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我深愛的人
總算進廠了,我心中長長地舒了口氣,感謝老鄉借給我身份證,我總算脫離工地進了廠。
因為身份證被可惡的小偷偷去,我在工地上苟延殘喘了兩個月之久。我是一名鋼筋工,每天在樓板上低著頭蹶著屁股一步一步往前移,任風吹隨日曬,雙手在鏽跡斑斑的鋼筋間靈巧的翻動。
頭發不用進發廊去染,每天都是金黃色,沒有香波的清香,隻是充斥著一股濃濃的鏽蝕味,我整個人都是紅中泛黑,黑裏透著黃,如一尊屹立千年的銅雕塑,隻有兩隻眼睛裏閃著火。
逢上酷暑,那叫一個難熬啊,鋼筋表麵溫度幾十度,汗水滴在上麵吱吱響,瞬間就無影無蹤了,手指都被燙起了泡。
工地前麵是一個工業區,每天都有大量的打工仔打工妹在樓前招搖而過,花紅柳綠,談笑風生,輕舞飛揚著他們在廠裏的幸福。看得我每天眼珠子泛綠光,心裏翻老醋。
我還是高中畢業呢,我越發恨起偷我身份證的毛賊了。
所幸老鄉借給我一張不知哪兒撿來的身份證,從此我變成了一個名叫陳天華的湖南人。就憑這張身份證,我進了這個小磨光廠,可想而知,如此容易進,這個廠又能好到哪兒去呢,但對於我,已如同祖墳上冒了一股嫋嫋清煙,讓人感念不已。
我就此脫掉土豪金(鐵繡)的工地服,換上了灰色的廠服,也煥發出一點青春的活力來。
廠子不大,也就幾十個人,因為是五金廠,男多女少,男工負責磨小鋼勺(一種產品)的光,女工則負責檢驗。
別看這個廠是個出力的廠,卻還講究什麼企業文化。廠門口搞了一個玻璃櫥窗,讓工人們自由寫稿,定期更新。
這算正對上我的胃口,工作上的事還不精熟,廠裏的人也不熟稔,口袋裏沒錢,逛街毫無興趣,感覺非常孤單。我本來就喜歡將自己的心情,經曆,感受訴諸於筆端,這下子總算找到了一個合理塗鴉的借口。
每天晚上,我總會寫上一段,管它東拚西湊還是掛羊頭賣狗肉,或者無病呻吟三幾聲,我隻管寫,不管有沒有人看。
於是,每次的牆報上有我的更新,有人對我指指點點,有人對我頷首微笑,也有人在我肩頭一拍,嗨,老兄,不錯呀。
於是我認識了喬,喬是看到牆報上我說是麻城人,而他是黃岡人,正宗的湖北老鄉,主動找上我了。
過不了幾天,我就認識了雯。喬是雯的表哥,喬有一次跟她談起我,說我們廠的湖南人陳天華其實是麻城老鄉,就是每期牆報都寫的我,還是有點才華。
於是,我便也注意到了雯,在這個隻有十來個女孩的廠裏,我唯一的女老鄉。
雯個頭不高但勻稱,身材苗條但不單薄,容貌清秀而不乏嫵媚,性格溫和但不柔弱,很有人緣。她也是一名檢驗員,與她表哥在這個廠做了幾個月。
從此,雯的身影經常在牆報邊逗留,從此,我對那個身影會多瞄幾眼,從此,我越發勤奮用心地寫起文字來,希望它有趣,耐看,希望有人為它留連。
這個廠隻有我們三個是老鄉,喬又與我在一起幹活,自然地,我們吃飯,玩耍都在一起了。喬大大咧咧,心無城府,熱情直爽,每次打飯都是他衝在前頭,我接應,雯自然就是公主了,隻管坐等。當然,飯吃完了,雯就不讓我和喬插手了,洗碗,收拾她包了,我隻管看她的身影忙進忙出,象一隻花蝴蝶,經常忽略了喬那高深莫測的微笑。
喬會經常套我的話,打探我的過往,起初我沒在意,後來感覺有點不對勁了,問得太細了,什麼在哪兒讀的書,在學校有沒有喜歡的人,至今還聯係嗎,打工都幹些什麼,戀過愛沒有,簡直要為我量身定做,寫一部詳盡的“我這二十年”了。
直到有一天吃飯時,雯一邊偷偷看我,一邊對喬耳語,喬將嘴巴朝我一努,對雯說,“他就坐在對麵,你有什麼想知道的,直接問啊。”雯的臉刷地一下紅到了耳根,氣惱地瞪了喬一眼,起身就跑了,而跑的時候,還不忘瞟我一眼。
