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母的逃荒往事
嶽母今年已經66歲了,一進入老年,就容易回憶過去。
農曆五月二十九,禮拜六,天氣悶熱的讓人無處可躲。有條件的,躲在自己的家裏,開著空調降溫,貓在沙發上欣賞著電視台周末為人們準備的電視。沒有條件的,要不貓在銀行、超市等溫度適宜又不用花錢的場所,或者躲在街頭的梧桐樹下,讓那寬厚的樹蔭遮擋出一片陰涼。
由於周末單位輪休,也正好妻侄開了一個酒吧,妻子無事在那裏幫忙,我就去了酒吧閑坐。嶽母也因為天熱無處可躲,就去了他孫子的店裏。沒有客人,他孫子在公安局裏上班,未在店裏,就我和嶽母以及妻子仨人。不知扯起什麼,慢慢的,嶽母就扯到了她到陝西逃荒的往事。
那年是1960年,三年自然災害。上年紀的年齡在55歲左右的人都記得。不知其他省份、其他地區怎麼樣,登封本來就是十年九旱的地方,這次卻是顆粒無收了,莊稼地裏由於多日幹旱無雨,裂著大大小小的縫隙。由於家裏吃的什麼都沒有了,也由於人們要填飽肚子,餓得發瘋的人們四處逃荒要飯。有門路的,還去江蘇徐州、河南信陽去“背糧食”。
嶽母那時才十一、二歲,她家住在河邊的耿樓,村東的河是潁河北邊的支流,叫少林河。村子的西邊就是一個高坡,走上高坡就是“嶺”,嶺上有裴家嶺、周家嶺、楊家嶺、秦溝和老墳窪等自然村落。雖然臨河,可河已幹枯,已擠不出一點水分。家裏已沒了糧食,嶽母的剛剛守寡的娘為了活命,就帶著她們姊妹五個(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兩個妹妹),最大的十五歲,最小的三歲,踏上了去陝西逃荒的征程。坐車、走路,最終到到達陝西省鳳翔縣的馬家河,一個位於深山裏的一個小山村,他們最終落腳在這裏。妻姥姥的丈夫剛剛去世,他是七月份和村裏人結伴去陝西旬邑縣逃荒的,去了兩個月就死在了那裏,一種說法是在當地染上了瘟疫,一種說法是水土不服得病造成的。他在家時已經神經錯亂,將鄰居家的一頭牛給用鋤頭打死了。在那個貧窮的年代,一頭牛的價值可想而知,他隻有跑路,卻客死他鄉。
沒有丈夫的妻姥姥才37歲,娘家在舊社會也是大戶,如今過成這個模樣心裏的反差可想而知。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的嶽母也就成了她經常施暴的對象,而他的兩個兒子她卻不舍得動上一個指頭。傳統的重男輕女習慣也深深地影響著這個剛剛中年的女人。
每天天還不亮,妻姥姥就把幾個兒女從破窯洞裏的睡夢中叫醒,踏上了討飯的旅途,正好在當地人吃早飯時,趕到當地人家的門前。陝西人大多憨厚,見到這些逃荒來的孩子,趕緊盛一碗飯讓他們吃。接過這家人施舍的食物後,他們又趕往下一戶人家。要了一個村子後,第二天再趕往別的村落。時間長了,大山深處的方圓幾十裏的人家都認識了他們。
其實,在他們這次逃荒之前的1946年,妻姥爺和妻姥姥曾去陝西逃過荒一次。那年,妻姥爺和妻姥姥帶著2歲的大女兒到陝西鹹陽逃荒。到了那裏沒多久,大妻舅就來到這個亂世中。用大妻舅後來轉述他母親的原話說,姐姐已兩天沒吃飯,一直哭。和母親一起逃荒的王大娘說,如果想讓孩子活下來,找個有吃的家送了吧。母親當時正在坐月子,實在無力照顧姐姐,強忍淚水把姐姐給了王大娘。”隨後,王大娘在她兒子楊深的介紹下,把姐姐送給了楊深的師傅。楊深的師傅家住耀縣(現銅川市耀州區)小火車站旁,以打鐵為生,大家都稱他“司鐵匠”。因當時司鐵匠夫妻無兒無女,就收養了姐姐耿秀英。大妻舅說,後來母親帶著他回到了登封,母親每次想起女兒都是淚流滿麵。
他們又一次逃荒到陝西鳳翔縣時,妻姥姥因思念大女兒,才把這事告訴了大妻舅。閑暇時節,妻姥姥經常朝著銅川的方向觀望,那悲傷的身影令人難忘。但妻姥姥不敢去尋找大女兒,怕人家司鐵匠不高興。也因為這樣,他們錯過了找大女兒的最佳時機。再次輾轉回到登封家鄉時,妻姥姥對大女兒的思念有增無減。”
