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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恩宇:礦燈姑娘

作者:楊恩宇 2016-09-26 09:23 來源:有關東東君的一切

編者按:這是一篇遲到一年的文章,作者是我的好朋友加同校師兄,和我去年一畢業,隻不過他是采礦專業研究生畢業,所以我們那個圈子裏的人也戲稱他為礦長。之前幾篇文章也多少提到過礦長,用他的話說他要這輩子離開煤礦這個行業,哪怕重頭再來,然後去年畢業以後,他又重新考取了另外一所大學另外一個專業的研究生,這一點可能讓我這輩子都佩服。去年畢業之際,他講過要寫三篇關於煤礦的文章,算是給自己的煤礦生涯做一個結束的紀念。前兩篇《為什麼爐火那樣紅》《張區長》均在此公眾號上推送過,最後一篇因為考研生活等諸多因素一直耽擱。前幾天接到礦長的電話,手機裏傳來他一身輕鬆的話語:研一剛開學忙了幾天,最近總算安頓好了,今天在自習室寫了一天,終於把咱這煤礦三部曲最後一篇寫完了,也算是有個交代了,晚上發你郵箱,你給咱發出去!蘭州的天氣可不能和徐州比,這幾天一到晚上就凍死老子了呦。掛了電話我多少有些感動,時光匆匆,想起大四時候和礦長一起在圖書館學習,吃飯之餘談論的也是苟利國家生死以 豈能禍福趨避之的話題,轉眼間,談笑風生又一年,祝福他。

礦燈姑娘

(一)

接觸過你的人都知道,你脾氣很好,你不算圓滑卻也懂得世故,你幾乎從未跟人拉下過臉,可那天你還是生氣了,生氣得離開了,盡管克製,但還是拿起飯缸和筷子走出礦工食堂的側門。為什麼生氣,你也搞不明白,走出門的那一刻你就想了:不過是萍水相逢,她講迷信關我什麼事?

了解你的人都知道,你不愛與人爭辯,別人說的東西你不信也就一笑了之,再說迷信這種東西現在又很流行,當年革命運動被打倒的現在都又被立了起來,曾經的牛鬼蛇神今天已改頭換麵叫民俗文化,不僅傳承了“中華民族優秀傳統”還能搞旅遊掙錢,何況你以前在村裏也幫奶奶拜過菩薩求過雨,你甚至還饒有興趣的給神婆子作法打過下手,你打心眼兒裏沒信過這一套,卻也沒有表現出反對,顯然,那天你出離憤怒並不是衝著所謂“迷信”去的。

出了礦工食堂,回到礦上安排的宿舍,你躺在自己的床上,拿起手機撥拉了兩下又放了下,回想剛才起發生的事情就覺得沒有頭緒,氣還未消卻又不知氣從何來,方才的情景在腦中回放:

你和幾個在礦上的朋友(或者叫同事)吃過了晚飯,照例坐在食堂的外側的飯桌上,一邊聽著旁邊桌的女人們拉家常,一邊等著吃飯的人散盡好鋪展開場地打羽毛球。這是你一個多月來的日常生活,晚飯後打會兒羽毛球算是在這礦上唯一的娛樂活動。照例,她總是和一幫女人坐在你旁邊的餐桌。這兩張餐桌的距離真是恰到好處,既能讓兩桌人各聊各的互不影響,頭稍一撇又能參與到那張桌子的話題,又或是那桌哪個婆姨弄來一盤好菜,隻需抬抬屁股一伸筷子就能夠到菜。

那張桌上的女人分為兩類:一類未婚是姑娘;一類已婚叫婆姨,這裏頭當然包括一個離過婚的“小寡婦”。她們年齡不大,都沒超過30歲,湊成了一桌介於已婚和未婚邊界的同齡人,她們高矮胖瘦,長得也是五花八門。

她,未婚,屬於姑娘一類。

又或者這桌人也可以分為三類:說呂梁本地方言的一類占多數;說半雲南半普通話的一個就是翠姐,聽翠姐講話像猜謎,有趣又好笑,雲南口音講著幾句電視裏學的憋足的普通話,其中還參雜著呂梁本地特有的詞彙——翠姐是被拐賣到這裏來。

