,近視眼,腰頸有點前傾,為人厚道,行事低調,說話綿軟,極有忍辱負重的精神。由於眼睛近視,反應稍慢,性子有點蔫,同事們常常開玩笑逗他,他總是抬起眼來瞅一瞅,憨憨地一笑了之。由於家庭出身不好,在村裏沒有辦法,和成名一樣上山來當民辦教師的。他和蘇啟文,如同成名的兩個哥哥。
他們對工作都非常認真負責。尤其是蘇啟文,教學水平高,對學生要求嚴,吃得了苦,做得了奉獻。有一個階段,他便血厲害,簡直像女人來月經,臉色都變白了。別人都替他擔心,勸他休息下來,認真治療。可他放不下自己帶的畢業班,一直在那兒堅持,學校內的勞動也不誤參加,上山栽樹、打柴,還要走在前頭。
所有的老師、同學、領導對蘇啟文沒有不讚成的。不少人把他當作榜樣。學校的領導也被他的這種精神感動了,想培養他入黨。
他寫了入黨申請書。
山上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喜歡抽水煙。入鄉隨俗吧,學校的老師也習慣成了這樣,炕上放一張炕桌,桌子上點一盞小油燈,一板水煙放在上麵,手拿一根羊腿骨做成的煙槍,水煙揉捏成一個小蛋兒,按緊在煙槍前頭安著的子彈殼屁股凹窩裏,對著燈一吸,一口煙吞進肚裏,然後一出氣,就把燒紅的水煙瘊“哧”地吹出去。常常是一邊聊天,一邊抽水煙,不大一會,地上的水煙瘊就吹得花花落落。
別看蘇啟文一表人才,特別有氣質,但是抽起水煙來彎腰曲頸,那動作那神情完全是一個老山民。
這一天他們三個又在一起,邊抽水煙邊聊天。
“啟文,你這幾天便血又很厲害,看那廁所紅的。”
“你可要注意嗬,別什麼也不在乎!”
“反正一下也好不了,也死不了,該幹啥幹啥吧。”
“是不是正在接受考驗時期,可別把自己身體整垮了。”
“其實入不入黨也沒有多大關係。咱就是這樣的人,就這個幹法,要麼不幹。”
“學校是給你報上去了,決定權還在公社黨委,希望王鴻儒不要計較派性。”
“我看他這個人還算不錯,不會吧。”
嘴上這樣說,心裏想,權利在人家手裏,扶你壓你都能找出理由。王鴻儒這人到底好不好遇到實事才能證實。文革中兩派的影響是很厲害的,不講派性,嘴上說容易,真正做到很難。誰也沒能從那個陰影裏走出來。
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在心裏祝願著,也在觀望著,等待著。
那一天,太陽很紅,喜鵲在學校旁邊那棵樹上蹦蹦跳跳叫得好歡。校長從公社上來,拿了一套表給蘇啟文——蘇啟文入黨真的批下來了。成名和霍萬府真替他高興。所有的老師都高興。這對學校的工作也是個很大的鼓舞。
那天晚上,哥三個喝了酒。蘇啟文最能喝了,將近一斤,霍萬府和成名都喝了半斤還多。一邊喝,一邊抽水煙,一邊讚揚王鴻儒的公正、寬厚。
“啟文,你這血流得還值,總算有人認可了。”
“是呀,有時你想流血也沒有個流處。誰來認可你呀?”
