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之神

許英輝先生是樸素的，誠如其家鄉的名字——深澤，深表示從表麵到底或從外麵到裏麵的距離，與“淺”相對;澤，水聚的地方。英輝與我家先生是三十裏地的老鄉，他總是依著家鄉的風俗，親切地喊我：嫂子。說英輝樸實是在他的繪畫作品《老玉米》裏麵找到答案的，他的老玉米蒼勁而有力，結實得像飽經風霜的老農，色彩似晨如夕，形態含擁四季。他對玉米和土地投入的情感是深沉的。爾後在他的許多畫作裏，神話、傳統與民俗達成了共識，這是一種飛揚起來的共識，讓觀者的情感也跟著飛揚。人們會自覺不自覺地感動於他對生活貼切的理解，感動於他樸素情懷裏的奇點。

英輝是奇點，我認可，這是我家先生這麼喊的。我問這是什麼意思，先生說，誰可以嗅出世上千萬種氣息來，誰又能將氣息用藏蘊表達出來。想必這句話家裏先生在心裏斟酌再斟酌總結了許久才拿出來的。我的先生與女兒因結識英輝而深感榮耀，覺得這是上天賜給的一份珍貴的友情，且不說英輝的人品、內修與學養，就說北方平原粗獷的打造，造就了這個近一米九的漢子，女兒覺得英輝是美國電影《金剛》裏的金剛，會呐喊的神!我慨歎英輝是一個執著熱愛美學的聖人。說白了，英輝有諸多方麵的奇點，他是為繪畫而生的，幅幅妙漫蕩蕩;他是為詩歌而生的，首首溫潤涓涓;他是為民間藝術而生的，擇擇生白止止;他是為中國傳統而生的，沿沿生機勃勃。因了這些“而生”，英輝具有了樸素的質感，真是讓人心生敬畏。

因我熱愛寫作的緣故，英輝把他的詩作托畫家梁屹先生從北京宋莊帶回大同，讀了幾個晚上，英輝的詩歌讀完了，感懷的淚水，暗夜的沮喪，如意與不如意之間的撕扯……英輝把自己放在了凝望裏，唯有與凝望相守，才有美的顛覆與升華。走進他的詩裏，走進他構建的傳統裏，凝望他的畫，懷揣他的詩，這一切會帶著你走起，是讀者被裹挾的過程，更是英輝堅守的過程，亦是寫讀升騰的過程。誰拿感懷說事?是深情熱愛的人才具備的一份情感。英輝是有愛的，他的愛的過程是養兔子的過程還是養鳥的過程，還是湖畔守望的過程，還是雲來雲去的過程，觀者隻是構想，英輝舍了晶瑩剔透，賺了回旋之美，舍了粗庸的本身，打造了個物的高貴。

在許英輝的詩歌裏，從1984的腳印裏尋找蹤跡，十五年過去，在他大量的詩歌裏，我品讀了四個字“詩情畫意”，詩情就是英輝那種樸素的本源性，這種本源性讓他的詩歌具備了摶羽淩虛上九重的質的飛躍。英輝是怎樣構築這樣一種境界的呢?一頁頁翻讀他詩歌的過程，古律，現代，後現代，朦朧……詩是因情而生的，情是從熱愛本身而來的，唯有一個熱愛的人，才具備關照萬物的能量。讀詩的過程裏，反複重疊著各種各樣的畫麵，畫家、詩人、剪紙藝術家。大同有句俗話：馬大笨，人大憨。英輝是否具備了一種“憨情”呢?從他詩裏橫生過來的各種知覺裏，我被55行的愛情詩而感動，在英輝55行的愛情詩裏，他激蕩的內心充盈著無盡的力量與源泉，詩裏有這樣的句子：黑夜裏/眼睛發出寶石一樣的光芒/心旌飄搖/在驚濤駭浪也撞不碎的溫柔裏/有燦爛的花朵開放。在愛情裏，他亦然是樸素的，他要揮動汗衫去招回愛情的神，詩與繪畫，繪畫與詩，早收的蒼雲，弦斷高山的殘霞，一切沿著格律跳躍，他又成了舞者，英輝是一個會在紙上跳舞的樸素的神。

