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關鎖:三把舊木犁的記憶
三把舊木犁的記憶
麵朝黃土背朝天,
左手扶犁右揚鞭,
縱是豪傑腰也彎。
吃苦耐勞度難關,
粗茶淡飯養聖賢,
便是鐵漢心也酸。
在我家放雜物土窯洞的一個角落裏,橫七豎八亂放著三把落滿塵土的舊木犁。其中,有兩把的犁鏵已經磨禿了。那是我父親在世時找本村的“業餘”木匠保林叔盤(我們家鄉河底把製作木犁稱作“盤”)的。而另一把,是我成婚後,從老丈人家裏背回來的(我的老嶽父在世時是“盤耩”能手。他盤的木犁既靈巧又結實,經常無償送給鄉鄰們使用),因這把木犁背回來後,一直使用到賣了牛以後,所以便成為三把中唯一一把擦擦灰塵即可使用的木犁。每當我進入土窯洞取東西看到這幾把舊木犁時,往昔那一幕幕揚鞭策牛、扶犁躬耕的場景便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
家鄉人習慣稱木犁為耩(jue)兒,是由犁身、犁鏵、犁托、犁柱等多個部件組成的農耕家具,用來破碎土塊、翻鬆土壤。木犁的犁身是由手腕粗的木料加工成的,彎彎的猶如一輪新月,又如緊繃之弓。犁托的下麵頂端呈削尖狀,是用來連接犁鏵的,這部分正好吻合在犁鏵的窩窩中,犁地時的力量讓它們緊緊吻合。犁托的下前端約莫有二十公分寬,呈三棱柱形,犁地時因為犁鏵的牽引作用,這部分深深地嵌在土中,把犁出的土勻稱地分散在兩邊。犁托的上端則橫插一根光滑的木柄,人們在犁地時一隻手扶在上麵,用來掌握方向和決定犁地的深淺程度。整個犁托就像一尾頭尖肚胖尾長的魚。犁鏵是由鑄鐵一次性鑄造成型的,有一定弧度的三角形狀。木犁全身除了犁鏵是鐵製的,其餘的都是由榆木、菜木(又叫山毛櫸)等質地硬實的木料製造而成的。據說我國在商朝就發明了犁。最初叫“耒耜”,西周晚期至春秋時期,我國出現了鐵犁,開始用牛拉犁耕田。犁漸漸與耒耜分開,於是便有了“犁”的專名。西漢出現了直轅犁,隻有犁頭和扶手。至隋唐時代,犁的構造有較大的改進,出現了曲轅犁。除犁頭扶手外,還多了犁壁、犁箭、犁評等。陸龜蒙《耒耜經》記載,共有十一個用木和金屬製作的零件組成,可以控製與調節犁耕的深度。長達2.3丈,十分龐大,必須雙牛才能牽挽。唐朝的曲轅犁與西漢的直轅犁相比,增加了犁評,可適應深耕和淺耕的不同需要;改進了犁壁,可將翻起的土推到一旁,減少前進的阻力,而且能翻覆土塊,以斷絕雜草的生長。因用木犁耕作土地需要相當大的力氣,因此農村一般都用牛、馬、騾子、驢等畜力來拉犁。
對於木犁,我的內心深處始終飽含著一種極其複雜的情懷。從我記事起,鄉親們就用木犁耕作。每年春天,在布穀鳥和燕子嘰嘰喳喳的叫聲中,鄉親們就下地了。男人扛著犁,揚著鞭兒,女人牽著牛,花頭巾在風中飄蕩,一前一後走在山路上,那般步履輕盈,簡直是一幅美麗的剪影。這時候,有歌喉好的總是愛喊上兩聲山西民歌,那渾厚粗獷的歌聲在溝溝峁峁的山塬上傳得好遠。每到這個時候,隻要你往山峁上、溝岔裏望望,就會看到田間地頭到處都有鄉親們在用木犁耕作,黑的灰的是驢騾,黃的紅的是牛兒。吆喝聲、問答聲和爽朗的笑聲蓋過整個田野,飄蕩在山村的上空。這種特有的景象就像一幅久經滄桑的風情畫,深深地刻在我記憶的腦海中,也永遠定格在了那個曾經的美好年代,每每想起就萬分激動與懷念。
