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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增戰:雙 碑

作者:付增戰 2016-10-18 16:28 來源:陝西煤業

雙碑真正有碑是這兩年的事情。

順著銅川老宜古村糧站旁的鹹銅鐵路涵洞口往東沿山路而上,去往陳爐古鎮,雙碑是必經之地,也絕對是沿路最大的一座堡子。四百八十五戶人家,一千八百零五人的人口,不僅僅在她所在的陳爐古鎮,就是在銅川這樣一個隻有86萬人口,3882平方公裏的小城市裏,也絕對算得上是一個龐大的村落。

銅川的村子以地形地貌命名的多,如某某溝、某某寨、某某凹、某某坳,以碑命名的我隻聽過雙碑。這村子和碑有什麼關係呢?為什麼要叫“雙碑”呢?問了我的姨媽以後,她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一代一代的人就這樣叫,也許過去有碑,也許沒有。

雙碑和我們黃堡老家隔著一座深溝,因為在黃堡的北邊,所以黃堡人也習慣把她叫做北原。在銅川人的古語裏,“原”都指的是高原而非平原,銅川人把平原叫做“川”。北原雙碑和黃堡一般村子相比,除了村子大一點,人口多一點,屬於陳爐管以外,其他沒有什麼顯著的區別,一樣的語言,一樣的風俗,當然,因為是“原”,溝岔也更多一些,平地也更少一些。

第一次見到雙碑的碑是在去年春節,這是兩塊巨大簇新的石碑,黑漆塗著碑麵,龜趺馱著碑身,青磚護著碑體。有一番大氣磅礴,莊嚴古樸的氣象。碑文記錄的是乾隆年間崔乃鏞的事跡。崔是緊挨著雙碑村的那坡村人,任湖北督糧道台期間,“氣宇軒昂,做官司清正”,“憤其罔上害民,悉取而革之”,觸犯權貴利益,終遭革職貶謫。 回鄉後閉門著書,悉心考察家鄉文化,民俗風物,寫出《梧鳳筆記》、《易經約函要義》、《爐山風土誌》、《芒部遺跡》、《鼓峰石鼓》、《爐山圖歌》等多部著作,最終落葉歸根,病死故裏。鄉人為紀念其功德業績,在其墓地立碑兩通。後來有人在其墓地近旁築屋居住,逐漸繁衍成一個龐大的村落,這就是雙碑村得名的由來。

崔乃鏞的原墓和石碑早已在曆史的塵煙浩劫中蕩然無存,麵對著這兩塊簇新巨大的石碑,我終於見到了雙碑的碑,也知道了雙碑村得名的由來。欣喜之餘,卻有些悵然,一代鄉賢,立德、立功、立言,在當時人的心中具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兩通石碑就是明證,但他那些不肖子孫們呢?誰記得他。碑乎,悲乎。

因為姨媽住在村裏的緣故,我去過很多次雙碑。姨媽是她所有兄弟姐妹中長相最好,最心靈手巧的一個,卻一生坎坷。幼年時候家境貧寒,吃不飽穿不暖,沒有機會上學。二十多歲經曆自己第一段婚姻,這段婚姻卻最終因不堪忍受的家庭暴力黯然收場。直到離婚改嫁,來到雙碑,遇到我那和她同姓,名字叫做“忠虎”的姨父,她才有了一點點幸福快樂的生活。

而殘酷的命運一直不肯放過我那可憐的姨媽,連續生了三個女兒,二女兒患上先天性心髒病伴隨小兒麻痹,辛辛苦苦養到九歲終於還是沒能留住生命。女兒死後僅僅三年,我的姨父又在一次意外02manbetx.com 中離她而去。算起來,姨媽在雙碑和姨父共度的幸福生活僅僅持續了十五個年頭,這十五年已經是她最長的一段幸福時光。

在姨父死後的很多年裏,陪伴姨媽的是一個癡傻的男人,姨媽的婆母為了不願意她離開雙碑而讓自己一個老光棍親戚跟了她,此外,還有一條牙齒掉光的老狗。

黃昏時分,姨媽站在自家窯洞門前,麵對著雙碑村邊那條被幾千年前洪水衝刷成的深深的溝壑,不知道有沒有感歎過命運的不公?

