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說
阿婆的頭發很白,皺紋很深,笑意很濃。
冗長消逝的時光像是鋒利刻刀,在不知痛癢中刻在阿婆臉上,牽扯她的眼角,弄皺一張容顏。
阿婆善良,省吃儉用,在農家院子裏開了小型“動物園”,有聒噪不止的雞鴨,有高貴秀麗的白鵝,有乖巧粘人的小貓,還有不得清閑的黑狗。
阿婆本是不愛養貓狗的,怕自己精力有限,照顧不及。阿婆說:“怎麼辦呢,卻又見不得它們被遺棄遭罪,楚楚可憐。都讓我見了,能不管嗎?”
小貓是在村口路邊上拾來的,那時還是一隻半月大的小奶貓,連“喵嗚”的叫聲都顯得有氣無力,是阿婆撿回後,用米漿一口一口喂起來的。
小黑則是自己跑來的,來的時候渾身是傷,鮮血刺目,濕濕漉漉地淌了一片。
“這些捕狗的人啊,真的是太可惡!”阿婆推門看到,聲音顫抖,氣到哽咽。她小心翼翼給小黑上了草藥,清洗傷口,又向村裏獸醫要來藥消炎,小黑總算是不負擔心,痊愈了。
過年回家,我輕輕靠在阿婆腿上,對她說:“阿婆,你就像天使一樣。”
阿婆輕撫我的頭發,不解問:“天使是誰?”
我笑道:“就和仙女一個樣,善良的仙女。”
阿婆佯作惱怒,笑罵道仙女好看,阿婆卻老了,沒有仙女是長皺紋的。我卻告訴她,她就是我心裏的天使,帶著對一切生靈的善意和悲憫憐惜的慈祥。
阿婆說40多年前,村裏來了鑽井隊,是一群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其中一個,便是年輕帥氣的阿公。他穿著紅衣,和身後散落遍野的晚霞融成一片,都那麼好看。
那一年的夏季好像很長,天氣雖熱,塘裏的荷花卻開得正豔。他們坐著小船在水麵穿梭,阿公用勁劃著船槳,阿婆輕輕撥開蓮蓬,午後的陽光,像打翻的星河,滴滴點點映照水麵,如玻璃碎屑,蕩漾一片,年輕的他們,唱著老歌。
阿婆說村裏的東坡有許多螢火蟲,一亮一閃,明明滅滅。許多年後,我已見不到螢火蟲的身影,卻仍能想象他們拿網捕捉的場景,嬉笑,喧鬧,不似如今這般恬然安靜。
鑽井收隊,全員返城,阿婆也隨著阿公來到重慶。其中艱難,阿婆不曾提起,隻笑說,那是她第一次見著高樓,見著火車,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耀眼閃爍的燈光。“你阿公怕我被人群擠散,總是緊緊地牽著我,或是讓我牽他衣角,我又不是小孩子,還真能走丟不成?”阿婆笑道,嘴裏雖是抱怨,眼裏卻滿是幸福與滿足。
阿婆說,那一年,阿公沒了,那雙清透好看的眼閉上了,生活也越發艱苦。她抱著年僅8歲的爸爸哭了一夜,現在想起還曆曆在目。她輕歎:“是有多難過呢?當年怎麼就哭得那麼地蕩氣回腸,不休不止?老頭聽見肯定笑了。”
爸爸成家,我們長大,阿婆又回到那個農家小院,守著她的“動物園”和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阿婆說:“你阿公穿著紅衣的時候是最好看的,可精神了!”
她望向遠處,仿佛還能看見當年的自己,當年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