“王書記對你們也還不錯,特別是對成名。希望你們也能有個機會……”
“我總算是找到個立腳之地,我從小就苦……”
聊著聊著,慢慢地把肚子裏的苦水都倒出來了。霍萬府嗚嗚地哭起來,成名也跟著哭起來,蘇啟文也哭了,三個人哭成一團。而成名突然嘔吐起來,噴泉一樣吐了一地,把滿地的水煙瘊子都澆了個透。
八、為孺子牛不言功
三條嶺的學校房舍太舊了,有的已經變形,開始殘破。公社決定建新學校。
學校的校址選在三條嶺村南農場那兒,離三條嶺也就是二三裏地。那兒可以整理出比較大的一塊相對平坦的地方。
想蓋新學校,卻沒有錢,怎麼辦?自力更生,艱苦奮鬥。
校址是學校老師帶領學生平整出來的,地基是老師帶領學生打實的。
建築材料哪裏來?公社決定建一所磚窯。
磚窯地址選在哪兒合適,建成什麼樣的好?當地土質哪兒的適合燒磚?誰會燒磚呀?王鴻儒搜索遍全公社的人才資源,但是覺得誰都沒有把握。山上還真缺少這樣的人才。
沒有就到別處找。打聽到應縣城裏有一位資深的老師傅,這位老師傅不僅會燒窯,而且對這一行很有研究。三條嶺從來沒有開過磚瓦窯,土質、窯、火,好多問題都得認真研究,正需要這樣的師傅。王鴻儒親自出馬去老師傅家裏拜訪。
這位老師傅年紀已經大了,須發斑白,本來不想上山,可是當他知道這個公社是多麼貧窮,孩子們能上學是多麼難得,山區的孩子是多麼盼望這所學校的建成,被這位公社書記的一顆熱心深深感動了,便答應上山。
建窯燒磚的事便成了公社的一件最大的事情,密鑼緊鼓地幹開了。
磚窯地址選在三條嶺村東三四百米的地方,背靠著土崖。
過了一段時間,磚窯建成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通過老師傅的試驗,取土的地方也選定了。
這一個階段,王書記經常出現在磚窯旁邊,一邊和老師傅商量加快進度,一邊了解和督促工作的進展。他的臉明顯地曬黑了,也削瘦了。
老師們帶領著學生開始挖磚坯。太陽底下,和泥的和泥,脫坯的脫坯,浩浩蕩蕩,熱鬧得很。看那個一邊指揮學生,一邊自己親自幹,戴著近視眼鏡,挽著褲腿,沾著兩腿泥巴的,憔悴的臉上流著大汗的人,是霍萬府。
第一窯磚燒出來了,王書記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老師、學生,全公社的人都非常高興。
而農場的那邊,喬校長帶領著老師同學也在燒窯,他們是在燒石灰。
喬校長就是技術員、老師傅。他在地上壘上一個不深的圓池,然後一層燃料一層石灰石,壘到一定高度後一封頂,用泥抹住,就像平地長起一個大圓饅頭,在頂上留下幾個氣孔,底下把火點著,過兩天,火滅了,石灰也就燒出來了。
石灰石從哪來呢?河灣裏有的是蕎麵石,那就是。老師帶領著學生們源源不斷地把蕎麵石背回來。山裏的孩子營養缺乏,雖然瘦骨嶙峋,勞動卻毫不含糊,他們之中可以看到體弱的,卻看不到偷懶的,能使十分力的絕不使九分。而老師也一樣背,沒有一個老師隻是動嘴不動手。就這樣,壘窯的壘窯,背石的背石,那邊的一窯已經燒成,這邊的一窯又壘成了。
驕陽灼灼,窯煙嫋嫋,汗流道道,笑語聲聲,大家的心裏充滿信心和希望。
工匠開始動工,小工自然不用外顧。
沒用多長時間,一排校舍建起來了。三條嶺這個山區公社又增添了一排整齊的磚房,成為這個山區公社的一道亮麗風景,它就在新開的簡易公路的旁邊百米左右,十分顯眼。
第二年,又一排校舍建成,三條嶺中學正式搬遷到新的校址。老師、學生都像過節一樣高興,全公社的人都欣喜慶賀。
學校建成之後,王書記偶爾過來看看,和大家聊聊,有時下盤棋。沒有紅火的剪彩,沒有激昂的講話,沒有說過什麼功績貢獻,就好像本來就是這樣子,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喬校長隻是看到孩子們搬遷的歡樂多了幾天笑容,緊接著就平淡如初,而且越來越冷峻了。他覺得離辦一所像樣的學校還差得遠哩,何況,新的校舍還沒有幹透,天氣眼看就要冷了,取暖問題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又緊緊壓在他的心頭。他就是這樣一個經常低倒頭琢磨事,彎下腰幹事,不會說大話虛話,甚至連大笑和大聲說話都沒有過的人。
