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沉的大柳塔
“太陽照出了一個令人失望的大牙灣。這裏沒有什麼鮮花,沒有什麼噴泉、林蔭道,沒有他們所幻想的一切美妙場景。有的隻是黑色的煤、灰色的建築。”這是路遙《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初到大牙灣煤礦的印象。
位於陝西省最北端的大柳塔鎮,似乎是整個陝西境內諸多因煤而盛的城市的一個縮影。
這個偏居於西北的彈丸之地地處陝西和內蒙古兩省交界,一條烏蘭木倫河從中穿梭而過,將這個流動人口占據了全鎮總人口一半之多的小城分隔成了兩片天地。
一
25年前,這裏不過還是個隻有幾十戶人家的偏僻小鎮,所在的神木縣整個GDP隻有2.5億元,農民人均收入不到400元。
這個偏遠的地方被稱為“光棍村”,村民為討生活背井離鄉遠走西口,紛紛離開這個春季沙塵暴頻發,冬季漫長寒冷,“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的落後小鎮。
時間倒退十年前,仿佛一夜之間,成千上萬的人湧向這裏,這個小鎮隨之新建了數十家酒店、賓館。此後,更多的娛樂場所拔地而起,早年荒涼的小城人口規模膨脹到約10萬人。
如同19世紀中期北美人湧向阿拉斯加淘金一樣,人們奔走相告,舉家搬遷來到這裏。承載他們的激情和夢想的,是腳底下富足的煤礦。
大柳塔鎮處在東勝煤田的中心,其所在的神木縣探明煤炭儲量500億噸,占神府東勝煤田總儲量的五分之一。這裏的煤質十分優良,是硫磷含量特低的中高發熱量的優質動力煤、氣化煤和理想的環保潔淨煤。以此為圓心的方圓幾百公裏,地表埋藏的煤炭資源為國人的生活提供了超過一半的動力。
此外,神木縣石英砂資源品位也極高,探明儲量為436萬噸,二氧化矽含量達97%以上。神木還有著豐富的天然氣和石油等資源,因此神木也成了“西電東輸”的北起點。一度有人把它和三峽相提並論。
“三峽照亮了南半個中國,神木能照亮北半個中國。”地方政府的一份落滿灰塵的文件上赫然寫著這樣一條宣傳語。
煤炭開發給大柳塔所在的神木縣帶來飛速發展:1984年這裏的財政總收入隻有380萬元,1997年為7000多萬元,2008年則達到了72億元,超過了榆林市南部六個縣的總和。這個小縣城也因此被冠了一連串榮譽與光環。
進入新世紀,全國的煤炭需求快速增加。2000年,中國神華集團神東煤炭有限責任公司大柳塔煤礦一井一麵實現年產原煤920.58萬噸的高產。而大柳塔鎮全鎮GDP則達到12億元,兩稅收入超2億元,財政收入1046萬元,農民人均純收入2160元。一連串的數據也讓這個小城吸引了省級政府的重視。
2002年,國家取消電煤指導價,並繼續完善煤電聯動機製,煤價開始真正進入市場化。對煤炭行業帶來的直接影響是煤炭價格報複性上漲,動力煤價格最高每噸漲到1000元以上。大柳塔鎮上熱血沸騰。
“要知道,前一年,煤炭最低的坑口價才9元每噸。”當地一家煤礦礦主說。由於技術門檻較低,這裏的煤埋藏較淺,甚至出現幾個農民買套設備就開礦的現象。這一年,僅神華集團下的大柳塔煤礦即生產原煤2076萬噸。
那是一段屬於煤炭,也屬於這裏的黃金年代。
二
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國內市場需求側迅速萎縮,曾經井噴式發展的幾個行業出現嚴重過剩,煤炭行業未能幸免。