當時,人們不太注重子女接受文化教育,大多是依著孩子的性子,順其自然,所以小村的人當時文化程度基本都是小學或者初中,吃公家飯的人少之又少。衡量一個人有沒有本事就是看他的勞作能力怎樣,男人主要看擔背負重和掏耕田地,女人主要看做飯縫補和織繡。所以尤其是男人,一定要學會用犁地這門技術,小村有不少女人也會耕地。家鄉父輩以上的男人們都是耕地的行家,耕出來的地腳印均勻,橫看是行,縱看是花,宛如巧媳婦繡出的花鞋墊。我的爸爸從小是跟著老祖母逃荒要飯走出來的,十幾歲開始就獨立當家,什麼農活都幹得井井有條、有板有眼,無論是黃土、膠泥、山地、平壩,還是深耕、淺翻、粗播、細種,都可以說是得心應手。藍天下,隨著幾聲清脆的牛鞭聲,父親的大手穩穩地扶住了木犁,在兩頭瞪著一對銅鈴大眼的老黃牛的奮力牽引下,呼呼向遠處奔去,後麵隨即翻卷起一道黑色的泥浪。父親的背影由大變小,由近變遠,慢慢變成一個黑點,變的跟一片泥土差不多的顏色。從記事起,我就常常跟爸爸媽媽到地裏看他們忙活,看著父親扶犁揚鞭的矯健身影,格外羨慕、神往。
我十七歲告別中學校園回鄉務農的那年秋天,記得是白露種冬小麥的季節,父親把那把犁鏵已經被磨得錚明瓦亮的的木犁鄭重交到我手上說:“這把犁以後就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善待它。”當我接過這把厚重的木犁時,既興奮又有一些自豪感。我知道,我也要像父親一樣,擔起家庭的重任了。也就是從那天起,我感覺到我已經長大成人了,長成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當然,父親還是對我的犁地技能不放心,畢竟翻不透是要影響一年收成的。每一次犁地,他都要跟到地裏,幫我套好牲口,手把手教我耕作。可能是自己體力單薄、臂力不足的原因吧,別看父親扶犁駕牛耕地時是那般揮灑自如、輕鬆自在,然而,沒想到,一換了我,那架木犁就好似有千斤重一般東倒西歪、不聽使喚,不是歪歪扭扭,就是深淺不一。稍一不慎,“咣當”一下,就會被隱藏在土裏的石頭碰斷鏵尖,為這沒有少挨父親的罵。我知道,父親是恨鐵不成鋼。畢竟在那個還依靠畜力為主耕種的年代,在我的家鄉,男子隻有學會了駕犁耕種,才代表他成熟了,能挑家過日子了。否則,連扶犁耕種都不會的男人,是讓人看不起的。
記得我成婚後,父親的身子骨還很壯實。別看他上了歲數,又曾在大隊擔任支部書記幾十年,但他的農活技藝並沒有因此而生疏。他不僅擁有村裏最好使的木犁,而且,他還靠著自己的勤勞和智慧駕馭著這架木犁。他犁過的地即平整又鬆散,壟溝不僅直溜而且深淺一致,撒下的種子出苗一樣齊整。因此,從春天耕種到麥收翻茬,再到秋季種麥,父親是村裏最忙的人。聯產承包責任製最初那幾年,我的責任田大多都分在村子南邊的埠嶺和西邊小水泉的最高處,哥哥和父親分別在村子西南山坡和對麵東坡上拾種了幾畝荒地,我們父子三家分得的責任田再加上另外拾種的荒地,一年三茬的翻地是一個不小的工作量。是父親每天天不亮就趕著牛,扛著犁,趟著露水上山,憑著血汗耕耘,換回了一年年的糧食連年豐收。他用自家的牛、自家的犁精耕細作,忙完自家的忙兒女的,忙完兒女的又力所能及地去幫助村裏困難的鄉鄰們。靠著這架木犁,父親不僅養活了一家人,而且以他的勤勞聰慧、誠實善良、樂於助人,在村裏樹立了良好的形象。
“麵朝黃土背朝天,左手扶犁右揚鞭。”對於那些天天赤裸著黑亮的脊背耕作於烈日之下,在壟溝裏留下千百次腳印的農民來說,犁地是非常辛苦的!太陽底下有他們滾落的汗珠,黃土地上有他們尋夢的眼睛,莊稼地裏有他們插上翅膀的幻想。他們的純樸和沉默,就如同腳下的這片黃色的土壤。揮著牛鞭,吆著黃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春種夏耘,秋收冬藏,難道這就是我的祖輩、父輩、子孫輩年年歲歲亙古不變的生活足跡嗎?困守田園的我,曾經為故鄉的封閉落後而扼腕歎息……
後來,父親慢慢老了,扶不動犁了,不久便將身子融入了一輩子相依相伴的黃土。我毅然接過了尚帶著父親餘溫的木犁,將它一遍遍插入家鄉肥沃的土地。再後來,在機器的轟鳴聲中,熟悉的、心愛的木犁便閑置下來,黯然謝幕退出了家鄉的曆史舞台。盡管還有個別村民還養著牛,偶爾還用牛犁點地,頑強堅守著農耕文明的最後一塊陣地,但畢竟已成為個案,成為家鄉一道不可多得的靚麗風景。
