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 三 子
火紅的朝陽升起來之後,天氣也就漸漸地熱起來了。
三子身著西褲短衫,胳膊肘夾著一個半新不舊的公文包,見媳婦兒還沒睡醒,也懶得打招呼,就悄沒聲響地出了門。一出門,三子就摸了摸自己的啤酒肚,想著先去吃飯;想著古人的話“民以食為天”一點沒錯;想著單位裏的工作,估計今天的事兒比昨天還多;想著想著就加快了步伐,想著想著就順腿走到了老趙羊雜攤。“一碗羊雜,兩根油條!”三子邊喊邊坐下,順手把他那個半新不舊的公文包放在飯桌邊兒。不大一會兒,鮮紅油亮的羊雜和金黃膨鬆的油條就端上來了,三子拿起筷子就著點酸菜,風卷殘雲般就把早飯解決了。三子是七零後,屬於二師兄轉世型的人物,吃嘛嘛香的吃貨,當然身體也倍兒棒。三子站起身拿包準備邁腿的那一瞬間,看見並排著兩個包,而吃飯的人就自己一個。他問老趙:“剛才是誰吃完飯先走的?”老趙說:“盡顧著忙呢!沒注意”。可不嘛,別說老趙顧不上,自己也不才看見嗎?假如早點發現,也許丟包的人還沒走遠,喊上一嗓子就喊回來了。現在這不是攤上事兒了嗎?三子此刻為難了,走也不是,在也不是。不知道該咋辦呀!手裏像拿了個燙山芋,有點怪自己起得早了,三子的確是今天比往常早了點,隻因為昨晚喝了點酒,天還沒亮肚子就像被掏空了,想熱乎乎地喝上口羊雜,填飽肚皮再去上班。“這事兒鬧的!”三子懊悔地歎息。
陸陸續續地來吃飯的人多了起來,老趙更是忙不迭地招呼著。三子說:“老趙,這包就放你這兒吧!或許有人返回來取呢。”老趙一揮手,說:“別介!我這兒人多手雜的,給你看不住。還是你拿著吧,有人來找,我告訴你一聲,不就行了。那還能有個啥呢?”老趙說話的時候,連眼皮也沒顧得瞭一下。三子看看表時間不早了,就急匆匆地夾著包上班去了。
三子大名叫張德明,家裏行三。父親又是礦上的老工人,他是第二代煤礦工人了,所以幾乎全礦上下都是熟人。三子在單位是個小頭目,最基層的那種,常受夾板氣。這年頭,人人都覺得自己了不起,上頭領導是爺爺他惹不起,下頭工人是孫子他更惹不起,尤其是個別人,動不動就做出拚命的樣子,老子連窯都敢下,還怕你個啥?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流氓樣。三子也罵,看你那小樣!跟個孫子似的。工人們也不怕,你這輩子沒那機會了,隻能當個姥爺了。想想也對,自己就一個女兒,不當姥爺還想當啥呢!如今的孫子可比爺爺更牛逼啊!
這一天的事可真多,和三子預料的差不多。其實也說不上怎麼個多法,就是感覺多,和平常也沒多大區別,他想趕緊做,可就是幹不完。
工作都交待完畢已是黃昏,三子這才拿起那個包打量了一眼,比自己的那個半新不舊的好不到哪裏去。打開拉鏈,裏麵有整捆的一萬元錢,看樣子是從銀行取出來沒動過,還有個六、七百元的零頭,幾張票據,兩張銀行卡,銀行卡後麵藏著張舊版身份證,失主叫王三桂。三子笑了,這主兒也行三,跟自己有緣?這叫什麼緣?三子自己也搞不清了。
錢這東西,對誰都敏感。三子也不例外。他心想,丟上這麼多錢,這人家王三桂得多急呀!不得上個火、啞個嗓子?你個倒黴蛋,明天早上再去老趙那兒給你問問去!
從內心講,三子這人在錢這方麵不願與人交往。
大學期間,同學向三子借了點錢,也不多。過了兩年了也不還,眼看著快畢業了,這位同學當沒事兒人一樣。看他平時的樣子並不缺錢,兜裏一掏也有不少錢,這讓三子太不舒服了。
那件事使三子一度想成為自給自足不借不還不買不賣的山頂洞人,至今不借錢給別人也絕不向別人借錢,即使把錢借給了別人也是有著“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準備,根本就不打算往回要了。饒是如此,他有時麵對一個同事有話要說時仍忍不住心驚膽戰、疑雲四起、囁嚅著邊問邊回憶,最近我、我沒借你錢吧?
