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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 鄉 筆 記

作者:佚名 2016-04-14 23:35 來源:同煤集團

二奶奶

  二奶奶是我們村最老的人。當年我媽活著的時候也算歲數最大的,不過我媽隻活了95虛歲。而二奶奶碰的時候更好,過年過節,縣裏的領導還要到家裏看望她老人家,然後在全縣的電視上播放。
  不過二奶奶的年輕的時候可不太好,尤其是她的童年,那時候她還是一個童養媳呢,三四歲就早早被她的父母送到我們張家。婆婆對她並不好,罵她打她是常有的。她的個子低,大概還不到一米五,她婆婆還給她起了個不雅的外號,外號好像叫豬獾子。二爺爺一直不在村裏呆著,在口外即內蒙古的一個村子裏的供銷合作社當會計,每年過年才回來一次。我們也隻能在大年初一拜年的時候見二爺爺一次。其實我們和二爺爺之間已經出五服了,但是我們每年還要給他們拜年。我後來想,二爺爺在口外那個蠻荒之地有什麼可留戀的呢?想不明白。二爺爺帶回的錢都要如數交給他的母親,二爺爺要想給二奶奶一塊錢,那得偷偷地給,絕不能讓他母親發覺。
  但二奶奶卻從來都是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臉上永遠掛著微笑,她的嘴唇從來就不閉上,兩個紅紅的臉頰往外凸著,似乎心裏藏著多少快樂的事。她人勤快,好走動。在她九十多歲的時候,我回家看望母親,有時候還能碰見她和我母親坐在一起玩一種叫“抃棍兒”的紙牌遊戲。玩這種紙牌每次輸贏隻是幾分錢硬幣,母親告訴我,有一次,二奶奶說忘記帶錢了,其實也就是兩角錢,要走回去拿,大家說我們大家有錢,您九十多歲的人啦就別跑了。可她還是軋著一對三寸金蓮小腳板又跑回去一趟。
  二爺爺去世得早,他和二奶奶雖沒有每天相守在一起,但還算是白頭偕老了。他們生有兩男一女,都在村裏務農,為人都極厚道誠實。二奶奶個子不高,但是二爺爺個子高,所以孩子們長得都像二爺爺,個子高在村裏是數一數二的。可惜弟兄倆都不大長壽,不幸在前幾年先後下世了。目前隻剩下一女,乳名叫果花。這樣,二奶奶的晚年基本上都靠果花姑照顧了。果花姑比我小一歲,人忠厚更沒說的,還信奉基督教,她養著奶牛,每天給二奶奶喝奶,二奶奶得到的營養那就沒得說了。縣裏年底發給二奶奶兩千元慰問金,果花姑一分不要,給兩個嫂子每家拿一千。二奶奶一直念叨說怎麼不見兩個兒子來眊我?她至死都不知道兩個兒子已經去世,大家一起哄她說在外地一個保密單位,掙錢很多,不能隨便回家,雲雲,竟然能夠瞞天過海。
  二奶奶去世時是103歲。

懶人堂兄

  他是我的堂兄,即我爺爺與他爺爺是親弟兄。他好像比我大十歲,在我記憶裏,他很早就不上學,經常拉著一頭高大的騾子在地裏吃草。我沒記得他爹(我叫二叔)長什麼樣,隻記得入公社那年,他偷偷把自己的這頭騾子賣了,大隊和公社都不依,把他抓進了公社勞改隊,接連幾天拷打。二嬸和三叔都來找我爹,求他想辦法。我爹那時候在公社搞水利,和公社書記主任能說上話,我爹趕忙去說合,結果讓他交出一點賣騾子的款,把他放了。再後來,1960年我家流落到內蒙,1962年回來二叔就死去了。隻剩下二嬸和他,還有比我小幾歲的妹妹。大約在1963年二嬸改嫁到城下一個村莊,那個男人是村支部書記。他已經二十五歲還沒結婚,就和妹妹跟著他媽一起去了那個村子。
  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後生跟著他母親改嫁了,人們不免歎息一番。但對於熟悉的人來說,不會感到太奇怪,因為知道二嬸對她兒子是一定要照顧到底的。兒子傻嗎?兒子不傻。而二嬸呢,更是絕頂聰明,她不識字,但是她會說好幾部書,什麼《東周列國》《封神演義》《三國演義》《說唐》《楊家將》《施公案》《大八義》《小八義》等等,講得頭頭是道,幾乎和書上一字不差。不僅如此,即使講起人倫道德也是一套一套的,可就是到兒子麵前就跟常人不同了。兒子已經長到十五六歲了,當媽的竟然還要端著碗喂他飯。以至於他在二十歲的時候還不會捉筷子,手握著兩根筷子像握著一根粗木棍,指頭分不開,我的一個堂哥說他,你學學捉筷子呀!他嘻嘻一笑,回答是:不待學它。其他活兒,除了拉著一兩頭牲畜到地裏吃草,什麼都不會。二嬸還曾經給他買過一輛自行車,因為腿跨不上車座,就把前輪卡在房裏的兩口大甕的縫隙裏,然後騎上去。最後不知道學會了沒有,肯定很費周折。
  他的繼父,那位村支部書記替他找了工作,但是他什麼也幹不了,也就作罷。替他找了媳婦,但不知因為什麼,婆媳關係處得不好,後來二嬸就不準他和媳婦在一起了。繼父去世後,他就又重新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她妹妹使好心,籌了點錢給他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想讓他給村裏人跑跑腿,掙點錢,沒想到開回來第二天一早就發現丟了。再後來,他給村裏的一家攤子看門,夜裏炕火燒得過旺,把行李都燒著了,把行李燒著還不說,把他一隻胳膊也燒壞了,以致在醫院做了截肢。
  自他走後,我再沒見過他。他大概六十歲不到,就去世了。