我的姨媽是我母親唯一的妹妹,比我母親小七歲。在那段艱苦的歲月裏,母親無力養活我們兄弟兩人,常常把我們寄養在外婆家裏。那時候姨媽還沒有出嫁,一個大姑娘擔負起了照顧我們兩個淘氣孩子的重任,帶我們玩耍,洗我們的尿布,給我們唱起動聽的歌謠,晚上讓我們在她溫暖的懷抱裏入睡。對於姨媽這段母親一樣的養育之情,我有一種深深的感恩。對於姨媽比任何文學作品渲染的悲情故事都要坎坷的命運,我始終懷著深深的同情,她一個勤勞樸實善良的農村婦女,與世無爭,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但命運卻一次次在她麵前露出猙獰的麵孔。

因為姨媽住在雙碑,我不得不去了很多次雙碑,但真心說起來,我並不喜歡這個村子,長久以來,她老是給我一種消沉而躁動的感覺。在我知道的雙碑的那些人那些事裏,我已死去的姨父,我的姨媽最愛的那個人,本分忠厚,卻極好麵子,在家裏吃糠咽菜臨出門也要特意在嘴邊抹一滴油,一生吃苦耐勞,累到麻杆般的細腰都直不起來,卻把錢都花在了人情世故上,除了給我的姨媽留下一屁股爛賬之外,什麼也沒有留下。他的妹妹,雙碑第一個西安交通大學畢業的學生,終於也沒能走出銅川農村,把自己的一生隨隨便便的交給了另一個農民。雙碑有一條小路近道通向陳爐,孩子們從這裏走過十幾裏山路到陳爐上了初中,大人們就算完成了對孩子教育的責任。二十多年前,我剛學會打麻將的時候,手老癢癢,姨父曾經讓我到幾個村裏老太太的攤子上去過牌癮,湊個攤子,她們玩牌的彩頭之大讓我因為怕輸不起在而夏日的午後緊張的不停發抖。可想而知村裏男人們平日賭的該有多大。

雙碑還出過許多轟動四鄰八鄉的大事件,一位農婦因為家庭瑣事而在夜間丈夫熟睡後用菜刀砍下了他的頭顱。一群老少村民為了阻止外地客商來投資辦礦而對前來調解處置的警察進行了群毆。

所以,每一次去到雙碑,見到姨媽,聊了一些家常之後,我總想急急的離開,也從不曾在雙碑村子裏過夜,我受不了雙碑那種說不清道不明但讓我感覺不舒服的氣氛。姨媽在盡力挽留一番無效後,總是說,真的很忙嗎?我剛和你姨父過的時候,你還在我家窯裏住過好幾天的。我說,真的嗎?我想不起來了。

幾年前,我最後一次和姨媽兩個人在銅川街上行走,從市中心繁華的文化宮走到老宜古村糧站旁的鹹銅鐵路涵洞口,姨媽說,啥時候到雙碑來吧,雙碑現在出了能人,大家日子比過去紅火熱鬧了,有了移民新村,成立了種植養殖合作社,還辦起了麵粉廠、幸福養老院跟鑼鼓、秧歌隊。我說,那你的日子啥時候能好起來?姨媽說,我還盼望什麼,你們這些娃娃們的日子好了我就高興。

從那次以後,我和姨媽再也沒在路上一起走過,她的心髒病和乳腺癌已經病發了超過十年,進入晚期,再也扛頂不住,隻能躺在病床上。我到銅川礦務局醫院看她的時候,她的臉色因為心髒病的影響而現出浮腫和黑紅的顏色,但氣色仍然很好,我的親人們並沒有告訴她真正的病情。我買了一些水果和點心給她,她害怕違了我的心意收了,但事後在我母親麵前埋怨說,娃肯定花了不少錢吧,上班掙錢不容易。