雖然每次隻是不多的錢,可還是在三子心中壓上了幾塊石頭,催討的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三子撿錢包的事,不大不小,卻傳遍了他整個的生活區。單位、居住的小區、朋友圈等等,當然了,最早是從羊雜攤傳開的。
晚上回家吃飯時,三子老婆就問他裏麵有多錢?三子說:“一萬多個零頭。”老婆說:“不如你拿回家,我給去麻將攤上好好耍它幾圈。”三子立馬拉下臉說:“那咋行?你個頭發長見識短的老娘兒們,你是想毀了我一世的英名!”老婆說:“嘁!英名早就讓你當下酒菜吃了,我算個啥!能毀了你英名一世!”三子把筷子一甩:“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我這關你就過不去。”老婆悄悄地不做聲了。
第一夜,相安無事。
次日清晨,三子一到羊雜攤就忙著問老趙:“有人來找包嗎?”老趙說:“沒有,今天吃不吃?”三子說:“老趙,你留意著點,別隻顧著賣你的羊雜,我這上著班夠忙的,還得一天下來提心吊膽的給看包,要麼放你這吧。”老趙說:“別,別,就放你那兒吧。”老趙明白,三子是個正氣人,拿著錢保險。
早晨例會後,領導隨口問三子,撿了錢包了?好運氣啊!哈哈哈!也沒等三子回話,轉身就走了。三子緊著答話,啊!就是。領導的話弄的三子雲裏霧裏的。
上午,老同學杜勤來辦公事。三子客氣地誇了他一句:“這穿的像個明星似的,瀟灑成一堆了!”不料杜勤回了一句:“你不是剛撿了個錢包,也去買呀!誰不會穿?有錢就會了,嗬嗬……”三子也不跟他計較,畢竟老同學一場,不過是句話嘛。三子也不是那困難戶,也不缺件好衣服,隻是這句話不太順耳罷了。想想每次同學聚會,不是互相吹噓就是互相炫耀一番,人們早已把同學那份純真的感情束之高閣了,三子現在已經害怕同學聚會了。大家夥兒都人到中年了,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逼著他們變得越來越實際,沒有了夢想,丟開自己的興趣和愛好,日常也沒什麼消遣。他們每天朝五晚九,每天為手頭裏的事疲於奔命,唯一的希望和激動來自獎金或者以各種名義下發的現金。這種情況下不難理解。三子自己笑笑,不甚了了。
三子撿包的事兒不僅是三子的事兒,也成了朋友的心事。晚上朋友小聚有人打問上了。
人一喝酒,身邊又正好有值得信賴的人,便會吐露心事。朋友小雷移了移身子悄聲問,“聽說撿了個包,是真的嗎?”
“嗯!”
“裏麵有一萬來塊錢?”
“嗯!”
“準備還給人家?”
“嗯!”
“還沒找著人?”
“嗯!”
“真的假的?”
“你說真的假的。”
三子有點生氣,就憑你小雷對我的了解,還用得著問這問那,幾十年的發小都這樣了。看來,這錢真不是個好東西。“這事鬧的!”三子嘀咕著。
飯後回到家,老婆問三子,找到失主了嗎?三子說,還沒呐。老婆說:“這事你說咋辦呀?”三子說:“等等吧!隻能再等等了!”老婆說:“外頭的人可是說啥的都有。”三子說:“我這不是碰著了嘛!有奈沒奈的事兒嘛!”老婆問:“啥叫個有奈沒奈,有奈沒奈還不是個一樣樣!人家廟上的師傅說了,有就是沒,沒就是有。”三子笑了,這事鬧的!連老婆都快成精了。
第二夜,還相安無事。
第三天清晨,三子一到羊雜攤就又忙著問:“老趙,有人來找包嗎?”老趙說,沒有!今天吃不吃?三子說,吃!還是一碗羊雜,兩根油條!一點音信都沒有?老趙說,沒有!三子說,這就奇了怪了?鬧成無頭案了?不可能!鬧不好這事兒難說,說不定背後還有啥圪搗呢!