他得到一個寶貴的信息——有一連支農的汽車兵駐在應縣的石莊村,他想請部隊幫忙給學校拉些煤燒。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一邊請公社幫忙,一邊派成名去直接找這支部隊尋求支持。
成名走了三十裏山路,又步行了二十裏平路,又冷又餓,但是終於找到了這支部隊,說學校有多麼好而又有多困難,學校和公社都多麼盼望得到部隊的支持,說三條嶺山區公路走起來也還不錯,正是練開車技術的好地方。沒想到部隊還真的答應了,讓他喜出望外。天已經黑了,沒有店,他想起這個村裏有一個同學,就在他家吃了飯,住下。路上著涼了,晚上睡的炕又涼了,拉肚子拉得起不來,哇哇地冒水,眼睛發黑。
盡管路上費了些周折,煤總是拉來了,一個冬季的燒煤問題終於解決了,喬校長的臉上有了笑容。
叮鈴叮鈴叮鈴——上課鈴響了,教室裏響起了學生們的歌唱聲:“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山音很重,很有力。
成名覺得心情真好。他打開書,今天要講的課是《愚公移山》。
九、霧海迷茫天乍亮
山上莊稼收割完畢後,就開始刨黃芪,山坡上到處都是刨黃芪後留下的坑,遠遠看去,山坡如同蜜蜂窩。刨完黃芪後,天氣也就冷了。平時山頭上繚繞的雲,有時也沉下來了。這幾天,大霧像大海一樣淹沒了群山,看不見人,看不見村,看不見樹,連山都看不見。這霧,陰冷陰冷。
這天是星期六,別的人都回家去了,學校裏隻剩下成名。
到了晚上,霧更重了。成名一個人趴在小炕桌上,批閱學生的作業。一個學生用“自豪”造句:“牛在街上自豪。”成名笑了一笑:理解錯了,想象還好,沒打牛,牛自己叫的。學生在小學時教學不太正規,錯別字不少,有的把坐在炕上寫成了“坑上”,把拿著個包袱寫成“包福”。成名想,應該把這些常常寫錯的字彙總出來,經常做改錯字的練習。
他又拿起兩本作文來,看看兩個學生寫的作文——基本上還不錯,不過怎麼批判孔老二,說是孔老二想複辟資本主義呢?沒有曆史常識,也是需要給學生補課的。
正看著,燈滅了。室內外都是無邊的陰冷和黑暗。成名躺在炕上,孤獨和寂寞向他襲來。
王玉英已經另找對象了,是一個在外麵有工作的父親當幹部的人。這他早已想通了,人家王玉英是幹部家庭,自己是什麼?何況,即使人家無論如何願意找,自己也拿不出那麼多彩禮,而且連家也沒有,讓人家跟著自己怎麼活?麻雀和老鼠也不會找個沒窩的,死了這條心吧。邢桂青也是幹部家庭,他心裏明白,不要演出第二場悲劇,冷處理了。讓他心裏傷感的是聽說邢桂青家裏給找了個對象,結婚後她神經了。他的心裏五味雜陳。另一個讓他孤獨寂寞的原因就是他最好的朋友蘇啟文調走了,人家工作好出名了,上麵要人家,王書記愛惜人才,多次挽留,還是走了。現在就剩下他和霍萬府了。霍萬府工作那麼好,人品那麼好,簡直完全把自己變成一個老山民了,看不到半點進步的希望,誰都知道他出身不好,不上看啊。自己算什麼也不知道,希望更是渺茫。當老師轉正不了,沒有工作,就會一輩子打光棍老死在這個山溝裏。他覺得正在一步一步地向這個方向走去。他已經上山來整整四年了,還會有第五年,第六年……
他想起了今天開電話會,王書記招呼他參加了,電話會上有幾句話聽得特別清楚:”從後門來的人也有好人,從前門來的人也有壞人。批林批孔又批走後門,這是轉移革命鬥爭的大方向。”
他隻想找個老婆成個家,這是他的最低目標也幾乎是最高目標了。但是能達到嗎?他想了很久,想得很深,覺得好遙遠,好迷茫,他想起那個不知道死了幾天才被人發現的老光棍,赤著腳,穿著露肉的破衣服,蓬頭垢麵,一邊的耳朵被老鼠咬掉了,還滴著血。他倒吸一口冷氣,打了一個寒戰。
現在王書記對自己還不錯,幾次借調下鄉,也曾經表示過對自己的同情,答應過有機會幫自己轉個正式老師,但是真的有什麼機會的話,公社還有別的領導在那裏爭搶,或許王書記也有自己的親近甚至上級領導的人需要安排,能輪到自己頭上嗎?而王書記如果不在了,別的人來當書記了,則更是毫無希望了。
學校的公辦老師也開始有了閑話。公辦老師每月供應四斤白麵,而民辦教師沒有;公辦老師每月有三兩油,民辦教師一年也沒有一斤油,吃麵吃油都要沾人家公辦老師的光,公辦老師感覺吃了虧。怎麼呆下去呢?心好煩,真無奈!
