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老院的椿記憶
農家老院的椿記憶
“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
同二千多年前的大學問家莊子一樣,我家的老院中央,以前也有一棵大臭椿樹,也就是莊子《逍遙遊》中所說的樗樹。這棵臭椿樹,據說是爺爺壯年時栽下的。從我記事起,就有數丈高、盆口粗了。每年春暖花開的時節,經過幾個月的默默醞釀,臭椿樹便迅速抽枝展葉,肆意拓展自己的一片天。北方的五黃六月,龍口奪食,是夏收最忙的時節。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小麥完全是人工收割,畜力碾壓、風力揚場。驕陽烘烤著大地,汗流浹背、一身疲憊的人們,總會想到找最涼快的地方來歇歇腳。於是,這棵濃蔭如蓋的臭椿樹成了唯一的選擇。大而濃密的枝葉,遮天蔽日,即使是再毒辣的太陽也穿不透。累了的人們,拿著個小杌子坐在樹下,眯著眼睛,靜靜地小憩一下也蠻舒服和愜意。偶爾,陣陣涼風從樹梢帶過,嘩啦啦的樹葉碰撞聲聽起來是那麼的細膩、婉約和美妙。唯一的遺憾是臭椿樹的葉子是苦澀的而且有點怪味,不能食用。不過人們也會自我安慰說,不能吃就不吃吧,讓它長著夏天乘涼也不錯啊。
小時候,聽大人們講過一個有關臭椿樹的動人傳說。說的是西漢末年,王莽篡位後,為了消除後患,派大兵追殺劉秀。劉秀跑出京城,逃呀逃,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幸遇路旁有一農夫套一騾一馬犁地,劉秀逃無可逃,躲無可躲,急中生智,遂藏在犁溝裏。大兵趕到,隻見前麵沒有劉秀,於是四處查尋。追兵大喊:“劉秀藏在哪兒?”這時,高空有一捕雞老雕盤旋,見劉秀命在旦夕,便落井下石,幸災樂禍地高喊“犁溝裏!犁溝裏”!喜鵲在樹上築巢,趨炎附勢地說“這噠!這噠”!烏鴉生性耿直,對劉秀遇難十分同情,於是設法保護,欺瞞追兵,形容沉著、不露聲色地高唱“瞎話!瞎話!”意思是說,劉秀不在這兒,不要聽他們的話。追兵聽了烏鴉的話,便快馬加鞭向前趕去。
劉秀是真龍天子,古時候把皇帝稱做“天子”。因為老雕和喜鵲陷害了老天的兒子,於是老天給他們罪有應得的懲罰,封老雕臨終時,五股分屍,不得好死。封喜鵲三伏天不能喝水,直渴得喜鵲禿了頭。烏鴉有恩於劉秀,封它壽終正寢,臨死時小鴉銜食反哺,直至瞑目。現在民間有句俗話:“烏鴉有反哺之恩,何況人乎?”說的就是這個善有善報的故事。
追兵過去後,劉秀如驚弓之鳥,風餐露宿,繼續逃跑。那時兵荒馬亂,常常是走幾天不見人家,這天實在餓得走不動了,眼裏發黑,一頭倒在一棵桑樹下。適逢這時正是桑葚成熟季節,一陣微風過後,桑葚掉落滿地,有幾棵桑葚恰好掉在劉秀嘴內。劉秀正值饑渴要命之際,口嚐桑葚覺得十分甜蜜。遂立即翻身爬起遍拾桑葚,飽餐一頓。人在難時得救,往往感恩不盡,遂許下誓言:“若將來能中興漢朝,登基為君,定要知恩厚報,大封其功。”
後來,劉秀果然打敗了王莽,中興了漢朝,他就是曆史上有名的光武帝。劉秀登基為君後,念念不忘救過他性命的桑樹,便帶領大臣來到他當年遇難的地方。正巧這時正值冬季,樹木都落葉了,又加上桑樹和椿樹並立,真假難辨。劉秀忘記了當年桑葚究竟是哪株樹上所落,竟然錯封椿樹為樹中之王。得到意外封賞的椿樹,非常高興,比別的樹長得既快又高。後人蓋房、做器具乃至棺槨、門窗都要夾用一點椿木,意思是用王木鎮邪。因賞罰不明,沒有得到封賞的桑樹卻冤氣滿腹,終於氣破了肚,水流滿身。據說柳樹也為桑樹打抱不平,把腰也氣扭了。從那以後,民間所有的桑樹都身幹開裂,成了“氣破肚”,柳樹成了“扭扭腰”。
每當講到這裏,大人們會說,不相信你去看看,每棵桑樹的軀幹部,都有一條裂縫,那就是被劉秀氣的。