幹叔

  我隱約記得我父親與他是幹弟兄,那一定是我爺爺那輩老人給弄下的,為了孩子長命唄。他好像隻有弟兄倆,有一個弟弟。盡管我記得在他家吃過一次請,但我父親從未在我們麵前提起過他們,其實我父親與他們沒有什麼來往。並且因為我們兩家彼此住的距離很遠,我家在北頭,而他家在南頭,很破的土窯,所以我很少見他,沒記得和他說過話,也從來沒稱呼過他什麼。倒是他大女兒與我有過一點接觸,可惜不久她就離開家鄉了。
  那我就叫他幹叔吧!
  故事從幹叔家的院子裏住進一人說起,這人和我們是本家,按理我也得叫他四爺爺。這位爺個子不算高,長得卻是粗眉大眼,會做很好的木工活,手頭經常有點活錢,日子一久,他就和幹叔的妻子我該叫幹嬸子攪和在了一起。村裏人也漸漸知道了這事,幹叔自然心裏也明白,幹叔就搬住到生產隊的飼養院裏,朝夕與牲畜相伴。幾年下來,幹嬸所生的幾個孩子就分成了兩支隊伍,其中一半姓張,幹叔什麼話也沒說過,彼此相安無事。
  不過,有一次,在幹嬸四十多歲的時候,要生最後一個孩子,有點難產,在場的人包括接生婆都沒了主意,四爺爺一時害怕,就慌慌跑到飼養院找幹叔,說老三(他行三),孩子的媽不好生,你快回去看看!幹叔淡淡地說:誰做下的事情誰管吧!四爺爺眼淚花花地又說,這可是人命關天啊!但幹叔的腳還是沒挪窩。還好,幹嬸命大,生下了。

快板李玉寶

  趙樹理寫過膾炙人口的小說《李有才板話》,其實鄉下這種人才真是多得很。話說我村裏也有一個,恰好也姓李,自編自演,說過的快板大概可以編成一本書,隻可惜我多年不在村裏,沒得詳細記錄下來,隻記得一鱗半爪。
  李玉寶這個名字是我最近回鄉下問起才知道的,原來並不知道他姓李,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隻聽人們喚他“五胳膊”,這名字是村裏婦孺皆知的。大約他排行為五,親弟兄是誰,已經沒人清楚,反正他一直單身一人,一隻胳膊有殘疾,是左胳膊還是右胳膊記不得了,總之細細的胳膊軟顫顫地耷拉著,就憑另一隻手扇動著竹板。他個子倒很高,卻哈著腰,經常露出一副討好人的笑臉。村裏過去有一撥兒唱耍孩的,就是那種草台班子,他在裏麵當耍醜的。長相本來滑稽,細細的腰,長長的脖子,幹瘦的腦袋,還有那隻細細的胳膊,再加上他天才的表演,一舉手一投足,不停地引人發笑,人們都喜歡他。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黨剛剛建政的時候,需要有人大力宣傳,於是“五胳膊”就是主角,村裏每次開大會以前,或者唱戲的還未開始的時候,總少不了他的快板節目。那時候大陸與美交惡,大家都愛罵美國人,好像懷著多大的深仇大恨,好像罵美國人就是最大的政治。
  1961年我們家逃亡又從內蒙回來後,覺得“五胳膊”不活躍了,顯著的證明就是開會前和唱戲的時候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了,但是他的另一個快板詞傑作卻在悄悄地流傳著:“六零年,真稀罕,每天口糧二兩半。低標準,瓜菜代,榆皮楊葉算美餐。玉茭軸子山藥蔓,高粱殼子中灶飯。論說土地不算旱,糧食轉眼都不見。餓死社員萬萬千,你說大夥冤不冤?”
  李玉寶自然是眾多挨餓人中的一個,人們說沒餓死他就不錯了。聽說即使在其後的幾年裏,李玉寶逢年過節的時候也吃不上一頓正經飯,除夕中午是村裏人給他送去一塊糕,幾小塊肉,算過年。在文革前甚至四清運動前,他就去世了,死的時候還不足六十歲。