無論如何睡不著——失眠了。
黑夜沉沉,霧海茫茫。
電話鈴聲喚他睜開了雙眼,窗戶被陽光照得透亮,已經8點半了。
接起電話,是王書記的聲音:“成名,快來公社一趟,有喜事!”
成名顧不上吃飯,連水也沒喝一口,隻擦了一下臉,便匆匆忙忙向公社走去。
“成名,咱們公社給了一個上大學的指標,想去的人很多。但是我說,有的人去了也是白去,考不中,讓人家笑話,還是讓成名去吧。你現在就走吧,到縣裏去報名。”
成名覺得好像做夢一樣,這是真的嗎?一路上,他心在怦怦地跳,翻過兩嶺關,遠遠從山口能看見應縣的平川了,還覺得像喝了酒似的,心久久平靜不下來。
十、淚悼忠魂藍圖窘
成名跟著王書記下鄉有過好幾次了。到他蹲點的堯峪村寫過社教材料,批判今不如昔的論調;在泉溝村批判資產階級法權的現場會,畫過漫畫,寫過標語;最近一次是三條嶺發了一場大水,衝毀了好多河灘地,正南溝村的一位隊長,為了護田被洪水卷走犧牲了,王書記去吊唁,他跟著去奏哀樂,說白了是當了一次鼓匠。
去正南溝這次記憶最為深刻。一路上,到處都能看到被衝垮的壩堰、衝毀的大寨田。有的地裏完全被沙石覆蓋,有的地裏的莊稼被衝倒,趴在稀泥裏,露出半麵根須。不僅是河灘地被衝毀了好多,因為雨大,坡地的地畔還塌了不少,土路邊也有不少的豁口。王書記平時走路常常朗聲說笑,這天一路上連一句話也沒說,沉默得可怕。
大洪水過後,公社召開緊急會議,一是安排救災,二是決定給正南溝的隊長開追悼會。而王書記對後一項也特別重視,一定要親自去吊唁。他帶了學校三個人,這三個都會點樂器。他想給這個隊長一個簡樸而又隆重的追悼。
山裏那個窮學校能有件什麼像樣的樂器?也就是二胡、笛子,而且這幾個人奏樂的水平也隻能湊合,但是三條嶺沒有更好的了。
走了十多裏山路,翻了一座很高的山,到了這個村子。村子很小,建在坡上,大概就是十來戶人家吧。那位隊長的家,兩三間低矮的破房,二三十平米大的一個小院。看看那位隊長的遺體,被洪水裏的亂石碰撞得麵目全非。他還沒有入殮,因為還沒有棺材。王書記眼裏含著淚,三位老師也感到痛心。當家屬知道這是公社最大的官兒王書記親自來哀悼,非常激動。家屬哭了,說隊長生前常常提起王書記是個好書記。不大一會兒,全村的人都來了。我們臂上挽著黑布帶,在院子裏舉行追悼儀式,給這位隊長奏哀樂、默哀、致敬。王書記深深地鞠了三個躬,安慰了死者家屬,說公社給買的棺材正在往上抬,很快就會來了,又拿出些錢,說安頓好隊長的後事,幫助孩子們上學,別因為隊長的犧牲把孩子們上學耽誤了。
沒想到今天這哀樂奏得很動情,很有感染力。奏哀樂的時候,幾位老師全哭了。當王書記一行給死者深深地三鞠躬時,村裏的人也跟著鞠躬,不少人落下淚來。家屬和村裏的人留他吃飯,他謝絕了。王書記和死者家屬及村裏的其他人握手道別,他說,隊長是為大家而死的,他是英雄,共產黨不會忘記他,大家都要記住他。
死者家屬和村裏的人含著眼淚目送王書記一行。成名沒有想到,這麼簡陋的一個追悼會,這麼感動人。走了很遠了,他還覺得那些人仍然在目送他們。
我還能跟著王書記下鄉去嗎?成名想,跟著王書記下鄉讓他在這個小小的山區公社見了不少世麵,學到了不少知識,而且,因為王書記抬舉他,他也得到了一些意外的尊敬。至少,使一些勢利的人不敢因為他是個民辦教師,無依無靠而小看他。
可是,現在……
那次到縣裏去報名考大學,一到縣裏就被打回來了,說他政審不合格,還聽到他是反屬的說法,這對成名來說簡直是五雷轟頂。冤枉啊!這不是被判死刑了嗎?王書記也不會再領著一個反屬跟著自己下鄉了。他陷入深深的絕望之中,好像得了大病。
學校就要放假,到哪裏去?世界這麼大,怎麼就沒有自己立錐之地?
