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煤老板雷宇的“砍刀隊”:以警車為座駕 曾稱“打人太費錢了”
位於陝北的橫山區,是中國能源百強縣,已探明的煤炭儲量達500億噸,屬舉世矚目的陝北神府煤田帶。輿論認為,在多起砍人事件的背後,也是巨大的利益下,煤老板、官員、村民等多方矛盾不斷激化的外在體現。橫山更是被稱為煤炭涉黑最為瘋狂的區縣之一。
白國新手持弟弟和兒子被砍後的照片。2007年9月13日,橫山白岔村白國新等7名村民被“砍刀隊”砍傷。攝影/本刊記者 周群峰
本刊記者/周群峰
近日,陝西省榆林市橫山區煤老板雷宇被榆林警方控製。作為當地知名的煤老板,雷宇曾因以警車為座駕、開賭場、放高利貸等備受熱議。但是,他最顯著的標簽還是,掌控著一支具有黑社會性質的“砍刀隊”,為非作歹。
2018年以來,隨著全國掃黑除惡專項鬥爭的展開,涉及雷宇的係列案件,也受到榆林市掃黑辦的重視。據了解,2019年雷宇被列為榆林掃黑重點之一,同時榆林警方專門成立雷宇專案組。
多位受害人、雷宇原下屬等知情者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自9月以來,他們不少人在接受榆林市掃黑辦的談話時,被問及與雷宇相關的案情。輿論認為,隨著雷宇案的深挖,該案背後的保護傘有望被破除。
狂砍五分鍾後的“輕傷”
雷宇上世紀70年代出生於榆林市橫山縣(2015年12月25日,橫山撤縣設區)小河溝村。作為陝西省財源煤業有限公司董事長、橫山區未來企業聯合會會長,掌控橫山多家煤礦。
今年9月,榆林市橫山區韓岔鎮白岔村原村主任王永宏被榆林市掃黑辦兩次約談。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第一次他們沒提雷宇被抓的事情,第二次市掃黑辦明確地跟他說,雷宇已經被警方控製,“讓我消除顧慮,不要擔心被報複,放開談”。
王永宏稱,案子發生在大約十年前。當時,他在橫山縣城經營一家名為眾森的賓館。有一天,賓館KTV來了幾個人,想免費吃喝,與賓館一位經理發生口角,進而產生肢體衝突。當時他本人並不在場,但後來卻被卷了進去。
2010年3月3日淩晨3時許,正在賓館熟睡的王永宏被一陣急促的砸門聲吵醒。他通過室內監控設備,看到一群不速之客,戴著頭套,提著一米多長的砍刀,正欲闖入賓館。
警方相關通報稱,2009年的一天,犯罪嫌疑人尚某的朋友王某和韓某在眾森賓館KTV消費時被老板王永宏毆打。1月6日,犯罪嫌疑人尚某打電話給犯罪嫌疑人王某,讓王找幾個合適的人去“收拾”王永宏。
同年2月25日,犯罪嫌疑人王某某住進了王永宏的賓館,負責查看王永宏的所住房間及活動習慣。同年3月2日22時許,得知王永宏住在賓館三樓左手第一間無房號牌的房子後,尚某立刻召集犯罪嫌疑人王某、常某等9人,拿著砍刀、鋼管等凶器衝進王永宏的房間,對其進行5分鍾毆打。王永宏左手食指被砍斷,雙腿被毆打導致骨折,雙腳均被打傷。
王永宏稱,當時這個“王某某”即王進賢,專門負責提前探風。王進賢此前沒有戴頭套。因此,通過視頻監控很容易認出他。但是橫山警方將其抓獲後,卻很快以“證據不足”為由將其釋放。
王永宏稱,他被砍傷後,橫山警方找了一家西安的鑒定機構,給其鑒定為輕傷。王永宏不服,他認為,傷情大小關係到行凶者最後的量刑。隨後,他找到北京一家鑒定機構,鑒定為重傷。但官方不認可該結論。
白岔村村民範廷財也有類似遭遇。
2010年1月30日21時許,在位於白岔村的東方紅煤礦礦區內,十多名戴著口罩,手持木棒和砍刀的人,將範廷財一家三口及前來救援的範廷財母親和村民範廷飛打傷,並將範廷財新買的小型麵包車車窗玻璃砸碎,之後揚長而去。
事後,範廷財被診斷為左手多處骨折、左手手指斷裂,全身多處軟組織受傷。
範廷財稱,他們之所以被打,是因為東方紅煤礦挖斷了他家的水管,被他阻擋,產生口角。負責煤礦場外工作的曹某,向東方紅煤礦老板雷宇彙報了此事。
雷宇提出給範家一兩萬元私了,被拒絕。曹某於是告知雷宇的司機高某,高某又聯係上“砍刀隊”成員尚小龍等人。接到高某電話後,尚小龍便開始準備小車、洋鎬把子(煤礦裏挖煤用的工具,外形似棒球棍)、口罩等作案工具,帶人前去“收拾”範廷財。
針對“3·03”王永宏被傷害案和“1·30”範廷財等人被傷害案兩起案件,榆林市公安局組成了由時任副局長袁郡為組長的專案組。
