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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增戰:一個男人的一生

作者:付增戰 2016-05-18 19:47 來源:陝西煤業

我的外爺已經去世十三年了,這十三年裏,每當一想到他,我都會忍不住淚流滿麵。

我的外爺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黃土地上的農民,時代、社會和家庭帶給他的人生遭際比所有影視劇中那些曆經坎坷的主人公更讓人唏噓,但他一直到死,都挺直了腰杆活著,把所有的痛苦都扛在肩頭,把所有的委屈都埋在心底,在我所經曆的所有人中,如果有一個人還能真正擔的起男人的名號,那這個人一定是他。

外爺的外在形象絕對算得上一個英挺的男子,身高超過一米八,高大魁梧,身形端正,四方臉盤,古銅色的肌膚,頜下蓄著整齊的胡須,喜歡穿一件或藍或黑的大襖,腰間紮著寬布腰帶。他的腳很大,好像是四十六碼,因此一輩子也沒穿過外麵商店裏買的鞋子,總是穿一雙農村人自己做的布鞋。他見人話不多,總是先微微一笑,算是和人打過了招呼,隨後就靜靜地聽別人說話,偶爾插上一兩句嘴。他一生也沒有和人當麵有過爭執,別人話說的不對他也不會當麵反駁,實在聽不下去的時候他會選擇默默地走開,隻有在一個人獨自待著的時候,想起自己承受的委屈和痛苦,他才會一聲長長的歎息,在這聲歎息過後,忘掉滿身的創口,繼續艱難前行。外爺的力氣很大,在他七十多歲,臨去世的前兩三年,仍然能夠很輕鬆的單手舉起四五十斤重的石鎖,讓一般的年輕人也自歎弗如。

我的外爺叫做郭喜龍,生於1927年,生在銅川市陳爐鎮某一個村子,原本姓靳,在他六七歲的時候,親生父親不知怎麼突然生了急病,在那個艱苦動蕩,醫療條件不發達的年月裏,許多人都會莫名其妙患上不知名的病症。外爺在父親的懷抱裏靜靜的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起來,才發現三十多歲的父親全身冰冷,不知道什麼時候早已經死去,外爺就這樣在忽然之間成了沒有父親的孩子。

在封建意識濃厚的農村,家裏男人死去意味著頂梁柱倒了,外爺和他的母親自此在村中孤苦無依,受盡村人的白眼和欺淩,無奈之下,母親帶著他改嫁到離家鄉三十多裏路的銅川市黃堡鎮周家村,嫁給了我的曾外祖父,我們方言裏叫做老外爺,自此開始跟著我的老外爺姓郭。

我的老外爺好像是那時候農村裏一個什麼聯防組織的頭頭,經常有人叫他“老聯頭”,算是一個有點家底的財東人家,十二歲還在吃奶媽的奶。家裏有百十畝水地,也有幾家明亮寬敞的廈房,老祖先好像也留下來了一些金銀財寶。老外爺之所以願意娶一個帶著拖掛的寡婦進門,和陳忠實先生《白鹿原》裏白嘉軒的情形極其相似,他前後一共娶了七個老婆,前六個老婆都在進門一兩年後就毫無征兆的莫名死去,我的曾外祖母則是第七個。剛開始他娶的老婆都是黃花大閨女,後麵隻能娶死了男人的女人,結果照樣是健健康康的進門,莫名其妙的死去。我的曾外祖母嫁給他其實也是一種無奈之舉。老外爺是家裏獨子,為了延續香火,雖然娶一個死一個,但他還是不停的娶老婆,也因此把家裏的積蓄絕大部分都花在了娶老婆上,等我曾外祖母進門的時候,他其實已經是空頂著財東的名頭,沒有什麼家產可言了。好在我的曾外祖母進門後活了下來,一直活到七十多歲,算是壽終正寢。

我在十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讀陳忠實先生的《白鹿原》,那時候對白嘉軒娶六個老婆感到羨慕激動而又不可思議,等到知道了我老外爺娶七個老婆的經曆後才知道真實的生活其實比小說更加曲折離奇。至於他前六個老婆死亡的原因,我聽一些上了年紀的老者03manbetx ,應該是他們夫妻居住的屋子裏陰暗潮濕,光照不足,不太通風,以致孳生了某種病菌,最終使女人患上某種致命的感染所致,和迷信鬼神無關。但是同樣的居住環境,為什麼女人都會感染病菌,而男人不會,這個問題我到現在都沒有想清楚。至於我的老外爺和曾外祖母結婚後是否還在原來的屋子居住,我也不知道。