出乎所料,王書記又招呼他了。並且告訴他,這一次下鄉時間更長,任務更重。要深入到全公社各個村中,使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家喻戶曉,人人皆知。還給了他一項特殊重要的任務,讓他留意每個村裏的農田,畫成一張圖。最後彙集成一張全公社的農田基本建設圖來。
畫地圖?!寫一點四大不挨的東西還能湊合,這活兒?他心裏想,這得測繪,有等高線、比例尺,有座標定位,能行嗎?唉,就盡心竭力吧,反正自己現在也百無聊賴,沒有歸宿!
他跟著王書記,每到一個村子,就把農田多少及分布、方位和其他一些數據記下來,畫一張草圖。後來找到一張行政區劃圖做參考,用心地畫來畫去。畫了好幾張,心裏老覺得拿不準,沒有一張是滿意的。怎麼辦,想來王書記叫自己畫的是人家的業績、家底,並且從這個圖上還能構思出一張更宏偉的藍圖來。而自己描來畫去沒有一張心裏踏實的,是江郎才盡,黔驢技窮了嗎?不行,繼續畫……
在這期間,內心的苦悶倒是減輕了。
這兩天,聽說大同煤礦來到應縣招工來了,他心動了。他知道到煤礦當工人下井是很危險的工作,但是他不怕,即使砸死了,也比困死好;如果死不了,總還能摘掉光棍帽子,過兩天正常人的生活。
十一、離情繾綣山逶迤
太陽升起來了,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
一台鐵牛拖拉機在朝陽的照耀下發動了,突突突的響聲特別有勁,特別歡快。
這台拖拉機是三條嶺公社新買的,拖拉機站也就在公社的院子裏。出了公社院子大門,朝東走1000多米,往南一拐,就直奔跑馬梁,翻過梁到了白馬石,就上了左沙公路了。再向北走50裏,就可以到縣城了。
成名坐在拖拉機上,想,這是他最後一趟坐三條嶺的拖拉機了,因為他要到大同煤礦當工人去了。
當下井工人也是非常難的。下井工人的要求不高,隻要身體好有力氣就行,這樣很多的人都可以通過這個路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幾個招工指標就如大旱中落下幾點甘霖,想得到必須有得力的靠頭才行。這次大同煤礦到應縣來招工,縣裏分配指標起初並沒有三條嶺公社的。好不容易爭取回來個指標,公社好多人虎視眈眈,急得眼睛裏都要伸出手來了。公社的其他領導也都渴望得到指標,誰都有自己困難的親近。王書記就此開了一個小會,做了一些說明和說服的工作,強調說:“這指標是成名的,誰也不能動!”這個指標終於落到成名的頭上了,謝天謝地,這次終於成功了!生活有希望了!