……
有一首歌非常符合王三桂的心情,那就是《最近比較煩》。他總覺得那歌是寫給自己的,歌詞描述的和自己的心情一模一樣,嚴絲合縫的。
認識王三桂的人都知道,他娶了個漂亮老婆。可這漂亮老婆自從進門就像有理了,家裏大事小情都要占個上風頭不說,還好像受了委屈似的。從他老丈母娘那裏就感覺出來了,把女兒聘給自己像是吃了虧似的,但凡家裏有個屁大點事兒,就叫來女兒、女婿商量呀,主題就一個:出錢!理所應當地出!毫不猶豫地出!隻有這樣才能讓老婆滿意,丈母娘高興。可是,這樣一來自己就難過了。
說實話小舅子娶媳婦,王三桂覺得他做姐夫的給出點錢也沒錯,無可厚非的事情。可是老婆對自己弟弟的態度就截然不同,家裏沒用的 ,已經放了很長時間的,確認快壞掉的東西,才有可能送給弟弟,還一副讓人領情的嘴臉。實在讓人受不了。而她自己的弟弟卻時時刻刻牽掛著,就像親媽心疼兒子那樣的,啥都舍得給,那叫一個鞠躬盡粹。人心不公,顯而易見!這讓王三桂心裏老堵得慌。
王三桂小名也叫三子,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人。那時的人家裏最最稀疏平常也得生養三、四個孩子,七十年代也是個相對平和的年代。那時的人們起個名字也不太講究,老大像點樣兒,老二、老三順著來,這樣在家老幾一目了然。王三桂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小山坳裏,小村莊沒有山,隻有突出的幾個小山包,山上沒有什麼樹,幾個玩捉迷藏的小朋友在百米開外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太陽下山炊煙飄起時才想起回家,偶有被大人發現,總會招來一兩聲嗬斥,還有一些父母會拿著一根小棍從家門出來裝著追打,但是沒走兩步就收了腳,大人和孩子保持著一定距離,相互都會心地笑著,大人和孩子都一臉得意。
那樣的童年再也找不回來了。
王三桂現在盡管生活在高樓林立、人湧如潮的都市裏,盡管過著不為衣食操憂不為出行發愁的日子,還是懷念那個平凡的七十年代。他現在生活的城市裏,四角的天空,到處是警覺的目光,匆匆地步履,讓人總有壓抑的感覺,無名的火氣總也潮水般退了又漲,退了又漲。可眼下這事兒實在讓王三桂心裏堵得慌,已經讓他到了難以承受的地步。尤其是老婆的話更讓人快得心梗呀!老婆說了:“花姐夫的錢咋了?那還不是應該的?關鍵時候不出,啥時出?別說那沒錢話,要是換成你家的人,沒錢借錢也要出,可痛快著呢!你手摸良心想一想,我爹我媽對你咋樣?多會兒當你外人看了?還不是當兒子一樣樣的親?幫你養大咱家孩子……”等等等等。隻要老婆逮著王三桂就是這碗話,說這話的時候從不帶標點符號,語速快得驚人,口齒清晰靈敏,一本正經的神情特像是專業培訓出來的罵人高手。每逢遭遇此種境況,王三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腦袋大得快要爆炸了。
心煩歸心煩。王三桂還是老老實實的從家裏拿了錢和老婆出發了。
剛上第一輛車時,人還不算多,慢慢地越來越多,車上車下都是拿著手機的螞蟻般的人群。小偷當然也擠在人群裏養家糊口。人們不斷地上路,選擇遠方。而那個目的地,卻不是王三桂想去的地方。其實從內心來講,王三桂並不是十分討厭老婆他們一家子人,隻是有了對比才讓人心生不滿的。記得老嶽父最熱衷是和他坐而論道,講他曾經在部隊上的經曆或工作中遇到的有趣的人和事,老嶽父有著極具感染力的口才,那些故事被他講得精彩紛呈,活色生香。而自己的父親今年已六十六歲了,還種著四十畝地,是個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民。別說講幽默有趣的故事了,就是平日裏與他人的對話也絕不會超過五個字。悶葫蘆不說了,還特別的倔。那倔脾氣單對老母親,對孩子們卻從來都是要月亮不給星星,想想自己從小在父親麵前抓頭上臉,經常坐在父親的肩頭上晃出晃進的,內心一陣陣潮濕。想到自己的弟弟也不小了,自己也該替父母操操心了。
