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永遠的母親

人情似水分高下，世事如雲任卷舒。成家五年後的一個冬日，我帶著一種對故鄉熱炕頭的眷戀，脫去城市特有的塵埃，回到家，回到母親身邊，重溫兒時在母親身邊的溫馨、無憂無慮的童年。

捅火、開水、掃地、調煤……五更時分那熟悉的叮叮當當的勞作聲將我從睡夢中驚醒，睜眼一看，隻見母親已在爐火旁，借著火光淘米、做飯。“唉……我的習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年年如此，用不停的勞作來解讀人生，是天造還是無奈，我不清楚。她總是說，一輩子沒睡過囫圇覺，落下的壞毛病，晚上睡不著，五更醒得早，抽空坐在鍋台邊眯一會兒，幹起活兒來還兩手打顫。醫生說是帕金森式綜合症，讓她用藥，她總是不肯，堅持撐著，實在撐不過，兩片安乃近打發下肚，就算了事。忽然我覺得有一種負疚感，在心中凝聚，又漸漸地從心底湧向心頭，我的喉嚨有些哽塞，眼睛有些模糊……

我們兄弟姐妹六人，過去那種多子多福的觀念，父母生養了這半打兒女，也使母親踏踏實實地勞累了一生，如今都已成家立業，家境也還過得去，我在外工作，與鄰裏鄉親相比，都還說得過去，在一般人看來，有這樣子女的母親，是怎樣的欣慰與榮耀。的確也是這樣，母親曾為之欣慰和高興。然而，沒有多少文化但見識頗深的母親，好像擔心的事挺多，擔心子女們的身體，擔心子女們的家庭，擔心子女們的工作和生活。我作為最小的兒子，上過幾天學，不大不小也是個“幹部”了，回到老家，晚上與年近八旬的父母睡在一個炕頭，母親總是撫摸著我的手呢喃不止，“好好工作，好好做人，本分，小心，我才能放心……”父親也會在一旁敲邊鼓,”是啊，知足吧，尊重領導，好好做事，平平安安就是福分……“老兩口絮絮叨叨地說著說著，母親還抽泣抹淚，傾述她隱藏多年的重重心事。

“你們姐妹兄弟之間要相互關心、照顧，不能鬧意見”等等，一說起這些，母親心頭沉重，總是沒邊沒沿兒地擔心，似乎我們有什麼隔閡，其實我們兄弟姐妹六人相處得相當好。

在過去農村有這樣的說法：要過好家庭，外邊有個“耙”的，家裏有個“耬”的，我們的家也是照這條定律走過來的。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當外，母親當內，母親永遠在忙碌著沒完沒了的家務活，沒有文化，卻有獨到的做人見解。上世紀國家實行統購統銷的年代，我們這個大山裏的村莊，每個人為填飽肚子而奔波，我們家也不例外。到農活多的時候，母親總是特地為父親做一碗稠飯，其餘的以清湯寡水充填肚皮。操持全家人生計的母親，連清湯寡水都很難保證，每頓飯都是剩下啥是啥，沒有就不吃了。冬天臨近的時候，母親又開始忙碌了子女們過冬防寒保暖的衣服，盡管換不上新裝，但老大的改老二的，老二的改做老三的，依此類推，不分男女，母親挑燈熬夜，縫補改做，千針萬線，保證每個子女溫暖過冬。

母親是一位慈祥麻利的家庭婦女，她沒有文化，隻有勤勞和善良，像天下很多母親一樣，一輩子圍著鍋台轉。逢年過節，子女們回到她的身邊，按說該歇歇了，由於習慣使然，反而更忙了，閑不住，裏出外進地忙乎著。

雲山風度，梅竹情操

母親愛著我們的父親，但從不明顯表達，老兩口在一起的時候也發生點口角，不在一起的時候又時常掛念。最令我難忘的有兩件事。一是文革期間，父親被誣陷為“走資派”，戴高帽，掛大牌，被紅衛兵揪鬥遊大街。母親一聲不語，目光呆滯，很長一段時間悶悶不樂，隻有拚命地幹活來充實。另一件事是父親因病住院，母親天天念叨，時時擔心，好像一下子離開她一樣。我專程回家看望母親，她收拾著父親用過的衣物，熱淚灑滿前襟，對我說：“平時總是埋怨他，不在家又總是空落落的。”由此可以看出她們結婚幾十年來相濡以沫的情感。