2010年 4月28日,兩案告破,共涉及嫌犯20人。其中有4名嫌犯同時參與了這兩起傷害案,嫌犯作案時持砍刀、鋼管等凶器,作案手段殘忍。兩起案件均指向東方紅煤礦的老板雷宇。
東方紅煤礦一位合夥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雷宇自2009年10月至2012年底,任該煤礦董事長。
多位受害者稱,砍人者多來自榆林市保安服務公司橫山分公司。工商登記信息顯示,該公司成立於2009年10月30日,法定代表人為雷宇,經營狀態顯示,該公司目前已注銷。
曾在雷宇手下某煤礦當礦長的王剛(化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該保安公司有100多人,具有黑社會性質。其中,不少人都是雷宇養的打手。這些人很多是吸毒者、刑滿釋放人員,手持砍刀、木棍,專門為雷宇平息矛盾,被村民稱為“砍刀隊”“大刀隊”或“棒棒隊”。
煤老板以正規警車為座駕
雷宇在橫山以正規警車為座駕一事,在橫山至今仍廣為流傳。多位知情人透露,雷宇與時任橫山縣公安局局長呂新春關係密切,兩人還互換座駕。
雷宇成立保安公司和開警車一事受到輿論熱議後,2010年5月時任榆林公安局局長秦康健,指派時任公安局紀委書記、督察長劉仁亮率領督察支隊支隊長李瑜等4人入駐橫山開展調查。
調查結果稱,2009年初,橫山縣公安局針對轄區企事業標準管理的需要,決議籌建橫山縣保安公司。2009年10月30日,正式成立榆林市保安公司橫山分公司,負責人是雷宇。公安局派出一名正科級偵查員雷海軍進駐保安公司,負責監視。
劉仁亮稱,該保安公司成立時應當由市局出具證明,但對方直接在當地工商部門就辦理了執照,公司的成立涉嫌違規。
2009年11月,保安公司委托雷海軍到西安購置了一輛豐田霸道4000轎車,噴塗成製式警車,裝置了警燈、警報器。後來該車就被依照警用車輛審批程序,於2010年1月上戶,車號為“陝K0040警”,並由公安局聘請的駕駛員駕駛。
調查結果稱,呂新春乘坐的是車號為“陝K0050警”的豐田霸道2700越野車,為局長的公務配車,而雷宇保安公司的“陝K0040警”警車,始終由民警雷海軍負責管理應用,並有專職駕駛員駕駛。
當時,榆林市公安局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市公安局負責人說:“警車屬於正規警車,不是假警車,是榆林市公安局批給榆林市保安公司橫山分公司的車,但雷宇開肯定是不合適的。”
調查報告同時強調稱:“目前,尚無證據證明,呂新春的豐田霸道2700警車與保安公司的豐田霸道4000警車有互換乘坐一事。”
調查組認為,橫山縣公安局在警車審批進程中,存在審核把關不嚴,違規給企業辦理警用車輛問題。尤其是公安部部署警車和涉案車輛違規專項管理行動以來,橫山縣公安局貫徹不堅定、舉動不敏捷,對違規警車使用改正不及時,侵害了公安機關形象。
2010年5月,榆林市公安局責成橫山縣公安局黨委作出書麵檢討;市公安局紀委對呂新春進行誡勉談話;對橫山縣公安局違規外掛警牌的問題向全市進行通報。
輿論認為,按照《警車管理規定》,呂新春是嚴重違紀,按照《警察法》,雷宇嚴重違法,但是“局長違規給煤老板審批警車”僅以“誡勉談話”處理,雷宇更是沒被任何處理,有大事化小的嫌疑。
值得注意的是,呂新春今年仕途再進一步。4月25日,榆林黨建網顯示,現任市公安局副縣級偵查員、原市委610辦副主任的呂新春,擬為市公安局正縣級偵查員人選。
《中國新聞周刊》多次以致電和短信形式,向呂新春聯係采訪事宜,均未獲其回複。
雷宇
掃黑除惡背景下仍不收手
雷宇昔日的手下王剛(化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009年7月他開始在雷宇手下任職,正值煤炭黃金十年(2002~2012),也是雷宇的“砍刀隊”“ 棒棒隊”最瘋狂的時期。
他當時還曾出麵替雷宇處理過多起糾紛,“處理的方法,就是用錢擺平”。
王剛說,範廷財和王永宏事件後,雷宇曾親口對他說,已經花錢“打點”了相關人員,“打人太費錢了”。
王剛還舉例稱,2009年橫山縣殿市鎮小河溝村村民薛毛娃與雷宇煤礦發生糾紛,雷宇叫“棒棒隊”打傷薛毛娃。村民雷存義在現場,出來製止,被打得更慘。雷存義住院4個月療傷。
