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丹:最好的時光
在記憶裏搜尋火車兩個字。你會看見什麼?你見過光鮮靚麗的和諧號動車組,子彈頭的流暢線條仿佛自未來世界駛來。好奇地說,有一天一定要試試。
你還見過鏽跡斑斑的綠皮火車。在電影裏。站台鋪著發黃的馬賽克,梳小辮留中分的男男女女提著編織袋走過。男女主角隔著緩緩開動的火車揮淚告別,那告白真情被流動的氣流衝散了還能聽得見麼。或許不。但是那窗口的確是能開的,你沒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在那裏麵。
你看著電影裏的綠皮火車不緊不慢地碾過長滿荒草的鐵軌,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枕在這哐當哐當的聲音上。穿製服的列車員沒有想象中的友好,肥胖的身軀想必都難以在狹窄的過道裏挪動,更不會出一把力幫你提一提大箱子。廁所的水閥十有八九是壞掉的,混雜著劣質煙草味兒。你克服潔癖擰開黏糊的水龍頭,用看不出顏色的鐵桶接半桶水。你忽然覺得鐵軌一定很髒,還牽著手在上麵走呢,哪有半點浪漫!
床很小。你把被子和枕頭墊高,半倚著看一本翻譯得並不好的法國詩集。有消毒水的味道從被子裏傳出來,你反而放下心。
火車上的消遣可以很多。有人讀完一本拖了半年的小說;有人給十字繡密密串上珠子;有人嗑著瓜子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有人樂此不疲地玩著技術很爛的鬥地主;有人戴著耳機望著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色發呆。有人在餐車推過的時候望一眼,青菜都炒黃了,嘀咕一句。有人窩在中鋪,伸出長手在桌子上拿一個爛了半邊的梨,都懶得洗。
但是你會記得,會很清楚地記得,那綠皮車駛過的光影,那一閃而過來不及深思的旅途。記得那幹篇一律的南方丘陵:那讓耳朵嗡嗡回響的隧道;那片驚喜的陌生的鄉村屋頂上的雪;那少年輕輕一躍跳上中鋪的讚歎;那熄燈之後兩位上鋪百無聊賴的竊竊私語。以及,那隻不會走直線的笨重行李箱子。
那時的你,從不預算輪子到底開過多少公裏,隻關心終點還有多久才來。那時的你,心無旁騖,兩手空空,瞳孔裏沒有未來。
那時的你,不知道這旅途隻得一次。長手長腿的沉默少年將會有更廣闊的天地。你未想過從此以後,你不再與他有那麼近的距離。你不能再假裝睡著,眯著眼卻不停地偷看他。即使是眯著眼卻也看清了他。原來是這樣的人。你若有所思。忽然明白,得到之刻便是失卻之時。
綠皮火車的訣別不是在站台的揮淚奔跑,而是列車平穩到站之後的揮手再見。你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沉默的八十年代,站台上賣報的小販張羅著生意,拖著各色行李的人們焦急地走下樓梯,站外有人舉著硬紙板,上麵寫著接李某,或者王某某。
你向站在出口的工作人員遞上手心裏攥得汗濕濕皺巴巴的票。剪過之後你忘了取票根。但是你曾說要留作紀念的。你渾然忘了行李有多重。你在通道裏興奮地大喊,終於回到家了。你以為終於到了家。但那綠皮火車與灰衣少年卻一同向你揮手,背道而馳在塵埃飛揚的光景裏。
是的,最好的時光已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