而這次逃荒時,那個撇在耀縣街的女兒已經17歲了。聽漯河的也在陝西逃荒的老田頭說,那個姑娘可享福了。這個老田頭,就是把這個姑娘送人穿針引線的中間人丈夫。這次逃荒,老田頭讓妻姥姥去認認這個姑娘,以後認門了好有個地方找,妻姥姥拒絕了。聽嶽母後來也問過妻姥姥,妻姥姥的意思還是怕送出去的女兒數落她的狠心。
嶽母說,由於妻姥姥重男輕女,漸漸的就不讓嶽母的哥哥出去討飯了。嶽母的妹妹一個六歲,一個四歲,經常問妻姥姥為啥不讓大哥出去討飯,妻姥姥說你哥哥不會說話,出去也要不來飯。每次就是妻姥姥帶頭,一幫小的們分開到各個村莊要飯。而妻姥姥的大兒子卻在臨時居住的當地人廢棄的燒炭窯裏等著母親和弟弟妹妹們討飯回來。
嶽母說,有一次她不舒服,不想出去討飯,不管妻姥姥怎麼數落她都不想動彈。妻姥姥出去看說不動她,就罵罵咧咧地出去討飯,大半天,討回一碗玉米糊糊、一個玉米麵窩頭,一個蘿卜。這些都被大兒子獨自享用,嶽母不想動,隻是眼巴巴地看著哥哥吃飯。誰知,就這樣看著也惹了禍,妻姥姥對嶽母又是打、又是掐,打得嶽母的臉腫的老高,身上也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還有血道子。嶽母回憶這些事情的時候語氣很平淡,隻是有責怪妻姥姥無事老愛發火的意思。打著不解氣,就又攆著嶽母走,說不要她了,嘴裏還說著你這死閨女,願往哪死就往哪死去。嶽母真生氣了,狠下了心,起身往南走。妻姥姥領著剩餘的兩個兒子和兩個女兒挑著擔子起身往北走。往南走和往北走都是從坡向高處走,嶽母走著哭著,用她的話說心裏甭提有多難受了。
嶽母往南走了約一裏地,在北坡的母親看見女兒真的往南走了,心裏起了急,連忙喊了起來。可嶽母就是不回頭,一直往南走。妻姥姥怕女兒走丟,就讓兒子女兒看著鋪蓋,轉身就在後麵攆,可她腳小,追不上,就大喊救人啊,截住前麵那個妮子。正好從山梁上走過來一個年輕人,丟下挑著的砍柴,拽住了嶽母。嶽母也真是氣急了,對那人是又打又挖,把那個年輕人的胳膊上都挖成了血道子。那人死活不丟手,隻等到妻姥姥趕到。妻姥姥隻對嶽母說了一句“恁娘說你幾句就值過這樣,走,回去”。妻姥姥說著就大哭,嶽母也心軟了,就跟著回去。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們已經逃荒了兩三個年頭。由於陝西鳳翔的深山裏人煙不多,討飯之餘,她們慢慢地在一個無主的野地裏打了個窯洞,周圍又陸陸續續地開墾些土地,種上了莊稼,養了兩頭小豬和幾隻蛋雞。也漸漸地自給自足,不再出去討飯,一家人都守在了這幾畝土地上。
大概在那裏定居兩年後的冬天,兩個小女兒先後感覺肚子疼,妻姥姥認為是吃了不潔淨的東西,肚裏有了蛔蟲,就從距住地有七八裏的村衛生室取回了一些打蟲藥。誰知,吃著一點不見效果,就加量吃,這可壞了事了,一天夜裏,兩個女兒先後被蛔蟲藥毒死。妻姥姥沒掉一滴眼淚,對著大兒子說:有,走,咱把你兩個妹子挖個坑埋了吧。埋過後,妻姥姥整整五天都沒有吃飯。
待老家年景逐漸好轉後,妻姥姥動了回老家的念頭,聽嶽母說,自從妻姥姥說要回老家後,就把糧食用小推車推到三四十裏外的街麵的國家糧店賣了,又將種的還未成熟的莊稼和置辦的家具都送給了當地的相熟人家。其中,還有兩頭肥嘟嘟的半大子豬和幾個已經下蛋的母雞。
經過長途跋涉回到故鄉,站在耿莊東嶺隔河望到耿樓的房屋、樹木後,嶽母像泄了氣的輪胎癱坐在地上。一家人歇了很長時間,兒子、女兒皆催她回家時,她猶豫了好久,說:你們幾個得我發誓,村裏人問你們的妹子怎麼沒回來。你們就說由於得病沒有治好,誰要說差了,我撕爛誰的嘴。
妻姥姥,已經把兩個小女兒的死因深深地埋在心底,可這兩個活蹦亂跳的小精靈,已經成為她心中永遠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