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美味詩詞中
多少美味詩詞中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杜甫草堂隨風潛入夜的綿綿春雨,悄無聲息地滋潤著大地。此刻的詩人在夜雨中憶起遠方老友,提筆寫下了《贈衛八處士》。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乃未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麵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衛八處士是哪個古人,我們已經不曉得了,不過顯然是杜甫的好朋友。杜甫和這位老友一別二十載,當年是個小光棍,如今兒女已成行。老友命兒打酒,招待自己吃飯,吃的是什麼呢?夜來一陣小雨,催生的春韭又鮮又嫩,想必是做了一個韭菜炒雞蛋;飯呢,則是黃粱米飯。一方餐桌,兩個故友,一盤新韭,兩碗黃粱米飯,就這麼一邊敘舊一邊喝酒,這份情境,教人豔羨。
無獨有偶,清朝陶澍和老友嚴如熤久別重逢,喜極吟詩:“茱萸江上竹籬居,記得兒時迓客車。夜雨共尋園內韭,春風曾讀別來書。五丁峽逼新探險,二酉山深舊結廬。猶有同舟佳詠在,剪燈重乞付抄胥。”二人共同的記憶也是夜雨尋韭。踩著濕濕的泥土,聞著菜田的氣味,冒著蒙蒙細細的春雨,割來一把韭菜,能幹什麼呢?自然是炒來吃啊。好友對坐,一盤韭菜炒雞蛋,兩杯小酒,你來我往,作對吟詩,指點江山,怎麼想都是美。
《說文》釋義雲:“韭,菜名,一種而久者,故謂之韭。”
泥土尚在沉睡,候鳥還沒到來的初春,宿根韭菜萌發的嫩芽便率先探頭探腦張望著即將到來的春天。
窩在溫暖的室內貓冬的人們也聽到了杜甫筆下夜雨的沙沙聲,走出門去,深深吸一口清新濕潤的空氣,滋潤肺腑,滋養心海。無論古人今人,此時定會生出一個主意:明天出門去會會誰。其實,我們要會的是一個季節,和我們的故交損友一起感受這個季節的饋贈。如同杜甫和衛八處士,如同陶澍和老友嚴如熤,如同我和我那些種田種菜的農民兄弟。
盡管每個初春,時不時會在我的菜地上演現實版的“偷菜”遊戲,可是在蘇東坡“漸覺東風料峭寒,青蒿黃韭試春盤”的時節,路遇氤氳春韭滿地,任誰的腦海裏都會閃現出雞蛋韭菜餡熱氣騰騰的煮餃子、烙餡餅或菜合子的美味。
盤剝白鴉穀口栗,飯煮青泥坊底芹。
古代文人雅士愛結草為廬,雅稱草堂,可近鬆風、邀明月。杜甫自己住草堂,也欣賞別人的草堂,所以才會為崔氏的東山草堂賦詩:《崔氏東山草堂》
愛汝玉山草堂靜,高秋爽氣相鮮新。
有時自發鍾,落日更見漁樵人。
盤剝白鴉穀口栗,飯煮青泥坊底芹。
何為西莊王給事,柴門空閉鎖鬆筠。
秋高氣爽的玉山草堂幽雅清靜,處處新鮮。山風吹鍾鍾磬響;太陽落山,漁夫樵子相往還。要吃晚飯的時候了,把白鴉穀口的栗子敲破皮剝開,煮飯就煮青泥坊下生長的芹菜。這麼好的日子真叫人豔羨。
詩中栗子產於山林之物,自帶一番野趣,而芹意也是美意。《紅樓夢》裏寶玉給大觀園題對聯 “新漲綠添浣葛處,好雲香護采芹人”。《詩經·魯頌·泮水》也有“思樂泮水,薄采其芹”。古時,泮水之畔的泮宮,是魯國學宮。後來,學子們如果有幸高中,須得在大成門外的泮池裏采些水芹,插在帽上到孔廟祭拜,因此後人稱考中秀才為“入泮”或“采芹”。寶玉說的“采芹人”,不是采芹菜的人,而是指的讀書人。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裏說:“芹有水芹、旱芹,水芹生江湖陂澤之涯;旱芹生平地,有赤、白兩種。”
在我自己的菜地,年年都要種芹菜的,並且依仗著先進而齊備的澆灌設施,一半是水芹、一半是旱芹。芹菜和家人的緣分打我記事起就有了。炎炎夏日的中午,做工的爺爺和父母、放學的我們姐弟四人,回家吃午飯進家門的那一刻,多少次?第一眼看到的都是老奶奶在家裏為全家人準備的一大臉盆花生米涼拌芹菜。兒時的歲月雖說清苦,但那一大家人圍著一大臉盆花生米涼拌芹菜的午飯場景,卻時時在記憶中散發著溫馨的電波,觸動著親情暖意。
以往吃芹菜,沿襲老奶奶的老傳統,把葉掐掉。算算那些年被掐掉的芹菜葉子得有好幾筐。後來偶有一次在朋友那裏,吃到一碗西紅柿芹菜葉子麵片湯,碧綠透亮的芹葉搭配西紅柿的火紅豔麗、玉潤薄透的麵片漂浮其間,簡單簡約的一份簡餐,卻悅目、悅味、悅心。可惜了以前扔掉的那些芹菜葉。
古往今來,尋常人家,又有誰是沒有吃過芹菜的呢?芹意,其實是美意呢!