倒換第二輛車時,王三桂肚子餓了。一大早的為趕時間也沒顧上吃飯。於是兩口子找了個地攤兒就坐下來,由於離上班到點還早,還沒有其他吃客,倒也清淨。王三桂心不在焉地吃著飯,就比平日裏慢了半拍,老婆在一旁催促:“快點!快點!看你那狗熊樣,讓你出點錢比出血還難!” 王三桂邊吃邊還嘴:“你這是大錯特錯!在我這兒是出血容易出錢難!那錢難掙呀,難於上青天!”老婆的臉色馬上就難看了,罵道:“你個又酸又臭的爛文人!別吃了!快走吧!快誤火車呀!” 老婆這麼喊一下,王三桂也沒心思吃了,放下筷子跟著老婆就走,一直等到下了火車進了嶽父家門,坐在飯桌前才發現,自己的手怎麼空落落的,該給人家拿的錢呢?就又站起身來問老婆,我的包呢?老婆四下一看,哪裏還有包的影兒呢?一著急坐炕上就哭開了。邊哭邊罵:“你個窩囊廢!你能做個啥?拴個狗還能看家呢!你個大楞騰的人連個包也看不住?啊……?你是不是故意的?不想給出?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此時此刻,老嶽父一聲喝喊:“消停點!瞎說啥呢?這哪還像句人話?再說也不可能故意的,誰還沒個大意?再找找!再找找!”謝天謝地!王三桂心裏說,幸虧是嶽父站出來解圍,要不這事兒真難辦了,也的確是自己的過錯,也不能全怪老婆,而且嶽母也是一臉的不悅。真真兒無奈啊!王三桂唉聲歎氣的直搖頭。
後半夜了,王三桂翻來覆去的就是睡不著。雖然白天火車、汽車的一路顛簸也累了,但是心更累。他透過窗簾縫兒望著天上的繁星點點,心事比繁星還多,瞪著兩隻眼盯著嶽父家的天花板把白天的經過電影般一幕幕的回放著,但是真無奈!今天白天的事兒很簡單,就是不知道錯兒出在哪裏?錢包丟在汽車上?火車上?羊雜攤兒上?自己實在不清楚,腦子就像一碗漿糊。隻記得老婆走一路罵一路,還美其名曰:教你做人呢!
夏天這個季節,太陽和人過於親近。熱得人發昏,偶爾有場瘋狂的雨,也是短暫的。確實是令人舒服的!
三子去外單位辦點事,事後應朋友之邀一起喝酒,席間有兩個生人,朋友隻簡單介紹說,老王!小李!咱們一個係統的。生人歸生人,並不妨礙男人們的友情,多個喝酒的伴兒興許更熱鬧些。喝著喝著,就逐漸地熟悉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麵紅耳酣之際,人們開始互相論年齡比大小甚至互通姓名了,其中一人說自己大號王三桂,三子聽了就有些耳熟,倆人又互敬了一杯,放下酒杯的一刹那,三子想起了——丟包那主兒!就是個他!就問道:“最近遇啥事兒了?”這可問到王三桂的心上了,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隻是當著眾人麵不好意思,又生生強忍了回去。王三桂說:“這不是丟了點錢,老婆不讓了。說是給人家丟人了,還在媽家住著不回,我和孩子這幾天盡糊弄了,家也灰騰二虎的沒個樣子了。全怨咱,沒本事掙大錢,讓老婆委屈。”三子大聲說:“這是啥話?狗屁不如!咋能全怨咱爺們呢?那錢還有個夠?多少錢算個大錢?吃飽穿暖,保證冬暖夏涼就燒高香去吧!想啥呢?再想多了就是想不開。有病!”王三桂又說:“那跟人比起來,咱就窮人,就沒本事。”三子又大聲說:“不用跟人比!人各有命,富貴在天。你就盡人事,聽天命。活出平常心就行了!”一番話說得王三桂抱著三子的肩膀搖晃著死活不放,三子膈應的不行了,大聲說:“放開!放開!你抱得我腎都虛了!”又安頓:“明天到我單位去取回你的錢包,再寫一份離婚協議讓你老婆簽字,嚇唬嚇唬她。讓她以後對你收斂點。你也以後活得硬氣點,咋說也是條漢子,為啥就在老婆麵前低聲下氣的……”
酒這東西,具備了人世間輕鬆與激烈的並存之美。三子喝得是輕鬆暢快像“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那樣盡情的歡樂了;王三桂喝得是激烈壯懷像夏天午後的雷陣雨,涼快。舒服了!
但是,三子這回又喝高了!
次日,王三桂去三子單位取回了自己的包。臨走時硬要給三子留下五百元錢,三子硬是不要這五百元錢。推推讓讓地僵持不下時,三子同事出了個主意,讓王三桂回去給三子寫封表揚信送過來,也不枉三子這番好意,也給這件小事一個交代。王三桂當時是滿口應承,高興的夾著個包屁顛屁顛地就走了。可事情過去一年多了,連個人影都沒見來過,更甭提表揚信了,人們說起來的時候,三子就一句話,那就是個瞎個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