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堡邊，有人日夜奔跑

今天，我來講一個愛丁堡的鬼故事。

古堡下本來是有一個湖的，差不多有西湖二十五分之一大。後來不知為何，這片一直活躍在城市曆史裏的水域被填了開墾，祭了灶神爺，換了河童日夜哀歌。填湖後，一條路叫Jawbone，意為下頜骨。另一條叫Middle Meadow，意為草坪中央，讀來拗口，是填湖後第一條人行道。

為什麼沒有人說起了呢？那時，南湖之岸，濕泥潮軟，小徑蜿蜒，水草豐美，時不時有一群海鷗俯衝滑翔而來，打破城市沉悶的低鳴。再後來，全城的飲水由它承包，牛馬在這應許之地吃草喝水。

現在的夜裏，城堡高高地俯瞰著草坪，且通體光明。全黑的巴士從中世紀啟程探訪，高低起伏的小巷通向教堂的長眠地，慘白慘白的夜燈照亮石板路，排樓的尖頂挑著藍得發紫的夜空。瑪麗女王的哭泣，縈繞著這英國十大鬼堡，化成風聲的嗚咽，卷走你口袋裏的錢……

旅人版本講完了。每個歐洲古典的城市都活躍著鬼故事線路，會有鬼靈精怪喜聞樂見的專業導遊，老少兼宜，去玩的可以一試。

現在，我要講一個真正的鬼故事。

草坪風是很大的，北國夜是很長的。但是，你在草坪上遇到的每一個人都似乎在笑著說“不跑步會死”。晨起暮歸，他們在跑；單衣短褲，他們在跑；冰點狂風，他們還是在跑。他們是心甘情願推著石頭的西西弗斯，或慢跑，或散步，或騎車，或遛狗，或推童車，人人篤定。他們是永遠年輕的奔跑者，沒有人乘輪椅，沒有人拄拐杖，帶輪子的隻有自行車和童車。奶爸推著童車背著孩子，和小女兒捉迷藏，幾個英倫腔的孩子有哈利和艾瑪小時候的眼神。橄欖球、曲棍球、高爾夫球無所不有，愛丁堡第一場德比也在這裏舉行。每年夏天都開展愛丁堡音樂節，音樂震天。

這一切，簡直如愛運動的鬼魅附體。

草坪是被賦予了飛揚的靈性和和睦的氣息的，能讓你在有陽光的好天氣舒舒坦坦地鋪開困倦的心神，曬個太陽殺個菌抖抖香。草坪也是和“自由而無用”綁定在一起的，非常的小資，非常的無所謂，似乎是有一點對經世濟國的反叛，卻又被散漫的氣息消解。

因此，你可以在草坪跑步，也可以做些別的快樂的事。坐而論道，夜遊歌唱，獨坐冥想，仰望星空，把酒言歡，卿卿我我，野餐歡會，敘說過去，可以謀劃未來。人與人在此相遇，在此聚合，一個人的話語能在此放大，但大不過廣場的擴音器，高不過放飛的風箏。似乎草腥味是這個世界的退燒藥，讓錯過了中央海報欄時代的我們，隻能懷想過去那個屬於廣場的年代，有人群組成或憤怒或快樂的激流，衝刷出野生的曆史。

草坪屬於田園牧歌，田園牧歌也屬於草坪。每個人都自得其樂，無所事事——是個水晶球裏的理想國。多麼好，多麼美，全然自在，又無法擺脫人工。說起來，正如木心所說，要求人人積極向上本就是一種無形的束縛，就像喬治奧威爾筆下的“新話”，刪除了負麵和其他的可能性。

北國的風啊，特別自由也特別猖狂。冬天的日光稀缺如金，春無野花冬無梅香。

日夜奔跑，就很好。

1、草坪沒有明確的邊界，校園也沒有。鳥雀在聒噪。所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真是中國古代山林的神話。而這些海鷗、烏鴉和鴿子，聽著真是懷念那些寄居在城市角落裏的麻雀了。

當地人有點像我們疼光草一樣，聽到草坪都有一種讚許的神情。也一樣被賦予了飛揚的靈性和和睦的氣息，能讓你在有陽光的好天氣舒舒坦坦地鋪開困倦的心神，曬個太陽殺個菌抖抖香。

光華樓前的大草坪也是如此。隻要在複旦生活過一陣子，就會明了它從某種程度上是這座大學的魂魄所在。至於常常作為中國大學象征物的校門，卻由於歲月有限，隻來得及長魚尾紋，還未能飄拂起一頭銀發，卻總要讓人失望的。

3、窗外是大草坪，近觀無江南園林的巧妙或法式庭院的規整，遠足則無野草覆蓋的荒徑通向鬼堡，或者內蒙古牧場的波瀾壯闊草葉歌唱……隻有通道兩側遍植的榆樹，最多在路口時而種一棵楓樹，路標似的。

4、旅人最怕佳節，英國“春節”Guy Fawkes Day全國放煙火，一家三口在草坪上放一枝一枝魔法棒一樣的煙花，分明就是小時候燒焦窗台的那一根。拜訪的阿婆聽到外麵有煙花劈裏啪啦的聲音，趕快拉開窗簾叫大家看煙花，又為看不到而歎息，那就是上海高樓公寓的窗口啊。月是故鄉明，家在花火中，有點想哭。一低頭，思念如溫吞水，降了溫存在潤濕的眼眶，濃縮了幾百公裏外的情愫。

5、現實不是簡單利落的，它更像一座城市，萬花筒一樣的城市。城市用五光十色折射世態炎涼，頗有朱門酒肉臭，肉有凍死骨的意思。愛丁堡不算一個大都市，但你一樣能在主要商業街王子街上隔個幾百米遇到一個乞丐——安安靜靜地坐在地上，單臂環抱著身邊的大狗。給錢的不多，也沒有人趕，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像是人潮中的台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