這一年,政府采取擴大需求的手段緩解產能,推出4萬億的投資,這給行業造成了市場仍有需求的假象,有限的基礎設施建設後,鋼鐵、水泥等基礎材料和煤炭等原材料過剩更加嚴重。煤炭價格也從2012年近500元每噸的高點,一路降至現在的100元每噸左右。
饑寒交迫下,越來越多的私營煤老板主動選擇關停煤礦。此時,人們開始意識到,這個小鎮一邊生產財富,一邊生產災難,一邊生產歡喜,一邊生產煩惱。
大柳塔鎮政府副鎮長劉赫皺著眉頭說:“兩年前,常住人口差不多是八九萬,現在可能就是六七萬,差不多有2萬人流失了。他們在這兒留不住,好多中小企業一關門,工人都回家了,加上餐飲、娛樂消費減少,這些服務人員也流失了。”
鼎盛時期,這個小鎮本地人口達到4.5萬,外來人口數量一度超過本地人。
小唐來自河北衡水,她在大柳塔鎮做煤礦電纜已經10年,之前因為大柳塔煤礦發展,很多河北老鄉來到這裏做生意。兩年前,小唐在這生了女兒。
煤炭行業不景氣,產業鏈條上的配件生意也日漸慘淡。大柳塔鎮一條主幹街道上,四處可見張貼著的店麵轉讓的醒目告示。
“2015年這裏並入市一級了,而且要修新的路。”小唐說,“人家說今年生意就好了。”
斜對麵有一家礦燈店。“現在生意一天甚至隻有幾十元收入。我們現在根本不敢壓貨,有人訂就進點貨。”店主王先生的妻子說,“煤老板生意做得越大,賠得越多。前麵那排樓,以前生意紅火時,一到三層人滿滿的,現在二三樓都空了,網吧去年就不開了。現在勉強沒走的,都是開了十多年的老門市,後來的生意人根本沒有家底撐下去。”在小唐門店對麵,是大柳塔人都知道的草原牧歌老火鍋,王先生說,這家火鍋店原來一年多則賺到百萬,晚上門口停滿豪車,現在煤炭價格大跌,來吃飯的人極少,“賠得老板都跑了。”
隔壁的婚紗攝影樓門口,隔三差五就能有一個年過半百的男子駐足抽煙,歎息一陣後又搖頭離去。
“這是債主,錢也被套進去了。”王先生說。這棟樓與大柳塔煤礦開發同期修建。隨著附近國企神東公司的入駐,這棟房子的房主也捕捉到商機,並在此建了兩層樓。兩層樓不夠租,又加蓋了一層。房租也由起初的12萬,翻到26萬,直至60萬。
樓房的租金是房主收入來源的小部分,房主還因村裏開礦,得到上百萬的分紅。隨後,這個間接因煤而富的“幸運兒”再次發現了讓財富暴增的秘訣:放貸。他把自己手裏的數百萬元,以及其它的民間集資款一起投給煤老板,三四分的月利。
“他的兒子和兒媳都是神東公司的正式員工,親眼看到父親的財富輕而易舉逐漸壯大,兒子也按捺不住,募資放貸。”王先生說。
直至2012年,父子倆發覺煤老板付利息不再那麼幹脆,年底,恐慌開始在這條街道上蔓延,老鄉們神情緊張,相互傳遞著有煤老板逃跑的說法。這對父子也從此再沒能從煤老板手裏收回利息,就連本金也打了水漂。
去年秋天,三個債主把房主告上法庭,這棟輝煌一時的婚紗攝影樓被交給債主抵債,如今一副破敗,招牌上的字掉了一半也無人修理。鄰居說,攝影樓的舊主人父子倆如今均在監獄。
“煤炭是支柱產業,過去好多資金都流入到煤炭這個口子上來。這裏的人開煤礦,不全是拿他自己的錢開的,好多小股東自願把錢投進去了。”劉赫稱。
一名本地人說,以前是要有關係才能入股煤礦,即使擔保,也僅需要幾個當地熟人就可以,“兩三分的利息。行情好的時候,投進去10萬,甚至一年能翻番。這邊的民間分紅,人均數十萬不等,一家分到幾百萬,投入煤礦,一家人什麼都不幹,一個月多則數十萬的利息。現在慘了,本錢都要不回。”