還有一個講普通話的,就是她。

她叫玲玲,還在燈房上班,身材中等,皮膚白皙,一頭剛剛燙過的卷發顯出幾分成熟女人的嫵媚,隻是那雙涉世未深的眼睛,還是讓你想起了去年她有劉海時的學生模樣。

她坐在不是離你最近的位置,卻是和你微斜對視的位置,你兩吃飯每一抬頭幾乎都能看到對方,沒有話講的時候,都能很默契的避開對方的目光,但隻要你張口對她說話,她都會立刻就抬起頭,睜大眼睛,脖梗微微一沉,好像突然被老師點到名的樣子,但她顯然是個躍躍欲試的好學生,心中已有了答案卻遲遲不肯舉手,直到被老師點到,抬頭的一瞬間,忽又惶惶懷疑起自己的答案,心裏一絲忐忑。

這天的翠姐坐在她的身邊,舉手間顯得有些躁動。自從她自願被賣到這呂梁山區已是第三年了,剛剛才懷了孩子的她受到了婆婆的百般照顧,迎來了人生的第二春。她人生的第一春也是開在這寒冬臘月的黃土高坡,那是她剛被賣到這裏的時候,男人家的條件相對殷實,除了有時候會犯“羊癲瘋”幹不了重活之外,其他和平常人一樣,公公是礦上退休的老幹部,臨退休前把他倆安排在了礦上的倉庫和門房,倆人出雙入對漸漸也適應下來,談起還在雲南受活的姐妹,她總為自己感到慶幸。

讓翠姐不安的是生男生女的問題,結婚三年終於懷了孕,遲到的驚喜未能持續多久,翠姐就想到了這個問題。照理她這是第一胎,生男生女以後還都有機會,可公公婆婆對她越是好,她就越覺得好像虧欠下他們什麼,總想著一次性生個男娃也算還上了一家老小苦等了三年的債。

飯桌上的人漸漸少了,女人們的聊天像是嘰嘰喳喳的鳥叫,在黃昏的林子裏也飄散了去,翠姐這才說出了她的另一個擔心:孩子該不會也有“羊癲瘋”吧?

玲玲一直勸慰著翠姐,隻是講到這裏時,一下又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小寡婦”仿佛想起了什麼似得,眉頭嚴肅的一皺,就說到了彌陀山腳下那祥福寺。

祥福寺?你腦中閃過了去年坐大巴路過的那個寺廟,那與其說是寺廟,不如說是個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彌陀山腳下,省道旁,老遠就看到路的前方出現一塊亮閃閃的建築,仿佛陽光下打翻在農田裏的玻璃碎片,某個角度看過去直把人眼晃得厲害,新鋪的大理石在黃土枯樹之間白得有幾分生硬,車窗關得嚴嚴實實,可你還是嗅到了一股刺鼻的硫磺味道,大巴駛過,安靜了一路的車裏熱鬧了起來,鄉人爭相探頭看著這路旁的“宮殿”,不禁嘖嘖稱讚。沒錯,就是那個祥福寺,你記得真真切切,剛剛金漆過的“祥福寺”幾個大字映照著鄉人臉上也金燦燦的,也映得你一陣眩暈惡心,你這才想起自己好幾年沒暈車了。

“小寡婦”才說祥福寺的時候,你就仿佛聞到了自己嘔吐的殘渣的味道,那次你是把幾年沒暈的車都補上了,把幾年吃下的飯都吐了出來,食物的殘渣混雜著黃色的液體噴湧在你的褲子上,座位上還有腳底的書包上,胃酸的腐味穿透的整個車廂,車裏人的目光更是讓你狼狽不堪。

生男生女的事情也管用,“小寡婦”說隻要吃一副廟裏那和尚開的中藥,肚裏的女娃就能變男娃。翠姐還問:我已經懷了兩個月了還能不能變啊?“小寡婦”說不打緊,懷胎十月前五個月喝了都能變。

什麼?已經懷了孕,還能男娃變女娃?你重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這兩人,她們穿著不算太土,倒都用著蘋果手機,翠姐的耳環是純金的,說起話來還一晃一晃,好像祥福寺牌匾上的金漆令人反胃,你欲言又止,眉頭微皺,然後又一笑了之。

玲玲她開始還在一邊聽著,說到生男生女的問題忽就有些激動了起來,她說好像聽她姐姐說過的,女娃能變男娃,男娃不能變女娃。“小寡婦”忙附和,說是的是的,女娃能變男娃,男娃不能變女娃。