第二天吃飯時,雯都不跟我們一桌,這個小姑娘,嗬嗬。
原來,雯知道我是老鄉後,特別關注我,再加上喬的一些渲染,什麼我人比較踏實,勤奮,有點小才情,性格也算寬厚,再在一起吃飯,玩耍,多少也有些了解。小姑娘的心啊,如同被春雨滋潤,對我逐漸冒出愛慕的綠芽芽了。
其實,我的情感一直是一片空白,感覺特別孤獨,有什麼艱難困苦,寂寥愁悶,我從不對人說,要麼咽進肚裏,要麼記在筆下。
與雯接觸後,她的輕盈,她的體貼,她女性的柔情也吸引著我。隻是我是一個浪子,沒有身份證,如同一葉浮萍,說不定哪天風一大,就漂得無影無蹤,我不敢輕易去愛,我怕帶給她傷害。
隻兩天,雯就又和我們在一起了,看得出,兩天不見,她似乎有些憔悴,她放下了矜持,我也放下了顧忌,既然彼此愛慕,想要相愛,那就愛吧,在冷冰遙遠的他鄉,讓我們用愛取暖吧。
從此以後,雯將她對喬的寵愛都留給我了,弄得喬經常嫉妒地對天發問,為什麼做了二十年的表哥不如做了三天的情哥,為什麼表哥對情哥鞍前馬後還不夠。搞得我經常啼笑皆非,卻又暗自得意。
雖說進了廠,但也不輕鬆,磨光確實是個力氣活,膝蓋每天抵在沙輪上,雙手將鋼勺攥得緊緊的,一秒鍾也不敢鬆懈。
我力氣小,也沒掌握要領,每天都累得渾身酸痛。雖然每次我都竭盡全力,精益求精,可每次返工率都在百分之三十左右,弄得我心煩意亂,沮喪萬分。
喬呢,塊頭大,孔武有力,悟性也高,粗中有細,好象磨光這份工作天生就是為他而定的,每次的合格率都達到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隻是,雯與我好之後,我的合格率上升了很多,喬的返工率也直線上升,弄得我們莫名其妙。
難道我在夢中得到高人指點,技藝突飛猛進,抑或近段時間我的人品提升,好運來臨。喬鬱悶了,抓耳撓腮,百思不得其解,還是一樣的用心,一樣的認真,咋就出現如此的結果,難道得罪了什麼人,觸到了什麼倒黴神。
當我在飯桌上興高采烈,喬在唉聲歎氣時,雯卻在一旁暗自竊笑,一瞬間,我們明白了。氣得喬提起拳頭佯裝要揍雯,我趕緊竄到雯前麵,一把護住她。喬隻得搖頭晃腦,莫可奈何。雯輕描淡寫地說,“他是你表弟耶,你力氣大,來得早,經驗足,幫幫他,也是幫我呀。”
現在連吃飯喬也被邊緣化了,原來雯與喬並排,我坐對麵,現在是雯與我並排,喬坐對麵了。每每有點葷菜,雯都夾給我,甚至趁喬不備時,將他的也扒拉到我碗裏。惹得喬憤怒異常,常常指著雯的鼻子說,養了個白眼狼,吃裏扒外。一轉過身,喬又拍拍我的肩,兄弟,多吃點,長壯實點,以後好好保護我這表妹。
我的衣服雯替我包了,我寫的文字雯第一個看,第一個為我加油喝采,而雯的苦悶,歡樂也總是第一個與我分享。
雯與我上街時,大大方方,遇到工友伸手要拖糖時,她會爽朗地說,好啊,好啊,隨後就會買一大包糖果回來,高興地分給他們。
我們在一起,雲淡風輕,彼此珍惜,沒有山盟海誓,不談地老天荒,卻活得真真實實,不離不棄。
猶記得那一次,我們三人在溜冰場溜冰,由於我溜得少,笨拙得象個企鵝,跌跌撞撞,一不小心,碰了一個人,其實碰得並不重,別人沒倒,我自己倒摔了個仰八叉。
雯好不容易將我扶起,沒想到一大幫人立即將我圍住。那一刻,雯死死將我抱住,不斷地哀求,單薄的身板迸發出巨大的力量。
所幸,喬叫來了聯防隊的,一場危機才算化解。雯依舊抱住我,不鬆手,臉蛋通紅,眼裏噙著淚水,嚶嚶地哭著,肩膀不停地聳動。一個勁地埋怨自己,不該答應來溜冰,如果我受到傷害,她該怎麼辦,她要拿什麼來贖罪。
一刹那間,我心頭滾熱,也一把抱住她,用臉頰蹭去她臉上的淚水。這個姑娘啊,在那一刻,完全沒有考慮自己的安危,隻為她愛的人不顧一切。