正如莊子《逍遙遊》中所說的:“大而無用”,由於臭椿樹形散亂,材質疏鬆,不堪使用,而且葉子還散發臭味的腺體,因而我國古代將這種樹木被看作“廢物”,認為它隻配用來燒柴,或是用於製作木磚,放在牆根以隔絕潮濕之氣。在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臭椿被用來比興,象征時運不濟。其詩曰:“我行其野,蔽芾其樗。婚姻之故,言就爾居。爾不我畜,複我邦家。”文人們也常常拿它用來表示自謙。唐朝詩人白居易就有詩雲:“香檀文桂苦雕鐫,生理何曾得自全。知我無材老樗否,一枝不損盡天年。”其實,臭椿樹生長迅速,材質優良,木纖維長,可作上等紙漿和中密度纖維板,也是城市、工礦區綠化的重要樹種,有著較高的經濟價值。臭椿有一定的藥用價值。樗根白皮味苦澀,性寒。功能清熱燥濕,澀腸止瀉,收斂止血。能治久瀉久痢、白帶、子宮大出血、大便下血、痔漏出血等症,可以起到清熱燥濕、收斂止血、止帶止瀉的作用。並可治遺精滑精。臭椿的翅果酷似美女的丹鳳眼,細長細長的,故名“鳳眼草”,中藥用作止血劑,治療遺精和糞便或尿液中帶血的病人,臨床顯示也可以治療滴蟲病。最主要的是鳳眼草的仁香甜可口,可以食用。小時候,記得有一年,擔任河底大隊革委會主任的父親受到造反派的衝擊,黯然回鄉在生產隊放羊。為了節省抽煙等額外開支,父親將秋季收集的風幹鳳眼草進行了爆炒並研成粗末,與旱煙葉摻在一起卷煙抽,以聊解煙癮上來之苦。不巧父親的這一“發明”,被村裏的同齡好友們試抽後,普遍反映味道不錯,幾天就爭搶一空。
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還有伴生在臭椿樹上的兩種昆蟲。
一種叫“春姑姑”,一種長得非常漂亮的娥兒,外披一件褐色黑點的敞口大氅,透過敞口、領子和下擺,隱約可見性感的紅色碎點內衣。後來讀《紅樓夢》,覺得尤三姐戲弄賈珍賈璉弟兄倆時的風姿跟這“春姑姑”的嬌樣相仿佛:“這尤三姐鬆鬆挽著頭發,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幹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這“春姑姑”常常成群結隊,徜徉在粗壯的臭椿樹幹上,其情形令人想起《詩經》中的兩句詩:“出其東門,有女如雲。”我和小朋友們常常是捉上幾隻,握在掌中,愛不釋手。說實在的,“春姑姑”是我兒時見到的最風騷性感,韻味十足的小蟲兒。如果說花蝴蝶是青春漂亮的少女的話,那麼,“花媳婦兒”就可以說是豔麗豐腴的少婦了。
另一種叫“白頭郎”,有一公分左右長,樣子頗似微雕的大象,白額黑身,醜陋異常,一副大智若愚的樣子,被人捉住就耍賴裝死。這時候,我們就在地上畫一圓圈,把它置於其中,口中念道:“白頭郎兒,裝睡著,把你妹妹嫁給我。嫌你妹妹沒頭發,要你妹妹做球呀。”這家夥,就在我們陶醉在這歌謠的意境中的時候,突然振翮高飛,脫手而去了,真是聰明無比。
參加工作後,通過網絡我了解了這兩種昆蟲的有關信息。家鄉人口中的“春姑姑”,昆蟲學裏叫斑衣蠟蟬,又稱椿姑姑、花姑娘、花媳婦、椿蹦、花蹦蹦等,為同翅目蠟蟬科昆蟲。斑衣蠟蟬一年一生,曆經卵、若蟲和成蟲三個階段。卵附著在樹幹或建築物上越冬;小齡若蟲身體黑色,上麵具有許多小白點;大齡若蟲最漂亮,通紅的身體上有黑色和白色斑紋;成蟲後翅基部紅色,飛翔時很鮮豔,被稱為“會飛的花”。成蟲、若蟲具有群棲性,飛翔力較弱,但善於跳躍。因其多在臭椿樹上取食活動,故稱“椿姑姑”。斑衣蠟蟬翅膀層疊,外麵一層是不招人眼目的內斂的灰白色,上麵點綴著黑色斑點,邊緣是網狀的黑色塊,而當她展開翅膀預備飛翔的時候,我們不禁為老天的奇特造化震驚了,上麵一層灰黑色翅膀霍地打開,內層鮮紅的翅膀猶如剛綻開的紅玫瑰花瓣一樣,新鮮奪目。正是因為她有著這樣奪目的魅力,人們才會由衷地叫她“春姑姑”。斑衣蠟蟬廣泛活躍於華北、華東、西北、西南、華南以及台灣等地,是一種害蟲,以成蟲、若蟲群集在葉背、嫩梢上刺吸,引起被害植株發生煤汙病或嫩梢萎縮、畸形等,嚴重影響著植株的生長發育。2014年,斑衣蠟蟬遠渡重洋到達美國,這可嚇壞了美國的鄰居加拿大,它們馬上頒布了斑衣蠟蟬的通緝令,號召群眾一旦發現,立即上報消滅。一時間,該國上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大有“黑雲壓城城欲摧”之勢。