曹福

  曹福當過兵,從部隊回來後好長時間還穿著軍裝,複員軍人回來的時候部隊都要給帶兩身衣服,所以當時的人們很羨慕複原軍人。
  曹福不善言談,但他很誠實。有一次,他爹偷了隊裏一顆倭瓜,他告到了隊裏,記不得隊長表揚他了沒有,隊裏的社員們卻都不以為然,反倒愈加認為他缺心眼。
  曹福最希望的是盡快娶到老婆,但是一直娶不上。有人耍笑他,說要給他介紹個對象,並哄唆他到供銷社買煙。他一聽就趕忙跑到供銷社給介紹人買紙煙吃。結果煙給人抽了,對象卻沒影兒。如此這般,不止一次兩次。
  曹福白天想老婆夜裏就常做娶老婆的夢,且每每遺精,時間一長就弄得全身癱軟,白天也恍恍惚惚,頭腫如鬥,不能出地幹活。有人說他招了四女子。四女子是傳說中的女鬼,傳說是曹奶奶的四女兒。四女兒看上了黍地溝村的一個英俊的小夥子,卻遭到曹奶奶的反對,於是四女子被曹奶奶圈在家裏不得出門。後來四女子絕食而死,死後鬼魂就跑出去和那小夥子結合了。故事很美,但是人若提起四女子來無不聞風喪膽。記不得多長時間,曹福總算好了,好了就娶了個智障女子,這女子湊乎著能做飯,但是行為舉止總是和常人有異。有一次把被子的棉花拉出來生火,還有一次把喝剩下的糊糊攤晾在了秫秸拍子上。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村裏人難免在背地裏取笑,又一邊歎息。
  文革以後看不見曹福了,不知是怎麼死的,估計那時候也不過四五十歲。

尖頭小傳

  村裏人把慣於耍奸的人稱作尖頭。而我們村外號叫尖頭的人姓李,大名我就不提了。既然人們都叫他尖頭,咱也就叫他尖頭吧。

  生產隊規定任務,每戶每年必須交夠三車肥。尖頭沒養豬也沒養雞,所以這三車肥料就湊不夠。怎麼辦?尖頭有一套辦法,他先把糞坑裏自己一年積攢好的糞便拉進自己的自留地,然後給糞坑拉回三車黃土,在三車黃土上撒上幾泡尿,拉幾泡屎,再澆幾桶水,就讓隊裏的馬車拉走,就算抵啦。

  尖頭與隔壁的院牆是在1958年時候拆掉了一段,據說那時候為了備戰,便於鄉親們打運動戰。幾年後上麵允許種自留地,當然也可以在院子裏種點蔬菜啦。尖頭在院牆被拆掉的位置上插一些樹枝,以防鄰居的雞子鑽過來。但是他的樹枝插得不嚴,雞子還是鑽進來了。尖頭使了個狠招,在菜地撒了劇毒農藥,把鄰居的雞子一下子就毒死了好幾隻。大隊幹部正想找他的茬兒,說他企圖毒死人,就用一個電話把他送進了看守所。尖頭進了看守所,看見犯人們每天枯坐在那裏沒煙抽。那時候,在市場上就根本買不到煙。尖頭一下子高興了,就讓家裏人趕快把院子裏的茄子杆上碾子碾碎,再加點小蘭花煙絲,拿進看守所,對大家說這煙圪欖你到哪也找不到,然後一塊錢一小撮,賣給牢友們,竟然賣了一百多塊錢。到他該出監獄的時候,他說什麼也不出來,因為他手裏還有一點煙圪欖。最後法警硬是把他攆出來。他回村後,故意站在村裏的大街上,一邊鼓著腮幫抽煙,一邊敘說自己如何在看守所發現的商機。

  那年,捆綁著農民的政策有所鬆動,允許社員做一點小生意,於是尖頭就用那一百塊錢做本錢,開起豆腐房來。農村工作隊某聽說尖頭做豆腐每天可以掙點錢,就叫來尖頭對他說,你做豆腐能掙多少錢?尖頭說做一鍋能掙將近一元錢。一天做幾鍋?某又問。兩鍋,尖頭回答。那就是說一天至少掙一塊半。尖頭答,差不多。某說,你應該交稅。尖頭答,交吧。過了幾天,某又找尖頭,問交了嗎?尖頭反問道,交稅有上麵的文件嗎?答有。尖頭又問,是對我一個人還對所有人。答當然是對大家。尖頭說,那就行了。過幾天,某又問尖頭,交了嗎?尖頭答,既然政策是對大家的,那我問你,你每月掙多少?某答,四十八元。尖頭笑了,你每月四十八元,比我還多三元,你交稅了嗎?某張口結舌,從此再也不提尖頭交稅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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