湧鑫礦業公司(郝璐璐)兒時美味
古鎮舊俗:逢三逢八為集。我的美味,總在“集”上。
趕集頭一天,外婆要做涼粉、蒸碗禿。我知道慣例,早早候著。灶房裏堆滿柴禾,小板凳放在地上。我雙手抱著風箱,不許任何人搶。外婆從麵甕裏舀土豆澱粉,一碗,兩碗。接著添水,一碗,兩碗。數不清舀了多少碗,添了多少碗,她又從一隻小瓶子裏倒出白色的明礬粉末,加進去,攪拌均勻,倒入鍋裏,這才朗聲道:“燒”。我拉動風箱,古舊的咯吱咯吱叫喚的風箱。它在快樂地歌唱。火苗舐舔著鍋底,鍋裏冒著熱氣,外婆的胳膊在眼前晃蕩。她攪啊攪,攪啊攪,突然一聲“停”。
涼粉做好了。
外婆拿勺子去舀,熱騰騰的、散發香味的涼粉,被舀到一隻隻粗瓷碗裏。舀一隻,端一隻,擺到案上。晾過了夜,就會成型。
我眼巴巴盯著。屬於我的,永遠在最後。
像鍋巴,又不是。被外婆用鐵匙刮下來,入水浸泡,鹽醋調味。我吃得直匝嘴。它比第二天擔到集市上的更美味。
而碗禿,總是蒙著神秘的麵紗。我入睡的時候,蕎麵還在甕裏,醒來時,它在籠屜裏。
外公外婆整夜不睡覺。
我們一起出發,像是參加盛大的儀式。洗臉,梳頭,換衣服。
古鎮早已動起來。
鎮中間的那家飯鋪,爐子壘在店門外,架著兩隻鍋子。一隻頭號大片鍋裏燴著肉燴菜,有寸寬的粉條子,滾刀形的土豆塊、油豆腐,斜八角海帶塊,飄著油汪汪的五花肉片子。另一隻深鍋裏,滾著一鍋沸水。往裏,擺著一張大麵案,胖師傅隨時準備舞起一根長麵。
隔著這家飯鋪,走不了三步,是家餅子鋪。小哥正在油案上揉、甩、擀,麵團蘸著油,稀軟。他賦予它形態,圓的,半圓的,三角的。也賦予它生命,甜的,鹹的,五香的。它們剛一飛到爐上,就響起一陣“滋”聲。頓時,焦香味彌漫。
再往過,是麻花攤子、油糕攤子、蓧麵栲栳栳攤子、煮湯扁食的攤子。外婆將攤子擺好。一張小桌子,幾隻小板凳。一張麵案,一把刀。鹽瓶、醋壺、芥茉水、辣椒油。
人漸漸多起來,臨近村子的人來了,其他鄉鎮的人來了,黃河對岸的陝西人也來了。從平車馬車上卸下瓜果桃李、山野炒貨,也從船上運來百貨針織、頭繩首飾。人們聚過來,散開去,在各自的區域裏。吆喝,叫賣。
古鎮沸騰了。
纏繞在上空的始終是那鍋肉燴菜。相較於其它味道,它濃鬱,強悍,蠻不講理,它死死勾著人的胃。就好像,誰不吃那碗肉燴菜,就白在世上活了一遭,就枉趕了這個集,就不配去聞過那個味。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晌午到了,我盯著。
飯鋪裏去了人。兩個,或三個,都蹴在門外。胖師傅舞起了麵。連麵帶湯,撈一碗。大海碗。菜,尖尖堆在碗頂。油花子真亮,肉片子真肥。他們吃得,真香。
我直咽口水。
外婆說過,賣不完涼粉、碗禿子,啥也不能吃。
我使勁吆喝:賣涼粉、碗禿子哩。
幾個女人齊身並肩地過來,同外婆商量:用西瓜換碗涼粉行嗎?一會賣完菜給錢行嗎?
外婆說,行。
她們坐下來,從懷裏掏出幹饃、幹餅,咬一口幹的,吃一口軟的,咽下去,咽下去。
我希望她們能吃十個,二十個。可她們隻吃一個。
一桶涼粉,一桶碗禿。幾時能賣完?
那鍋肉燴菜,又能舀幾碗?
我盯著。
飯勺又進去攪動,海碗又撥了尖。
我怒吼:餓死了。
外婆並不答話,從桶裏撈一隻碗禿,咚咚咚切了,拌勻,遞給我。
哪怕隻就著那縷香氣,也是莫大的幸福啊。
終於,涼粉賣完了,碗禿賣完了。
攤子寄在相熟的人家。
我們趕集。
三尺花布,一段鬆緊帶,幾骨碌線。一瓶煤油,一瓶醋,一瓶油。買盒洋火,稱斤豆腐。芝麻餅,油旋,火燒,麻花子。
纏繞不散的隻有肉燴菜的濃香味。
外婆說:璐兒,走,吃肉肉。
那真是天底下最好聽的聲音。
長大後,回老家,吃一碗肉燴菜。菜沒了味道,麵也沒了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