三
煤炭開發帶來的消費增長,曾經使大柳塔鎮改變了隻有農業和工業的曆史。
大柳塔鎮政府的老幹部還記得,時間退回30年前,陝西185煤田地質勘探隊經過近一年的勘查,提交了一份報告,指出在陝西神木、府穀、榆林7894平方公裏的土地上,蘊藏著877億噸煤。隨後不久,時任煤炭部部長於洪恩到神木縣大柳塔鎮視察,鎮政府傾其所有招待這位北京來的官員:下酒菜是水果罐頭,另外拿得出手的隻有一海碗燉羊肉。
時過境遷,前些年,隨著工業經濟的迅速發展,城市人口激增,導致房地產價格急劇攀升,這樣一個偏僻小鎮,一平米四五千元已不足為奇,上萬元的樓盤比比皆是。
但好景不長,煤炭行情的萎縮產生了一係列連鎖反應。
在大柳塔鎮政府不遠處,有一處2010年開建的樓盤,當地人說,這一樓盤140平的戶型以前賣120萬,現在降至30萬-40萬。房子蓋一半老板就跑了,中途夭折的房地產項目在當地也司空見慣。
“房地產也不行了,很多爛尾樓。即使能賣出去的,業主和開發商也因各種矛盾拉扯不斷,一天到晚房鬧,要退房。”劉赫說。
不僅如此,這座煤炭小鎮因為煤價的暴跌導致的其它問題也層出不窮,對於小鎮的幾萬名居民來說,如今麵臨的是另一種生活光景。
“老百姓征地、塌陷補償、水源的滲漏,這些都是矛盾糾紛,每個地方都存在這樣的問題,鎮裏曾經經常調節這方麵的矛盾。比如塌陷補償,因為井下產煤,有自動沉降的過程,對老百姓就有影響。”劉赫說,“這些問題什麼時候是個頭,這個隻能等市場了。煤炭銷售下滑了,自然的相應補償肯定要降低,銷售好了肯定要上浮。”
李治淵手裏拿著一份文件,其中逐條列著在煤炭產業低迷大環境下,怎樣發展大柳塔鎮。他是大柳塔鎮黨委書記。
“大柳塔是一個資源型鎮,煤挖完了怎麼辦?這是我來大柳塔這幾年經常思考的一個問題。”李治淵說,煤炭行業低迷,也倒逼著大柳塔尋找出路。
這個“一煤獨大”的小鎮,產業結構單一,經濟發展粗放。大部分企業經曆了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過程後,完成了企業資本的原始積累,但受民間借貸危機重創,民營企業的“二次創業、轉型升級”異常艱難。
李治淵曾向神木縣提議,可以成立大柳塔園區管委會,集中管理企業,完善集中區配套功能,按照實際分類落戶企業,促進企業集聚,資源集約,管理集中,以實現效益最大化。
大柳塔還在籌劃發展服務業。劉赫說,鎮裏在建設後柳塔物流園區和前柳塔柳通源物流園,形成以小商品、農貿產品為主的中轉地,發往烏蘭木倫鎮、中雞、孫家岔、大昌汗等地。在郝家豪村已經批了1500畝地,加快郝家豪召圪台組煤炭現代物流園區建設,對煤炭銷售統一價格、統一銷售,對車輛運煤進行統一調度,改變市場的無序、惡意競爭,提高煤炭的運輸效率,形成陝北最大的煤炭物流點。
“我們還要建國家級的煤炭博物館。這個是未來的方案,遊客過來參觀,可以看到采煤是怎麼采的,怎麼從地下到地上的。”劉赫說。
“有多少人會不遠千裏來看一個煤炭博物館?”
“這個,就不知道了。”
大柳塔這個因煤而富的小鎮,也正因煤消沉。
“可以確定的是,今年肯定會比去年更差。”一個煤老板看著礦口的煤堆,低著頭往遠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