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搬來搬去的樹
記憶中的那棵樹,高大、偉岸,身材健美勻稱,至今仍讓我想到偉大的漢字“喬木” ,想起宋玉潘安等那些在曆史書中玉樹臨風的俊美男子。但是,它注定老來命苦,最終不得不在搬來搬去中失去了生命,成為我記憶中的一框永恒。
它是一棵梨樹,是我記憶深處最美麗的樹。它是父親在民國後期的童年種下的,本來生長在村莊與大路的邊緣,是方圓五裏內結果最多、果實最甜的梨樹,據說最多時能產五六百斤,至少都在三百斤以上,幾乎能夠供整個生產隊將近兩百人同時食用。它出名後,本來因為擁有清末民初全鄉聞名的鹽麵作坊而叫作坊衝的村莊,差點被鄉人改名叫梨樹衝。
在歲月的奔走中,梨樹肯定和人一樣,不可能一輩子都被人膜拜,肯定也經曆過一些磨難,比如有人用鐮刀在它身上畫記號,比如有調皮的小孩攀越摘果時折斷了它的一根枝條。但是,麵對這些磨難,它始終是寬容的,據說許多年來,從沒有一個從它身上摔下的小孩受過傷,最嚴重的一個也是隻摔痛了屁股,最危險的一個本來是腦袋著地,但剛好摔在樹下的草垛上,結果自然平平安安。它始終不忘使命,盡職盡責,每年春天都要開許多的花,每年夏天都要結許多的果,除了讓人觀賞花的美麗,品嚐花的醉香,還讓人品嚐果的甘甜。在春天和夏天,因為這棵梨樹的存在,隻住有兩戶人家的村莊顯得非常熱鬧,勞作的農人會有意無意地站在樹下,仰望著樹,看一樹的花慢慢地變成一樹的果,然後順手摘下一兩個梨子,幸福而又歡樂地離去。每年端午節前後,便是梨樹果實成熟的最好時間,因為梨子結得太多吃不完,當時又不允許出售,好客的父母便會請來附近的鄉親,像現在某些地方舉辦的“瓜果節”一樣,讓鄉親們隨意采摘品嚐。
然而,在我還未上小學的一個初春,村莊突然來了幾個不速之客,在生產隊長的帶領下,嚴肅的大隊長和一名板著臉的公社幹部走到開滿梨花的樹下,叫來我的父親母親,然後大聲地吩咐了幾句。父母謙卑地賠著笑臉,不停地點頭,等他們走後,便望著梨樹發呆。幼小的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問到剛讀初中的大哥,才知道這棵樹已經屬於“資本主義尾巴” ,必須“割掉” ,特別嚴重的是它還長在大路邊,遮擋了樹下的稻田,嚴重影響到了集體莊稼接受陽光雨露的滋潤。
受這件事的影響,本來憂鬱的父親顯得更加憂鬱。為挽救這棵象征他童年功績的梨樹,父親迅速找到生產隊長和幾名骨幹社員,最終達成了一致共識,即放棄對梨樹的擁有權,讓梨樹改屬生產隊,同時把梨樹搬遷到我家屋簷下,確保即使有風吹來,樹上的葉子或花絮都不可能飛到莊稼地裏去影響莊稼的生長。
得到生產隊長的同意下,父親明顯地高興了許多,開始和大哥一起商量移樹。幾天後,梨花凋零、青果冒出,他們便請來生產隊的所有鄉親,大家懷著再隔兩三個月就能吃到梨子的喜悅,齊心協力地將梨樹成功地移栽到了新居地。因為移栽的樹不容易成活,何況這棵梨樹年齡已大,結的果又太多,所以父親還特地囑咐我和二哥,一定要每天按時給梨樹澆一點清糞水,保證梨樹有生長的營養。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堅強的梨樹經曆了枯萎、返綠到翠綠的過程,終於健康地活了下來。生產隊的鄉親們都非常高興,我們一家人也不例外,都認為梨樹成功擺脫了這次磨難了。然而,沒隔幾天,那名喜歡板著臉的公社幹部又跑了下來,身後跟著耷拉著腦袋的大隊長和腦袋耷拉得更厲害的生產隊長,公社幹部走到梨樹下,搖了兩搖,除了批評父親,還嚴厲批評了大隊長和生產隊長。等他們走後,我才從大哥嘴裏知道,原來是附近生產隊有個二流子聽說後,覺得這棵樹成了我們生產隊的集體財產,他可能連一個梨子也吃不到,便特地跑到公社去檢舉揭發了。
按照公社幹部的指示,在生產隊長的督促下,梨樹又被搬回原處,然後迅速被父親帶著人砍倒了。那天細雨靡靡,生產隊特地停工一天,許多沒有出工勞動的鄉親都前來看熱鬧,調皮的孩子們還摘下樹上的青果,皺起眉頭往嘴裏送。那個告密的二流子也來了,在他跟著孩子們摘青果時,卻被憤怒的鄉親們製止了:“這是資本主義的尾巴,你又不是孩子,怎麼能吃呢? ”在鄉親們憤怒的目光中,二流子嚇得落荒而逃。
這就是那棵梨樹的遭遇。事隔將近四十年後,在那個始終未婚的二流子死去後,我突然想,當年那棵梨樹的離去,多麼像一個帶著幼小孩子的美人突然去世啊,悼念這位英年早逝的美人,我們還需要悼念她那些尚未成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