白菘類羔豚,冒土出蹯掌。誰能視火候,小灶當自養。
白菘,就是大白菜。唐人蘇敬在《新修本草·菜部》說:“菘有三種。有牛肚菘,葉最大厚,味甘;紫菘葉薄細,味少苦;白菘似蔓菁也。”明人李時珍直接在《本草綱目·菜部一·菘》裏給下定義:“白菘,即白菜也。”
在蘇軾的《雨後行菜圃》中是這般的詩意:
夢回聞雨聲,喜我菜甲長。平明江路濕,並岸飛兩槳。
天公真富有,乳膏瀉黃壤。霜根一蕃滋,風葉漸俯仰。
未任筐筥載,已作杯盤想。艱難生理窄,一味敢專饗。
小摘飯山僧,清安寄真賞。芥藍如菌蕈,脆美牙頰響。
白菘類羔豚,冒土出蹯掌。誰能視火候,小灶當自養。
《南齊書》中記載,名士周顒生活清貧,終日以吃蔬菜為主。文惠太子問他:“菜食何味最勝?”他回答:“春初早韭,秋末晚菘。”
白菜其味清和中正,平淡肥美,確屬第一。
菘的收獲季節很晚,要到晚秋。過去的許多許多年,冬儲大白菜是國計民生的大事。那時交通運輸不發達,南菜難以北運,北方冬寒時冷,諸菜絕跡,百姓指望一冬吃的下飯菜,就是白菜了。往日排著長龍購買冬儲大白菜的場景曾在《舌尖上的中國》呈現,大白菜收獲的季節也曾經是那個年代的全民豐收節。
記憶中印象最深刻的大白菜味道,是綠皮火車上鋁製盒飯中的肉片大白菜粉條配大米飯,長方形的飯盒中肉片、白菜、粉條和米飯都是透亮透亮的。在物質相當匱乏的年歲,那是兒時難得的一餐美味。在許多年以後,無數次在自家的廚房翻版綠皮火車上的盒飯,都沒有翻出當年噴香美味的感覺。
生來第一次吃涮羊肉,是與大白菜息息相關的。是那個在我們家過春節的、日語係的滿族男孩告訴了我們,還有一種吃法叫涮羊肉。當時在我們家燒的很旺的煤火爐上架起鐵鍋,火苗舔著鐵鍋鍋底,加水,水滾開後,將洗幹淨的大白菜葉撕成手掌大小漂在開水上,然後將切片的羊肉用筷子夾著放到白菜葉子上開涮。那頓涮羊肉給圍著火爐的我們姐弟四人,上了平生第一堂啟蒙美食課,那時候的我們最多也隻有六、七歲的樣子。這是我和我的家人第一次吃涮羊肉的經曆,也是與大白菜息息相關的一次重要經曆。多少年後,無論是去王府井的東來順涮羊肉,還是到時下火爆的海底撈吃涮鍋,總覺少了當年的新奇感和儀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