“鐵牛”很有勁,馬達嘭彭嘭地像清脆的鼓聲,前頭高高聳起的排氣管噴出一個個煙圈,不大一會兒就駛離了三條嶺村,走到了學校旁邊。
這時,他忽然覺得三條嶺村其實非常美,好像原來一直沒發現似的,新學校更有說不出的美。似乎有什麼東西沒拿還留在那裏,覺得心情沉甸甸的,有根無形的線牽著他。
拖拉機跑得很快,倏忽間就把學校拋在後邊,不大一會就看不見了。
正是酸溜溜由黃變紅的時候,溝岔裏一叢叢、一溜溜、一片片,珊瑚一般,特別絢爛。酸溜溜長得不高,枝葉不美,渾身是刺,平時沒人愛見,連牛羊也不願靠近,可是生命最頑強,到了萬物蕭殺的時候,最燦爛的就是它了。酸溜溜不怕凍,凍了以後就變紅,紅了後更好看也更好吃,有甜絲絲的味道,也有酸溜溜的味道。
走過若幹“之”字形的彎道,上跑馬梁了。哦,視野好寬!一大群山都在眼底了。成名走跑馬梁好幾次了,春夏秋冬都走過,每次過梁的時候都有些發愁,因為它太高了。特別是有年冬季大雪封山,雪沒過膝蓋,拄著根棍子,一步一喘,他簡直不知道怎麼上來的,而下山的時候,哪能看到路嗬,完全是連滾帶滑下去的。如果不是有村裏的人領著他,說不定早就葬在哪個被雪掩埋的溝岔裏了。而這次過跑馬梁,他倒覺得很有親切感。沒到過跑馬梁時,以為山這麼高,上麵一定很陡峭,難有容人立足的地方。到過後才明白,山高也可容人,山高也能宜人。跑馬梁是這一帶最高的山,也好像是一群山的老大或家長。但是它不峭厲,不嚇人,反倒是一副平和、寬厚、坦蕩的樣子。看它和周圍的那些山互相偎著,靠著,擁著,抱著,那樣親密,那樣自在。是一種雄偉的親密,一種厚重的自在,各自都是那樣的坦然,一起又是那樣的和諧。他想起老子說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種狀態就是自然吧!人什麼時候能達到這種狀態呢?
一處戧風梁迎麵而來。迎風一麵的山崖被風刷下一道一道的深深的壕子,簡直像被鋸子鋸了一樣。哦——山猶如此,人何以堪!宇宙之間最厲害的莫過於歲月了!
他一下就想起了霍萬府,他們一起上山的幾位好友,還剩下霍萬府,自己走了以後,他一定感到孤獨寂寞,他還會繼續地忍辱負重,他還會有幾個五年?他是不是更加艱難……
十二、飲酒放炮悟家人
幾年之後,成名在礦上見到了蘇啟文。他還是那樣帥,那樣爽朗,氣質裏增加了一些成熟老練。見麵之後忙問老霍的情況怎麼樣。蘇啟文欣慰地笑了,侃侃地談起來。
縣裏新來了一個王縣長特別好,自己走下來了解情況。老百姓都說這是個實實在在幹工作、解決問題的好縣長。
這一天,霍萬府正在三條嶺帶著學生修整學校前被洪水衝垮的壩堰,衣服破爛,赤著腳,隻顧著彎腰低頭抱著石頭壘堰,汗水把臉上的塵汙衝出一道一道小溝。
沒想到王縣長今天竟然這麼老高老遠地到三條嶺來了。
王縣長在王書記的陪同下查看三條嶺農田基本建設洪災後的狀況。發現一個老山民正在那兒當大工,周圍的小工盡是些還未成年的孩子,就朝那兒走過去。
“霍萬府,霍萬府!”王書記喊了他好幾聲他才聽著,抬起頭來,扶扶近視眼鏡,“嗬,王書記……”謙卑地笑了笑。
王書記看到霍萬府的胡子也長了,顯得蒼老了不少,“萬府,悠著點,別累著。”又對王縣長說:“這是我們的霍萬府老師,十來年了,在這兒當民辦教師……”
王縣長說:“哦,我以為是學校雇的人呢。哎——霍萬府?你有幾次和我彙報工作提起過吧,說是他是如何地忠實、踏實、吃苦耐勞、忍辱負重。就是他吧?”
王書記點點頭說:“王縣長好記性,就是他。能在山區呆十來年,始終如一地這樣工作,實在難得呀,可就是一直轉不了個正式老師。”
王縣長走過去緊緊地握住霍萬府沾滿泥土的手,細細地端詳著他。霍萬府有些窘迫,木然地站在那裏,看著縣長和公社書記慢慢遠去。
第二天,傳來了一個特號好消息,王縣長破例特批霍萬府轉為正式教師。公社幹部、學校老師、村裏的百姓全都驚喜和感動。
“遇貴人了!”成名說。
“救星,救星!”蘇啟文說。
“老霍這樣的好人算是感動上帝了。”
“能遇到一個好領導是最大的福氣。”
“一個公社或者一個縣,一個單位,其實也就像一個家,人好最重要。”
“家裏人好重要,家長好更重要!”