老外爺會讀書識字,有一些文化,還會唱幾段秦腔,這在舊社會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中絕對是鶴立雞群,但他骨子裏其實是一個封建傳統的人,一門心思要延續郭家的香火,然而讓他異常失望的是,我的曾外祖母進門五年都沒有生下孩子,在他瀕臨絕望的時候,終於生下一個孩子,卻是一個女兒,自此以後再沒開懷,老外爺延續香火的理想終於破滅了。

因為沒有血緣關係,老外爺在心底裏始終對我外爺存著隔膜,外爺在這個家庭裏頂著兒子的名義幹著長工的角色,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吆著騾子,騾子上麵掛上兩個大籮筐,從村子附近的小煤窯裏裝上煤往鄰近的富平等縣運送,從白天走到黑夜,又從黑夜走到白天,來回幾百裏的路程全靠一雙大腳艱難跋涉,偶爾還會遇到土匪惡人的搶劫敲詐,掙下的錢全部交給家裏。在這艱難凶險的旅途中,在沉重的勞作重壓之下,幼小的外爺從來沒有叫過一聲苦。一次,在從富平運煤回來的路上,因為過度勞累,他出現了嚴重的幻覺,聽到有人不斷叫他的名字,他順著聲音的方向一直朝前走去,不知不覺走到了土崖邊上,隻差一步就要掉了下去,冥冥之中好像老天開眼,這時候他忽然清醒了過來,總算沒有性命不保。

外爺在十九歲那年結婚,我的外婆是周家村往西五裏路羅寨村的姑娘。和外爺性格不同,她個性要強,嘴巴能說會道,什麼事情習慣自己做主。這樣的性格自然和當家裏掌櫃多年的老外爺產生了強烈的衝突,最激烈的時候老外爺騎在外婆身上,拽著她的頭發廝打。老外爺由對外婆不滿演化成對外爺全家人不滿,加上村裏好事人的挑唆,說外爺不是他親生的,他百年之後所有的家產都要交給一個外姓人雲雲,老糊塗的老外爺橫下心來,把外爺一家人攆斷了出來,外爺領著一家老小麵臨走投無路的困境。

聽母親說,我的外爺在那個漆黑的晚上平生第一次哭了,哭自己可憐的身世,哭天地之大沒有容身之處,隨後他一個人出去,在一處溝邊上找了一株桃樹,把自己的脖子掛了上去。就在已經看見死神猙獰影子的時候,他被人救了下來,母親說,從那之後,她再也沒看見外爺流淚。

後麵我的外爺借來最簡陋的工具,一個人在村頭建起了一座方正寬敞的窯洞民居,一共四間寬敞明亮的土窯,還有一個平整寬闊的院子,院子周圍全部載上蘋果、梨樹、桃樹、核桃樹、楊樹等各種各樣的樹木,鬱鬱蔥蔥,雖然樸實簡陋,但卻如大花園一樣空間廣闊,四季常青,讓人居住在裏麵心情舒暢。父親說,建起這樣的窯洞,僅僅土石方就需要幾萬方,而我的外爺,僅靠一個人的力量,用幾個月的時間就完成了許多人幾年也完成不了的艱巨任務。

在那個饑餓的年代裏,外爺把有限的一點糧食都讓外婆和幾個子女吃,自己舍不得吃一粒糧食,實在餓的不行的時候,就把玉米芯子磨成粉混著開水硬咽下去,最後大便幹結,痛的滿地打滾,拉不出來,緊急送到醫院搶救才保住一條性命。為了讓一家老小填飽肚子,外爺又操起幾十年前的舊營生,吆著牲口把陳爐鎮燒造的粗瓷大碗拉上,到鄰近的富平、洛川、黃陵等幾個縣去換糧食,這在那個時代屬於投機倒把的嚴重罪行,外爺很倒黴的被抓了現行,批鬥遊街。在最艱難的日子裏,外爺也曾經外出討過飯,他感到一個四肢健全的男人討飯是一件無比羞恥的事情,因此出門的時候總是選在晚上,也因為那時候各處缺糧,條件好的村子其實也好不到哪裏去,夜間鄉裏人為了熬過饑餓總會早早入睡,他的收獲總是很少。一次,他在羅寨村討飯的過程中,叫這家門的時候,忽然那一家的門開了,他遠遠的望見他的嶽母好像出來了,立即做賊一樣的落荒而逃。母親說,討飯的那一段經曆是外爺心中最大的傷痛,從來不會向任何人說起。