第二次見到病中的姨媽是在西安我家的樓下,女兒女婿陪著她到西安看病,說是看病其實並沒有住院治療,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醫生也回天無力。女兒女婿用帶她到西安看病的借口帶著她到大醫院裏檢查一番,做做樣子,真實的想法是要帶她到西安城裏逛逛,盡一番孝心,緩解一下她因病痛折磨而痛苦鬱結的心情。我在樓下餐館裏請姨媽吃了一頓晚飯,飯後讓她到我家裏坐坐,姨媽進門後感覺樓有些高,說她的頭有些暈。那段時間我的左耳後麵長了一個大大的瘢痕,姨媽臨走的時候再三的囑咐我趕快到醫院去看看,說耽誤了肯定不好。

二十多天前,母親帶著我去見了彌留之際的姨媽最後一麵,姨媽痛苦的躺在炕上,農村的習慣,人死在了外麵就不能回到村裏安葬,所以她不得不從醫院裏出來,回到雙碑村子裏等死,已經三四十天過去了。姨媽的臉龐異常消瘦,背後生了褥瘡,卻隻能平躺在炕上呆呆的望著窯頂。姨媽時而糊塗,時而清醒,糊塗的時候連自己的子女都不認識,我進門的時候,母親問她說,你認識這個人嗎?姨媽費力的扭過頭,看了看說,認識,是增戰。我看見姨媽袒露著她那因為癌細胞侵蝕,做了化療後一道長長傷疤的乳房,那隻乳房哺育了四個孝順懂事的兒女,包括她那個中道夭折的女兒。看著她已經不能飲食,隻能靠表妹用棉簽蘸著一點水珠潤潤嘴唇來支持她的生命。那一天姨媽從頭到尾都很清醒,但她一直沒有再說話,隻是不停歎氣,用自己的無力的拳頭用力的砸著炕頭。我知道,她一定想到自己的生命可能走到盡頭,她想挺過去,像她過去挺過一次次劫難一樣挺過去,所以她不屈服,要抗爭。

我在心裏頭知道這是我見姨媽的最後一麵,懷著一種異常矛盾的心情,希望她早點死去,再不用忍受病痛折磨,再不用經曆命運劫難。更希望她能真的挺過來,用她堅強的生命力創造活下去的奇跡。看見她痛苦的樣子我強忍住淚水,為了不讓姨媽覺察出我的傷心痛苦,不讓她因為我的傷心痛苦而感到絕望,我不得不強裝出一副輕鬆自在的樣子,我的心在淌著血滴。

臨分別的時候,母親對姨媽說,你看,增戰的耳朵已經做了手術,他的耳朵好了,他骨折的手指也好了。你的病也很快就能好起來。我說,雙碑現在紅火熱鬧了,我一定還會來的。這時我看見姨媽露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很燦爛。

姨媽終於還是走了,得到永遠的解脫,升入天堂。

她永遠的留在了雙碑。

我寫了一副挽聯送給她:

少年饑寒,青年遭棄,中年喪女喪夫,未及老年遽遭惡疾,一生坎坷磨難究竟事出何因?

做人善良,為人樸實,對人謙恭誠懇,從來不曾虧心做事,萬般傷痛劫難真是老天不公!

送別姨媽的那天午後,我對辛苦操持姨媽喪事的她的妯娌道了一聲感謝,這個憨厚的女人說,應該啊,因為她是我們雙碑的人。我在雙碑村裏隨意漫步,看到村邊一個壯觀的陶瓷工業園區正在平地而起,展露雛形。那條深溝的兩側插起彩旗,標出方向,聽說是要沿溝道修起一條銅川市區到陳爐古鎮的旅遊專線。雙碑的這些崔乃鏞的後人們終於沒有讓老祖先長久失望,不再消沉躁動,再次雄起,回歸到那片厚重的黃土地域文化,要用辛勤勞動改變自己的生活。

但這一切,姨媽永遠也看不到了。

姨媽的新墳就在雙碑溝底的一塊荒地上,沒有碑,有時間我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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