“白頭郎”,其學名為臭椿溝眶象,又叫小老頭,屬節肢動物門昆蟲綱鞘翅目象甲科,分布於北京、山東、東北、河北、山西、河南、江蘇、四川等地。臭椿溝眶象成蟲體長11.5毫米左右,寬4.6毫米左右,頭部布有小刻點;前胸背板和鞘翅上密布粗大刻點;前胸前窄後寬。前胸背板、鞘翅肩部及端部布有白色鱗片形成的大斑,稀疏摻雜紅黃色鱗片。成蟲羽化大多在夜間和清晨進行,有補充營養習性,取食頂芽、側芽或葉柄,飛翔力差,很少起飛但善爬行,喜群聚。有假死性。蛹長10至12毫米,黃白色。幼蟲長10至15毫米,頭部黃褐色,胸、腹部乳白色,每節背麵兩側多皺紋。臭椿溝眶象食性單一,是專門危害臭椿的一種枝幹害蟲,主要以幼蟲蛀食枝、幹的韌皮部和木質部,因切斷了樹木的輸導組織,導致輕則枝枯、重則整株死亡。溝眶象善於裝死,小時候我經常圍著樹捉溝眶象玩。隻要你一接觸到它,它就腳爪一鬆,徑自跌進樹根草叢裏,腿爪收攏抱於腹前,任你用草棍兒撥來弄去,絕不露半點尚有活氣的端倪。等到你失去耐心,放鬆警惕後,小家夥卻一個彈跳蹦出老遠了。所以我們給它起了個“裝死鬼”的綽號。
相伴臭椿樹記憶的,還有一種動物,叫蝙蝠。記得小時候,有一年的夏秋季的一個月光皎潔的傍晚,全家人圍坐在臭椿樹下的石桌旁吃晚飯。我抬頭忽然發現有一個樹枝上吊著黑乎乎一團東西。父親做了個手勢,讓我不要大聲說話,他躡手躡腳取來一根打核桃的長木杆,一杆子上去,“撲嚕嚕”驚起一灘“鷗鷺”——原來是一群蝙蝠在椿樹枝上倒掛著睡覺。父親這一杆子的成果是,大部分的蝙蝠受驚飛散了,隻有一兩隻受傷較重,墜落在院子裏。父親讓我用繩子將蝙蝠的翼縛住,關在一個透氣的荊條筐內玩耍。我本想將它們當作寵物養起來,怎奈這些蝙蝠太有“骨氣”了,不吃不喝,沒過幾天全死了。記得有一個有關蝙蝠的謎語:“似鼠不是鼠,沒羽能飛舞,眼睛看不見,睡覺倒掛屋。(打一動物名)”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我真正領會了這則謎語描摹蝙蝠生活習性的精準和貼切。
佛說,一樹一世界,一花一菩提。在這棵高大的臭椿樹上,發生過很多故事,有許多“角色”次第粉墨登場。無論是斑衣蠟蟬,還是臭椿溝眶象,均是聽天由命的弱者,它們在“武裝到牙齒”的“侵略者”——黃蜂麵前,隻能是,節節退卻,一敗塗地。後來,我家老院的臭椿樹,成了一窩黃蜂的“領地”。前年初冬的一天夜裏,臭椿樹在呼嘯的北風中被攔腰折斷。清晨起來,我和妻驚呆了,隻見老院的地上殘枝敗葉,一片狼藉。為此,我倆足足花費了兩天時間,才把院子裏的樹枝清理幹淨。聽老輩人講,院子裏的樹木突然折斷,家裏必有凶事。當時我就有一個不祥的預感。果然,當年的年底,我慈愛的老母親駕鶴西遊了。
農家老院的臭椿樹啊,曾給我兒時的天空撐起一把綠色環保的遮陽傘。我和兄妹們、小夥伴們在樹下童樂、玩笑、追逐、打鬧,在它的庇蔭和見證下,成長、成熟,成家、立業,而今已失去往日的青絲朱顏,兩鬢華發,愴然老矣。閑來無事,在老院臭椿樹樁前駐足沉思,不禁萬千感慨,齊湧心頭。
時光如同一個神奇的雕刻師,在每個人的心裏鏤刻下一幅幅形態各異的精美畫卷。老院中央臭椿樹的偉岸身姿,以及斑衣蠟蟬飛舞時的那抹嫣紅,臭椿溝眶象裝死時的那副憨態,一次次把我的思緒帶回到遙遠的童年。在對昔日時光的回憶裏,我的心情不覺有些悵然了。(晉能集團四通煤業 馬關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