在生死線上掙紮的時候,外爺其實有一次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他出生那個村子的同族伯父找上門來,讓外爺和他一起回去頂門立戶,繼承家產,這個村子當時在銅川市來說算條件很好的村子。但外爺毫不猶豫的拒絕了,他說,我既然出來了,給別人當了兒子,就要當一輩子,不能忘了人家的養育之恩。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的老外爺臨死前終於回心轉意,接納了外爺一家,其實,就是在他們父子兩個恩斷義絕的那一段時間裏,外爺也照樣是有了一口吃的先送到養父門上,農忙時節先幹完了養父家裏的活計再回頭幹自己屋裏的。在臨終分家產的時候,外爺沒有要養父的一件東西,還為老人風風光光的舉行了葬禮。連親人們都對外爺的舉動感到不可理喻,外爺卻說,養老送終是我當兒子的本分,人有一雙手,啥都能掙回來,我寧可窮死也不願意讓人家說閑話。

外爺把五個孩子辛辛苦苦全部養育成人,從小教育子女們的隻有一句話,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人做什麼事情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外爺除了喜歡抽旱煙沒有別的愛好,煙葉子是自己種的,生活簡樸到幾乎不用花錢的地步。也許是自小就開始勞動的緣故,他的動手能力很強,地裏所有的活自不必說,石匠、篾匠、鐵匠、木匠、瓦匠,幾乎農村所有的活他都能手到擒來。欣賞他編籮筐如同欣賞一場藝術表揚,一堆原本散亂的枝條在他手裏鋪展開來,如同太陽綻放,倏忽之間又全部收攏,經過幾下盤曲扭轉,最終形成一件精美的工藝品。夏天的時候外爺愛編火葽,這是一種我們銅川農村用來驅蚊的東西,外爺不停的勞作,一捆捆的火葽不斷的給子女們送去,浸透著他一個父親對子女的全部關懷。那年,外爺從我母親那裏借了二十塊錢買了兩隻小羊羔,經過不斷的繁衍,形成了一個大大的羊群,他把羊群分成幾份,每個子女一份,這是他對子女們留下的最後家產。

生活的艱辛外爺一步步的扛了過來,但也許最痛苦的經曆不是生活的艱辛而是親人之間的隔閡,我的外婆年輕時就性格倔強,後麵一步步發展到乖張暴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外婆開始了對外爺的冷戰,不和他說一句話,沒有為他做過一頓飯,沒有為他洗過一件衣服。我可憐的外爺在人生的後幾十年裏一直居住在牲口窯裏,渾身散發出汗酸味道,幹完一天農活,滿身勞累的回來,麵對冰鍋冷灶,自己拿一塊幹饃,倒一碗涼水充饑。外爺從不在人麵前說自己的痛苦,隻有在一個人的時候歎氣流淚。因為他從不向人述說,所以在好長時間裏子女們並不知道他的艱難處境。知道了以後,剛開始反倒都在怪他做錯事情,他也從不爭辯,隻是告訴子女們說,我一個男人沒什麼,你們多心疼你媽。直到他臨去世前的兩三年,子女們才知道兩個人之間的冷戰都是因為外婆的乖張暴戾性格所致,但這時候外爺已經重病纏身,臥床不起。

十三年前,我的外爺與世長辭,臨死前忍受著巨大的痛苦,為了抵禦病痛的折磨,他的手指抓破了前胸,鮮血淋漓,但直到閉眼他都沒有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他死時的嘴是張著的,好像有什麼話要說。

我的外爺的一生是一個黃土地上普通農民的一生,他像一座山一樣活著,站著流淚,從不乞求,永遠用善良應對一切的風雨,萬般的委屈從來都一個人承受。

他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永遠都是我做人的榜樣。我將把他的那些更多事情記錄下來,寫成一部厚重的家族曆史。

我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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