玲玲又說了什麼,你已經聽不進去,你隻瞪著她說話挑起的眉毛和噘起得嘴,她卻說得入神,第一次忽略了你的存在。你判斷出她不是在敷衍,她已經投入了進去,她對她所說的深以為然。眼前的這個人已變得好陌生,這種感覺從你這次來礦上就有所感覺,好像隻等今天的印證。這次來時她已變得與上次不同,雖然她還會談論些讀書電影,但你心裏明白她再沒有新添的知識,你想問她去年借她的幾本書讀完了沒有卻又怕尷尬沒有張開口,大概書脊上已落下厚厚的灰塵。比起這些,她現在更願意聊起了礦上這小世界裏的人情世故,誰的工資漲了沒漲、誰和誰談對象了、小於的老公出軌了......說這些話時她還抓一把瓜子,門牙上已經留下淺淺的嗑痕,這些都是你去年來時她不曾有的。與上次來不同的除了她更加成熟的著裝打扮,還有她算是漸漸開朗的性格,以前那個總是低頭走路的她終於揚起了頭,見到同事或者開個玩笑或是微微一笑打個招呼,臉上那種初出校園的的稚嫩與青澀不見了,你以前總擔心她靦腆在企業混不開,現在這樣的擔心顯是多餘了,可你心裏卻又有了新的擔心,擔心什麼呢?你說不出來。

此時你在她盤起的卷發下看到了她眉飛色舞的麵孔,你驚恐這麵孔扭曲,忽然就在那一刻跨越了姑娘和婆姨,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竟在如此短的時間變成了四十多歲的婆姨;你憤怒,眼前的這個女人不再像一個你校園裏的同學,她已將學校裏的那套東西拋之腦後,融入這裏的群體變得與之並無差別。

你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她才反應過來,扭頭向你,麵容有幾分恐懼,你聲音不高語氣卻很重:虧了你還是個念過書的人,大學畢了業什麼都信!話說完你就避開了她的眼神,不想看到她,低頭拿了飯缸和筷子說了一聲:有事兒先走了,就出了食堂門去。隻留下呆望著你背影的她還有“小寡婦”的喊聲:哎,怎麼不打球了。

(二)

那是他第一次來煤礦,背著書包走進礦門口的時候,一陣風吹來,滿空氣裏都是煤灰讓他無處可躲,他張嘴一句“我操”的功夫,嗓子眼兒一癢吐出一口黑痰。

與這環境格格不入的除了那副金屬框的眼鏡,還有他略顯瘦弱的身體。“娃子,下過井嗎”礦工們見了總是這樣問他,隊長則總是從他背後猛的一拍,念叨一句“這小身板”,他理解,這些都毫無惡意,隻是礦上常見的打招呼的方式,後來他學會了,總回一句“該硬朗的地方硬著呢”,這時總能引起大家哄堂一笑。

他開始試圖融入礦上的生活就是從這裏開始的,每天講幾個網絡上過氣了的黃段子,不僅可以拉近與大家的距離,還能得到隊長的表揚“下井沒有小楊給講兩個也怪無聊的”。他的肩上也開始常搭上一塊白毛巾,手提一個髒兮兮的灌滿水的塑料杯,隻是瘦高的身材不可改變,在矮壯的礦工人群中還是顯得有些不稱。

“你是新來的吧?”

他回頭一看,燈房的大媽怎麼換成了一個學生模樣的小姑娘,她雖披一件軍大衣,裏麵卻穿著件花色的線衣,軍大衣的兩個袖口還露出兩個袖套——在這種地方,她還是在很乎幹淨的。

“是礦大來的,做項目”他說“你也是新來的吧,前兩天還沒見過你。”

“我可比你來得早,我來兩個月了,前幾天不在是因為我休假。”她一邊去取旁邊架子上的礦燈,一邊說著話。

“我說嘛,昨天還是個老大媽,今天怎麼突然變年輕了呢。”他試圖展示自己的風趣,期待著姑娘的反應。

“咯咯,那是我姑姑,也沒那麼老吧。”姑娘說著卻沒有生氣反倒一笑,給他把礦燈遞了過來,這卻讓他臉紅得不知該說什麼可好,臉部扯出一副尷尬的笑容算是對方才不敬的道歉。

她看出了他的窘迫,就問“做什麼項目的啊?”