我除了更加愛你,我還能剩下什麼。
我們單純而美好,簡單而幸福。
這樣的日子過得很緩慢也很快。一轉眼,就到春節了,廠裏放了年假,我們也該回老家了,我們沒有辭工,相約著明年再來好有個落腳的地方,然後再去找其他的廠。
那個春節是一個思念的春節,每天除了呆坐著思念雯,就是拿著一本書,以看書為幌子呆坐著,繼續思念雯。
總算盼到收假了,我一路歡歌,奔向廣東。
第一天,雯沒來,第二天,雯沒來,第三天,雯沒來,按廠規,雯算自動離廠了。第四天,雯還是沒來,我快要瘋了,卻找不到任何人打聽,因為喬也沒來。
我無精打采,無暇也無心思看書寫文字了,我的返工率也更高了,如同行屍走肉,繼續等待。
我寫了一封信給雯,也寫了一封給喬,都如同石沉大海,不起漣漪。
就在我絕望透頂時,保安說門口有人找我,我如同沉睡千年的種子,一朝睜眼,便要燦爛。我立刻振奮起來,門口卻隻有喬,沒有雯。
我馬上暴怒起來,一把抓住喬,問他把雯弄到哪兒去了。喬待我平靜下來,緩緩地述說著事情的由來。
原來,雯的老家在一個閉塞的山村,那兒貧窮保守,山民固執愚昧。
雯是獨生子女,她一回去,就跟爸媽說了與我的戀情。立刻招來爸媽的反對,一個女兒,怎麼舍得她遠嫁,她如果遠嫁了,爸媽老了怎麼辦,無依無靠,會遭人恥笑。讓爸媽以後到我那兒,那更不可能,老人不願離鄉背井,那樣更會被人用唾沫淹死。
雯還說,我可以上門入贅的,整個家族都不同意了。原來,她們村全部一個姓氏,非常排外,從來沒有遠鄉的異姓人上門,就是入贅,也是方圓三五裏的,彼此知根知底,能很快融入她們的生活。
遠鄉的異姓人在那兒生活,簡直寸步難行。
春節過後,雯本來要出來,爸媽怕她又與我攪在一起,將她關在家裏,每天有人看守。我的信全部截留,雯沒有我的任何消息,已經絕望了。
再說,爸媽將她養那麼大,她也於心不忍,讓他們老來孤獨。農村就是那麼回事,淳樸而霸道,溫情而殘忍,執著而愚昧,誰也不能輕易將它改變。
如果我到她那兒,除了與她相親相愛,與別人是很難融合的,我將要飲盡無窮的孤獨。她們那兒又那麼貧窮閉塞,也將要委屈我,淒苦一生。我們的愛情麵對的是一張無邊無際的世俗的網,我們太渺小了。
喬還掏出雯給我的一封信,讓我珍重,隻怪彼此情深緣淺,無法再續。祝福好人會有好報,我一定會找到一位愛我的人,與我相惜相親,過完一生。
忘了我吧,雯在信中說,我很好的,我會珍愛我們曾經相守的每一天。
不願舍親人,不忍你入贅。
與其以後傷心,不如一時之痛。
雯在最後寫道,別了,我最愛的人,望你離開那個爛廠,找一個好工作,遇一位對的人,幸福美滿,用快樂照耀你的前程。
信的未尾似乎有雯的淚痕,我的手一直在顫抖,我的心在絞痛,我的淚在無聲地流。
你給我的快樂就這樣煙消雲散了,你給我的溫柔就這樣雨打風吹了,你給我的希望就這樣落花流水了,你給我的愛情就這樣曲終人散了。
以後,我寫的文字首先要讓誰看,誰第一個為我喝采,誰能給我無微不至的關懷?
我等了這麼多天,就是這麼一個結果,我能怪雯嗎,我能怨她那個山村嗎,我隻能哀歎命運不公,老天還沒睜開眼,是我們愛得不夠嗎,是我們用情不深嗎,答案已無從追尋,我的第一段感情無疾而終。
當天下午,我就辦了辭職手續,現在我有了自己的身份證,我要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別了,雯,願你也盡快尋到你的幸福,盡快將我的身影丟到山裏隨便哪個旮旯,與你能夠相守的人,相親相愛,不再離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