“說得對,有的家越過越好了,有的家怎麼也過不好,家長的作用太大了。”
成名和蘇啟文你一句我一句,越說越高興,幹脆到個小飯店去喝酒,邊喝邊聊。酒量都是超水平發揮。喝酒後,買了一些鞭炮,劈劈啪啪地放起來。過往的人們看不出這是在慶賀什麼,以為他們喝醉了,發酒瘋。其實誰都沒醉,清醒著呢。
十三、滄桑不老東方紅
2015年夏季的一天,應縣秦園大酒店南大廳,鋪著紅地毯,放著輕音樂。服務生在門口恭敬熱情地迎客。哎——怎麼盡是些年紀大的,沒有一個年輕的?也沒聽說這是老幹部的什麼宴會呀?
他不知道,這兒正在進行一場畢業47年後的同學聚會。
得知這個消息,成名謝絕了一次免費旅遊,早早地出發回去參加,見到了不少多年不見的老同學。他們都已是白發蒼蒼,皺紋滿臉,有幾個一下怎麼也認不出來。將近50年了,人世滄桑,生活的刀劍把他們雕刻得改變了樣子,竟然很難找出童年時的影子來了。有的同學盡管當官了或者發財了,風流也被雨打風吹去了。大家見麵後都很激動,感歎唏噓。
成名還在急切地找一個人——他聽組織這次聚會的同學說,原三條嶺公社書記,後來任縣委農工部部長、人大副主任,現已經退休的王鴻儒應邀參加。已經多年沒見到他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終於看見了,他來了,他也看見成名了。成名急忙走過去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他像是當年在三條嶺一樣,用一個長者的眼光看著成名,拍拍成名的頭說:“成名還是那個樣子。”
成名端詳他,竟然沒覺得他老,黑黑的頭發,也沒有禿頂脫發的跡象。臉上的皺紋也不多,一雙眼睛還能和三條嶺時那雙目光銳利的眼睛對上號,反應敏捷,說話也幹淨利落。他的樣子竟然比好多同學還年輕。
“王書記,我忘了,您今年……”
“七十七了,老了。”他笑了笑。
哦,年近八旬了,他比這些同學大十多歲呀。
在一位同學的請求下,王書記從袋子裏拿出了兩件樂器,一件葫蘆絲,一件是嗩呐。用葫蘆絲吹了一段《有一個美麗的地方》。想不到他能吹得那麼動聽。這首樂曲是描述雲南的美麗風景,可是成名的思緒卻飄到三條嶺去了。聽說,三條嶺現在退耕還林了,完全被森林覆蓋,莽莽蒼蒼,一片蔥蘢;山民們都搬到縣城裏當城裏人了,那兒成了野兔、野雞等動物的天堂,也成了狼活動的地方。不知道學校的房子還在不在,做什麼用了?三條嶺的村子還是不是保留著原來的樣子?還有沒有一些人在那兒住著?公路還能通進去嗎……
一陣鼓掌聲打斷了成名的思緒。一位同學大聲說:“王書記是我們今天的特邀嘉賓,他在三條嶺時搭救過我們班的四位同學,是我們班同學的恩人。歡迎他再來一段嗩呐好不好?”
“好!”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
“同學們不要感謝我,我隻是做了點自己應該做的事,我們都應該感謝共產黨。”
接著他吹起了《東方紅》,“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一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呀,他是人民大救星……”底氣好足啊!
跟著他的嗩呐聲,同學們也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聲音由低到高,氣氛熱烈到了高潮。
這樣的老歌現在聽的少了,唱的少了。它能讓人回憶起一個時代。時代沒法選擇,正像父母和家庭無法選擇一樣。我們生長在那個時代,《東方紅》雖然不是《國歌》,卻也是能夠與之對等的“家曲”、“日曲”,每天必放每天必唱。高聲歌唱紅豔豔的太陽,低頭耕耘綠茵茵的希望,是我們的生活。
改革開放後,光景好過了。與其在涸轍裏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汪洋大海。可是因為以沫相濡獲救而能進入汪洋大海的“魚”,能忘記得了那時的唾沫嗎?在那時的風雨中洗煉出來的熠熠發光的品質,並不因為曆經歲月雪壓塵封而失去寶貴的價值。
幾位同學反複叮嚀我——也就是文中的成名,把三條嶺的日子寫出來。這也喚醒了我的夙願,於是像搶救文物似的,從自己內心的記憶中挖掘,寫出這些文字來,獻給王書記,獻給曾經為山區教育苦苦奮鬥的人們,獻給山區的父老鄉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