家鄉的木犁,你承載了我心中永不磨滅的傷痛,也凝聚了我難以釋懷的青春懷想。從童年時的敬畏,到青年時的懼怕,再到壯年時的交融,似乎我的人生歲月裏總是離不開家鄉木犁的影子。青少年時代曾經一度消沉、頹廢的我,對失去夢想的日子感到十分困惑和悲愴。上麵這首《浣溪沙》,就是我2002年春,在極度的苦悶中創作的。2004年,我來到四通煤礦,從掘進工、溜子工、皮帶工幹起,先後當過瓦斯員、測風員、班組長,後來得到貴人賞識,被調到辦公室從事文秘工作,以機關“筆杆子”的角色,玩命地“耕耘”另一類“土地”——公文,撰寫講話、發言、經驗介紹等公文材料並從事經濟、管理、人才等社科類理論研究。昔日的農具——犁鏵,變成了手中的筆。而案頭雪白的稿紙,仿佛就是家鄉散發著泥土芳香的土地。我依然和從前一樣,跌跌絆絆地扶著犁把,老老實實地筆耕著。公文寫作需要的是嚴謹、睿智的抽象思維和淵博的理論儲備,於是,服務領導、調查研究、深入基層、鑽研理論、03manbetx 課題、出謀劃策成為我工作的重頭戲,平均每年執筆以組織名義向上級部門、公司及各類報刊、網站上發表的新聞通訊、理論文稿達百萬餘言。如今回眸審視,這幾十年缺少文學滋養的顛沛流離和風霜雪雨,實際上是在改變、填充並成全著我的生存、生活的方式和內容,豐富著我一個山裏娃三千裏奔襲的人生軌跡,使我從萬千世界的景觀中有足夠的時間窺視生活的真相和原色。而這一切,不就是所有藝術創作的生命之泉和靈魂之本嗎?從這個意義上講,我不得不以文學的名義,重複一句前人早已說爛了、說足了、說厭倦了的話:感謝生活。也就是在這種深刻思考之後,使我對人生有了新的理解和認識。我的創作激情再次萌發,真正感受到了昔日那種扶著犁把破土穿行的感覺。家鄉的木犁是簡陋的,同時它又是偉大的。那犁尖翻開的新鮮泥土告訴我們,沒有木犁鍥而不舍地耕耘,哪裏有金秋十月瓜果飄香的豐收勝景呢?不經曆一番辛勤耕耘,人生哪裏會迎來璀璨豐碩的收獲呢?
“天不亮,耕地的人們就扛著木犁,趕著牛上山了,太陽出來,已經耕完了幾坰地。火紅的太陽把牛和人的影子長長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後麵跟著撒糞的,撒糞的後頭跟著點籽的,點籽的後頭是打坷拉的,一行人慢慢地,有節奏地向前移動,隨著那悠長的吆牛聲。吆牛聲有時疲憊、淒婉,有時又歡快、詼諧,引動一片笑聲......”上世紀八十年代,一個叫史鐵生的知青作家,寫了一篇叫做《我的遙遠的清平灣》的小說,其中這段描寫,使我至今難忘。牛、人、犁、土地,勾繪出的這幅畫麵,也許將成為當今農村永遠消逝的風景。
記得不知哪位詩人,寫過這樣幾句詩:“農家裏有了一把木犁,田野裏便有了鬧春的希冀;爸爸有了把木犁,兒女便有了秋日裏的歡歌笑語。”曾幾何時,作為家鄉最主要和昂貴的農具,木犁綿延數千年煥發著勃勃生機。現在,這三把木犁卻被遺忘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孤孤零零,備受冷落,隻餘蛛絲橫織豎結,老鼠偶爾造訪,悄悄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如今,農家賣掉了耕牛,莊稼漢放下了木犁,不知田野裏還有鬧春的希冀嗎?還有秋日孩童們的歡歌笑語嗎?
朋友,不必傷感,木犁作為農耕文明重要標誌的時代畢竟過去了。也許,多年後當它再次被提起,人們會是滿臉的茫然,然後驚奇竟然世間會有這麼笨重的農具。或者它隻能作為一件古董陳列在農業博物館裏,再或者,它被曆史的塵煙永久地淹沒,永遠不會被人們提起。然而,人們永遠也不能否認,有一個時代曾經屬於它的輝煌。
嗬!家鄉的木犁……(晉能集團四通煤業 馬關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