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
在此之前,我對新農村是抗拒的,印在腦海裏的關於農村的畫麵,總是離不開閑散的雞仔,山羊的碎步,老牛的長哞,驢馬的嘶鳴,還有風起時飄在空中的青草氣和雨過後的泥腥味,木柵欄圈起的菜園裏,高高低低的菜秧苗上掛著深深淺淺的紅綠紫青。我醉心於摘取它們時的歡喜,和將它們遞向唇齒時,按捺不住的藏在心底的滿足和愜意,也深情於青石掛麵、土坯磚圍牆的院落裏,我頭發花白的外公頭戴白棉軟帽,坐在石砌階台上,白色汗衫洞開細小裂口,汗漬的印記浮現在深淺不一的黃斑上,他深一口淺一口抽吸,細細縷縷的煙氣飄在空裏,浸洇出一院的香氣,我的外婆則總在灶間忙乎,變出花花樣樣的吃食,溫飽我的胃,滋潤我的魂。
或者,和小夥伴們成群結隊,上山掏鳥窩,下河撈魚蝦,挖草藥,捋榆錢,擼滿把的槐花填進嘴裏,空氣裏總有甜絲絲的香味,我們總在陽光下迷戀每一季的風和每一季的雲。
鄉村留給我的大抵如此。是休閑,是娛樂,是浮在生活的表層,來不及深入便離開,是遠遠眺望,走馬觀花,不曾真正用心的體會。因為沒有下地幹活的經曆,我一則對刻在許多人骨子裏的苦痛並無感觸,二則總是跟許多待在都市裏的人一樣,對農村帶著偏見,帶著傲慢,帶著鬼都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執拗。我學會在閑暇走近農村,對著它的每一點變化指手劃腳:房子怎麼能蓋藍色或紅色的彩鋼瓦,怎麼能貼白得亮眼的瓷磚,怎麼能千篇一律到失去自己的特質?並且以此為依據,總結出一套實在太過狹隘的理論:過去的房子,用泥磚,用灰土,用木柴,它們包容於這個世界也被這個世界包容,與自然和諧一體,共擔風雨;現在的房子,則用瓷磚,用鋼筋,用玻璃,它們冰冷地抗拒。一段時間裏,我對自己這套理論迷信到極至,一經看到誰家的房子出現異變,先自鼻孔裏哼出鄙夷來,似乎自己正替上帝代言。
我總是麵對舊村落欣欣然。藍天白雲陽光空氣,清澈透明質樸靈動,你自農村的場院一站,便覺離天近了一層,地也溫厚幾分,靈魂自帶的清潔功能,正將你從滿身的自塵俗裏沾染的東西一一潔淨,你會不由自主地深呼吸,被聞嗅到的屬於農村屬於大地屬於田野屬於過去屬於現在屬於未來屬於永恒的味道深深迷戀,你會循著地上的一根草莖,悟到自己整個家族的命運,也會因為空中飄落的一片葉脈,覺察到自己的前世今生。
總是不能自己地感動啊,麵對一棵樹,一眼窯洞,一根攀爬在半空的枯藤,一片隱在叢綠中的廢棄的房屋,還有那些半殘的瓦片,鑿洞的頑石,默然的碾盤,和早就失去實用功能的農具。曾經與村人相守相伴的物件,經由歲月的打磨,正漸漸退出舞台,變成追思的源頭,懷舊的由來,引發千思萬慮的觸發點,隻消一眼,就是無數的過往,無數的曾經,無數的哭與淚,悲與喜。
不管房子變成什麼樣,不管村民穿什麼衣裳,不管有多少人湧進城市,自恃是新時代的主人,昂首闊步行走在小康路上,那深刻在骨子裏的屬於民族的東西,卻一直都在。
我站在新村與舊村的連接線上,被亙古的陽光,亙古的流雲,亙古的宇宙萬象包圍,對自己曾經的傲慢無禮深刻反省:你,從來沒有真正深入鄉村的人,有什麼資格對鄉村指手劃腳,它要變成什麼樣子,得遵從時代的發展要求,也遵從鄉民自己的生活意願。但是,不管它是新是舊,不管它以什麼樣的姿態站在太陽底下,它都是最美的存在,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