“礦壓觀測”他趕忙回答:“就是用十字測量法觀測回采過程對巷道變形的影響......”,他的表情如釋重負,剛要慶幸終於岔開了話題,卻又發現女孩一臉茫然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

“反正就很簡單,也沒什麼技術含量,就是給導師幹活嘛。”說完他撇頭看一眼牆上的時鍾,說:“我要下井了,拜拜。”

他門之間的交往從這第一次見麵就已經注定。這種感覺是明顯的乃至不需要太多的語言和交流,因為在這蒼涼的黃土上,在這鋼鐵水泥建成的囚籠之中對方仿佛是自己唯一的同類,接下來的一切,他們都已嗅到。

他漸漸了解到,她叫玲玲,是梁副礦的女兒,山東某大學畢業就“女承父業”來到了煤礦。他看出了她確有一些無奈,她雖也與礦山的婆姨們嘮嘮家常,但他猜這大概和自己跟男人們聊段子一樣,因為她在一個人的時候總是默默的走路,憂鬱就在她的步伐中伸向遠處。

他在礦上找到了唯一的體育活動——打羽毛球,在巨大食堂的某個角落裏,球場邊線若隱若現,兩個球網支架之間撐了一根鐵絲搭上了晾曬的被褥。他那天著實無聊,拿了礦用的噴漆一點點把邊線噴出了模樣,又把被褥搭扔在一旁的暖氣上,掛上破了幾個窟窿的網。她恰從一旁走過,眼神有些驚訝,問道:“哎,你弄好了誰跟你打啊?”

他扭過頭來一笑:“你啊。”

“你怎麼知道我會打?”她說:“我還真有羽毛球拍呢。”

“猜的,我一猜就準。”

打那以後你倆就成了飯後食堂裏的運動員,後來漸漸的人也多了起來,你的朋友,她的同事,三個五個還挺熱鬧,一直能打到晚上十點。食堂大媽還說“小楊來以前也沒見什麼人打過的呀”,有的同事也開玩笑“隻有玲玲和小楊是每晚必來的啊”。

他沒有單獨約會過她,卻把每晚的打球精心安排,或是帶點兒小吃,或是帶本書給她看,“這是什麼書?”她總好奇的問,每逢這時他總是滔滔不絕,她像個學生默默注視著他,偶爾問兩個問題,最後他把他帶著的三兩本書都借送給了她,她答應下次他來的時候還上。或是有時候他們討論一部電影,就讓她在辦公室下載好,晚上一起看。

時間就這樣一天又一天過去,兩個人心照不宣。

離開的前一天晚上他叫她出來,那晚不算太冷,兩人坐在礦山的台階上聊了許多許多,他們都有些不舍,約好的明年再見。

(三)

我再次離開的前一天沒有去找玲玲。因為我意識到這次的離開沒有留戀,這裏的一切已不屬於我,我要遠離這個行業,我打算重新尋找方向,煤礦的環境我已不能再忍受,我不能忍受的,不是漫天煤灰和潮濕陰暗的井下,而是這與世隔絕的小世界隻會讓人封閉狹隘,我怕我有一天終會與他們一樣,一樣的為生活所迫忘記了其他,成為這荒原上的一座挖煤機器,下井、睡覺還有喝酒然後遠離城市。這裏離最近的村莊3公裏,離最近的城鎮20公裏,如果不是隔幾天去一趟縣城取個快遞,真的和在月球上采礦沒什麼區別,我再也找不到一個能說上話的人,我怕時間太久了,孤獨終會把我推向庸俗。

可是,當我背著那個書包出來的時候,她已等在礦門口,她先把袋子遞給我,裏麵是我去年借給她的書,我把書塞進我的書包,看到封麵幹幹淨淨,卻多了些翻閱的痕跡,“你都看過了?”我有些驚訝。

“都看過了。”自那次以後我倆之間話就少了,或者說其實從這次來礦上,我倆從心裏就有所疏遠,我看得明白,她心裏也清楚。

“我也要到縣城,正好順路。”她說著,招呼下一輛麵包車,我倆鑽了進去。

一路上我和她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她問我回學校答辯忙不忙,我問她工資最近漲了沒有,我答著今年冬天有點兒冷,她說著礦上的效益又不如從前......

下了麵包車,我們沿著馬路並排往汽車站走,她含著頭不說話,用圍巾遮住了半張臉,不長的一段路走了好一會兒,站在車站門口,我說:“謝啦,麻煩你還跑這麼遠來送我。”

“反正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兒。”她還是不抬頭的說著。

“你快回吧,那我要走了。”我拉了拉書包帶看著她。

“你走吧,常聯係啊。”她終於抬起了頭,微微一笑正如她的這句客套話。

我心裏不知何滋味,坐在大巴的窗戶邊才開始細想,內心波動五味雜陳,關於煤礦,關於前途,關於玲玲...

手機響了一下,是玲玲發來一條消息:“你走了,我卻還得一直在。”

我愣愣的看著,拇指停在屏幕上,再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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