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狐:年味兒
年味兒
□藍狐
常聽人說,如今過年總比過去少了年味兒,哪像咱小時候那陣兒,別說進了正月,一過小年兒,就覺著連呼吸都像是裹滿了甜香。有時候我會追問,那你覺著如今的年味兒咋就淡了?回答往往五花八門。有說,以前過年,家裏總會掂掇著給孩子添件新衣,雖說是粗布斜紋的,但有件新衣裳穿,這個年就過得喜興。有說,早先隻有到了年關,才能從早到晚地解饞,也別管是主食還是副食,一嘴的都是油星。還有的幹脆就說,早些年過年,沒有誰關心身外的事兒,隻想著一年到頭了,終於可以改善改善嘴上吃的、身上穿的,也就心滿意足了。
聽著這些,我時不時地也會去想,年味兒到底是個啥呢?是一件新衣裳?是一桌酒和肉?是將一整掛的鋼鞭拆開來,細致巴吙地一個一個地燃放?還是提著一隻紙糊的燃著蠟燭的小燈籠,挨家挨戶地給長輩拜年,爾後再甜滋滋地從長輩的手中接過裹著漂亮糖紙的、紅糖熬成的糖塊?……在零散的,瑣碎的,甚至是冗雜的記憶深處,似乎隻有那些深深印映在瞳孔中,回蕩在耳蝸裏,浸潤在舌尖上的陳年舊事,也才更易於讓人魂牽夢縈,反複鉤沉,時常品咂——那些沉實又樸素的色調,那些簡單又傳統的旋律,那些肥膩又粗糙的飯菜——仿佛一經憶起,便會立時占據了視覺的、聽覺的、味覺的至高領地,成為生命中尤其執拗的一種積澱,一種掛懷。
那麼,年味兒該就是一種記憶了吧,是一種本能欲求的短暫滿足,一種被提升了品質之後仍要苦苦回味的原生態的“心靈雞湯”。我們往往更願意在距離它日益久遠的時空裏,將它一點一點地掏出來,展示給今天的自己和眾人,讓人在一陣又一陣的追隨和品咂的快感中,儼然忘了今昔何夕,此為何年……
我的少年時代恰逢改革開放初期。那會兒,盼過年幾乎成了所有孩子魂牽夢縈的念想。但與其他孩子略有不同的是,我尤其盼望的是年根兒底下的臘月二十七,因為那一天是我的生日,那一天爸媽要從早到晚將整整一個正月的吃食全都準備出來,那一天我即便睡著了也同樣會美得夢中含笑,心花怒放。
我尤其覺得,那儼然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春節,春光明媚,春風蕩漾。那天一大早,我會比以往更積極地爬起來,匆匆地吃過早飯便和爸媽一道忙碌起來。媽要將需要烹炸的油條、麻花、丸子所用的白麵一盆又一盆地和好,再按照不同的比例將白礬一點點化開,均勻地摻入到麵中,目的是要讓所炸出的油條、麻花個頂個飽滿,香嫩。爸同樣也是不得清閑,他要將已經發酵了的白麵在施了水堿之後一塊一塊地揉好,搋開,再分別給揉搓成隱含不同寓意的特殊樣貌,轉而在籠屜上逐一碼好,置入蒸鍋,給上大火,直至蒸出一鍋又一鍋白白嫩嫩的歡躍的鯉魚,憨笑的老虎,還有吉祥的白蓮。想想看,置身在如此令人興奮又垂涎的美食的包圍中,早已經吃慣了玉米麵、高粱米的我,顯然難以招架了,我甚至想一把就抓過一隻老虎來,三口兩口吞下肚去。可是,不行,在我還沒有把分配給我的活計忙活完,吃顯然還遠遠不是時候——我要將爸精心紮製好的燈籠,一個照麵又一個照麵地逐一糊好,還要在燈籠的上部加上精致的裝飾,在中部每一個照麵上畫上花鳥、寫上祝語,在下部以大紅的流蘇拖曳出一個飄逸的花墜。那時候,在方圓幾裏甚至十幾裏成千上萬戶的大片平房區內,臨近年根兒,家家戶戶都要紮製大小不等、形態各異的燈籠,又都會以長短不同、高矮不一的木杆給高高掛起;到了晚上,抬眼望去,萬家燈火隨風搖蕩,萬般祥瑞普照人間,真真的好一派年光勝景,好一番人間煙火。
我知道,等都忙完了,晚飯的時間就該到了。所不同的是,這是生生盼了一年的一頓晚飯。按爸的說法:“今兒升子過生日,那從今兒起,主食就全改細糧,菜裏也都加點兒肉吧!”不僅如此,晚飯後,天將傍晚時候,爸媽則還要再起鍋灶,將積攢了整整一年的白麵全都烹炸成香酥甜嫩的油條、麻花和丸子——它們會和那些鯉魚、老虎還有荷花一道,被冷凍到院子裏的一口大缸裏去,從初一到十五,隻要想吃,就去拿來……嗬嗬,如此說來,味蕾被徹底顛覆的臘月二十七,我的生日,實則就是一個小小的輪回,它從上一年的舌尖上的幸福開始,在被垂涎、被愉悅、被饕餮了之後,再複歸到相對更其漫長的寡淡、單調和索然的況味之中,隻等待又一個臘月的到來。
然而,當過往的經曆越來越模糊漫漶,當斑斕的視覺越來越疲於分辨,當多軌的聽覺越來越趨於繚亂,當麻木的味覺越來越疏於垂涎,年味兒這個原本何其執拗的生存的觸須,已然被更其豐美豐華豐饒的物質與精神的裂變與升華漸漸地磨蝕殆盡,而隻剩下記憶深處那一點隱隱的癢,溜溜的酸,仿佛胎記,越是長大,越加輕淡。
昨天,多日不見的姐姐冒著世紀極寒趕來看我,隨手將一包東西往我眼前一放,大聲說道:“嚐嚐吧,我按咱媽教給我的方法,用紅糖熬的紅豆餡,又一溜兒靠著手磨磨出來的江米麵烙的黏火勺,可好吃了!”
我隨手拿起一個,放到唇邊聞了聞——唔,不錯,真格的小時候的年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