英輝亦是與時間吟唱的人，2009年3月24日，一朵白蓮送愛女來到英輝身邊，他用詩歌做了記載。白蓮/水波從你長裙上蕩開/蕩成一朵潔白的蓮/你是這蓮的蕊/如一輪明月同嵌在天的中心/音樂響起的三月/絲絲柔柔/繞耳飛旋/半夢半醒間的甜蜜微笑/看見被嘹亮鴿哨/貫穿青春/踏水波而來/依月色漫舞/幸福/迎麵而來……女兒的誕生，生命的延續，喜悅的波浪衝擊著一個北方漢子的心，他質樸同世上千千萬萬個父親，表達，表達，找適合自己的方式表達。一個吟詩做畫的父親是細膩的，他要在方方寸寸裏把清清亮亮給白蓮，給蓮蕊，心若有燈，夜如白晝，這是深情而有力的絕好的表達啊!在他寫姥姥的死亡時，他始終貼著生命的脈絡，敘述著時光的情懷，悄悄把持著自己的哀痛。遙遠的痛感，記憶的鏽痕，汩汩地淌出心底，在與記憶時光博弈的過程中，希望騰起了四季的風霜，已然走進了成熟的歲月裏，把無數個夜晚放在老樹的懷裏安眠，相信百年的大樹一定是遒勁的大樹。英輝在樹下唱著自己的詩經：心之籬籬/載歌且娛/心之了了/載舞且韶/深林雖幽/非我之疇/廟堂雖盛/非我之庭/昆侖參天/高不可攀/籬下坊中/琴瑟各鳴……英輝在吟唱之中求索，在求索之中呤唱，爾後，猛醒與夢醒了，人生的起伏跌宕如此不能顯而易見，但是真的是在探知一種通曉，通曉好不讓我傷感。英輝的多情是肥沃的，他淌走在藝術長河裏關照精神，懷揣柔情，理性的審理，許是這樣做成水成石成一種空洞裏，去造，去造，去造……逝者如斯夫，去造一個裸露的豐滿，去造一個哀痛的呻吟，用冰冷的舌頭舔食哭泣的殘痕，心裏麵的“軟”與“硬”在較量，在戰爭……沒有悲天憫人的關照，就沒有野菊花瑟瑟發抖的悲憫，也不會在樸素世界觀裏涅槃……

2014年，許英輝的畫作被我收藏。那時我並不認識他本人，而是那幅叫《妙音鳥》的畫作讓我心生迷戀，長著兩隻小翅膀的神一樣的人物出現在畫卷上，心底生出震憾之美。這幅畫一直掛在我家裏，我常常站在畫作前左看右看，每看一次都會生出一種奇妙之感。英輝的畫就像揮動著白布汗衫招魂的漢子，他要招回傳統之魂，他要招回樸素之魂，他要招回拱心的美覺……看得久了，我就對自己說：“六神歸位”。畫裏有神，畫外有神，諸神降臨，樸素自我。據說，隻有智者才能嗅到神的味道。後來在畫家梁屹先生的引見下，我到宋莊見了英輝，英輝的畫室裏養著小烏龜和一對鳥夫妻，他們是好朋友，英輝守著它們就像老朋友，鳥兒一根軟軟羽毛的脫落，英輝會端在手裏，朝著有陽光的地方端祥，有了這樣的情致，也就有了他的繪畫與詩，那羽毛何嚐不是英輝的一首詩，一幅畫呢?瞧著英輝把堅硬的鐵做成柔軟的標識融進光感裏，瞧著他把中國的剪紙在他那雙大手掌裏生長出纖巧唯美來，美在這裏流淌，美感在這裏歡舞與跳躍……英輝是追著美跑的人，美在他這裏是血水，是淚水，是汗水，這遠遠不足以表達我對他的敬仰。

英輝完成了繪畫的涅槃，在宋莊的這些年裏，他繪畫的成就讓他有了更深的憂傷，而憂傷就是藝術家的土壤，沒有疼痛與憂傷就沒有藝術的感覺。在他憨厚的笑意裏，帶著不言世故的傷，不會看不起，也不會看不上什麼，這個世界上，心足夠大便有了存放的空間。藝術人本來就有著與生俱來的暗傷，這暗傷貼近風月，貼近沉音，貼近秋黃，偶遇老友亦傷懷，獨行暗夜亦傷懷，千傷百傷傷了誰?誰知世上誰人傷，英輝用力量擁抱一種尖銳，這尖銳相對輕漂漂的好活感，他是凝重的。

彼聖人曰：“勞我以生，息我以死。”2015年6月，與英輝和幾位畫家去塞外天鎮縣玉泉鎮觀看盤山石窟，此石窟明弘治五年(1492年)由遊擊將軍董公主持開鑿。石窟鑿於盤山東山崖上，坐東朝西，南北兩窟。石窟高立於群石之上，石頭，攀援，再石頭，再攀援……一個石窟裏的石佛已經丟了，在裏麵放著請來的“新神”。英輝看罷，心裏泛起了苦澀之感，這“新神”可以童話庸人，童話當下，卻童話不了一個心存熱愛有良知的人，英輝撫摸著每一塊石頭，就象撫摸自己傷痕累累的心髒。時間流逝，人要蒼老，讓良知去記載一段段情感，一段段曆史，在我們的交談中，英輝說：“所有的教育——最壞和最好的完全一樣，我們總能企及，沒有什麼人可以阻擋。”我震憾於英輝之言，心裏五味雜陳，千真萬確，中國的傳統正是因為有了像英輝這樣的藝術家，中國藝術才能生息不止，每想到這裏，我越發欽佩英輝的洞查能力，樸素情懷，謹此，以文字向英輝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