王剛稱,他出麵協調後,雷宇的煤礦給雷存義付了9.8萬元了事,薛毛娃則是在橫山公安局某時任主要領導出麵調解下,得到5萬元。
王剛還稱,雷宇越界開采猖獗,造成劉家溝村水源枯竭、水位下降,引發村民不斷抗議。雷宇便糾集“砍刀隊”,打傷該村村民十多人,傷者住院後,經過村幹部調解,雷宇給受害人共補償40餘萬元,給村組補償175萬元了事。
2018年,中央開展掃黑除惡專項鬥爭開展以來,雷宇仍不收手。
橫山區殿市鎮小河溝村一位雷姓村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因為雷宇越界開采、地表塌陷等問題,其哥哥雷鳴福多次向橫山國土部門反映,去年9月14日,橫山區國土部門來實地調查。次日下午,雷鳴福驅車回家途中,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開車逼停。
“車上下來四五個人,他們手持洋鎬把子,將我哥小胳膊打成粉碎性骨折,腿上韌帶被打斷。”
事後,雷鳴福通過行車記錄儀認出,行凶者中有兩人為雷宇財源煤礦的員工。後來警方將這兩人控製,但其餘人員,至今未歸案。
雷鳴福家人稱,事後,雷宇主動提出給予雷鳴福等3名常年對其舉報的村民經濟補償,讓他們不再上訪。3人接受後,雷宇又迅速以他們涉嫌敲詐勒索為由對其舉報。這3人至今仍被羈押在橫山區看守所中。
《中國新聞周刊》曾致電雷宇專案組主要負責人,詢問案情進展,未獲回複。
煤炭利益下的多方角逐
位於陝北的橫山區,是中國能源百強縣,已探明的煤炭儲量達500億噸,屬舉世矚目的陝北神府煤田帶。
輿論認為,在多起砍人事件的背後,也是巨大的利益下,煤老板、官員、村民等多方矛盾不斷激化的外在體現。橫山更是被稱為煤炭涉黑最為瘋狂的區縣之一。
白岔村多位村民稱,他們原來喝村裏一條名為黑木頭川的河水。當時,河水清澈,人畜皆能飲用。現在因為開礦汙染,河裏的蛇、青蛙都死了。很多村民隻能從2公裏多外的韓岔村引水喝。山上有些住戶,甚至靠收集雨水飲用。
2008年,榆林市榆神煤炭建築設計有限公司作出了《關於東方紅煤礦采空區對慕中山村的影響評價》報告。這份報告指出,一些村莊處於東方紅煤礦采空區,已經處於懸空狀態,地麵麵臨斷裂和塌陷的危險,威脅到了村民的生命財產安全。
橫山區白岔村村民,指向當地煤礦過度開采造成的地表塌陷地段。攝影/本刊記者 周群峰
白岔村多位村民稱,為緩解相關矛盾,2012年1月他們與當地煤礦簽訂協議,規定煤礦每年給予村民一定經濟補償。但兩年後,煤礦就開始不履行協議。
按照協議,東方紅煤礦和廟渠煤礦每年給每個村民分別補償9000元和8000元。村民們說,但給了兩年後,就一直少給,“截至2017年上半年,每個村民少給5萬多元”。
礦方的解釋是,該協議第十二條規定:如果遇到國家政策性調整,包括煤礦兼並、重組、整合、技改以及關閉,本協議自動終止。
近十多年來,隨著煤礦越界開采問題等加劇,村民上訪、報警、打官司,甚至給煤礦生產設置障礙等“維權方式”從未消停過。
白岔村村民稱,村民多次以東方紅煤礦違規生產、越界開采,造成民宅下被采空、窯洞出現裂縫等等問題,向上級反映無果後再次阻止煤礦生產。2010年10月,村民繼續阻止煤礦生產,數十位村民被警方帶走。村民稱在上訪無果情況下,他們隻能訴諸激進手段。由此,換來的是不斷有村民被拘留甚至判刑。
白岔村全村1700多口人中,自2007年至今,因為阻止東方紅煤礦和廟渠煤礦銷售、上訪等事件,被拘留或判刑者已多達100餘人。
輿論認為,矛盾激化後,村民和煤礦不斷地采取合法或非法的途徑維護自身的利益,村民在上訪、談判等未達到預期的時候,開始做出暴力阻撓煤礦生產的激進行為;而煤老板在追求利潤的同時,甚至以護礦為由培植“砍刀隊”,不斷製造案件,又進一步催生出涉黑組織及其保護傘。
2019年6月25日,陝西省掃黑除惡專項鬥爭領導小組2019年第七次(擴大)會議後,榆林市政法委書記、市掃黑除惡專項鬥爭領導小組組長張守華立即主持召開全市礦產資源領域掃黑除惡專項鬥爭專題會議,針對中央督導組指出榆林礦產資源領域涉黑涉惡案件挖得不深,見黑見惡見傘少,打傘破網沒有取得重大突破等問題進行專項研究部署。
張守華強調,采取更加有力的措施,加大礦產資源領域涉黑涉惡線索核查、案件偵辦、打傘破網、打財斷血力度,盡快實現零突破,切實把中央督導組指出的問題整改落到實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