母親愛我們兄弟姐妹，她的方式是無聲無息的奉獻，是一生的付出。透視母親的一生，才真心懂得什麼叫奉獻，什麼叫慈愛。每當我們有過錯時，母親就忍痛重棒責打;每當我們身染疾病時，母親又日夜守候，心急如焚;每當我們工作上取得進步時，母親的臉上總是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在我不能連貫成章的記憶裏，印證著母親由黑發變白發的溫情，當我將一切記憶連貫在一起的時候，才懂得世上隻有母愛是無私的，天底下母親是最偉大最可敬的人，就像一首歌裏唱到的：她把愛全給了我，把世界給了我……

我沒有見過母親年輕時的美麗，隻留下一張我們的全家福，現在看來十分珍貴，我最早的記憶中，母親是穿著黑色有襟褂子，頭戴白毛巾，裹著小腳的中年婦女。但透過她的精明、利索，我確信，母親是十分漂亮的，年輕時一定很美麗，歲月的磨難並不能掩飾她昔日的光彩。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母親還是一個恪守孝道的傳統女人，封建勢力的殘餘在母親這一代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童年的記憶中，白發蒼蒼的奶奶在床上足足躺了有三年，端屎倒尿，喂水喂飯，陪侍奶奶的一切重任全由她唯一的一個兒媳婦——我們的母親來承擔，沒日沒夜，但母親從無怨言，長年累月，用自己的身體力行傳承著一代又一代的家庭美德。

丹心照冰雪，翠影共歲寒

母親不是那種擅於強烈表達自己內心情感的人，她默默地為我們遮擋著生活的風雨。當我在那一方天地中抱怨還不夠舒適的時候，其實母親早已被生活地瓢潑大雨澆得透濕。

有一次，當我拿著自己的一紙任命文件說給母親的時候，她把文件拿在手中，雖然不識字，卻輕輕地摩挲著，兩滴老淚順勢而出……那一刻，母親的形象定格在我的腦海中，像一幅經典的中國畫讓我回味餘生。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母親對我的愛，對我的每一點進步，是發自內心高興的，隻是為了讓我懂得，家裏窮，但卻是本分人家，勤儉過日子，勤奮工作是理所當然。

這一刻，我突然長大了，我開始注意父母親的關懷，盡管我穿過哥哥姐姐退下來的衣服，但他們的衣服比我的補丁多得多;盡管我吃不到好的東西，但父母吃的飯菜比我碗裏的飯更稀;盡管我買不起好的文具、玩具，但我擁有的是家裏最珍貴的東西——就是父母發自內心的關愛。

母親確實老了，歲月的年輪刻滿臉龐，滿頭銀發已經稀落，特別是父親早母親去世一年的日子裏，母親像霜打了似的，整天呆坐在院內，一聲不語，默默回味著一生的風雨曆程、坎坷人生。我幾次想接她到城裏住幾天，她總是不肯，即使再三哀求，她也是勉強住上一兩天，急著回去，不是怕餓死雞了，就是怕火災了，回去後又是周而複始的勞作，不厭其煩。我感歎上了年紀的人，或者說凡是為人父母者，也許都是這樣默默地奉獻著、堅守著。

有母親的感覺真好，有母親在身邊的感覺更好。我和母親的每次見麵，她總是緊緊抓著我的手不放開，似乎有永遠說不完、道不完的話。每次分別，她總是含著淚水，不舍我離去。她慈愛的一瞥，總讓我祛除多少邪念，剔去多少奢望;她溫和的一語，勝似贈兒黃金萬兩。做人做事天地間，父母雙雙在高堂，實在是做兒女的福分，是後輩人的福祉。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時，遺憾的是這一切都已成為我永遠回味的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