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殤

一年裏的四季，最不堪忍受秋的蕭殺，總覺“秋”較之“冬”還要冽凜一些，冰寒一些。這種記憶大概來自於少年，在故園，在臨縣正覺寺以南一個叫郝家窪的地方。我們那地方四季分明，又不分明，明明前日還酷暑難耐，一場西北風，“秋”就來了。

“秋”最顯明的標誌是風，那風有特指，不同於春夏柔和，有性格，有力度，攜帶著情緒，好似被判了半年的有期徒刑，一出獄即帶著強大的盛怒，意欲將整個世界顛覆。它來時，總先派出大兵小將先譴，呼哨打得充足，從一樹掠過又去掠下一樹，所到之處，將葉兒漸次黃了，然後一嘴吹散，讓它零落在泥土裏。有時淘氣，它會卷了它旅行，帶它去房頂，攜它去漂流，讓它孤孤蹲在樹身。更多時候，它沒有目標，沒有方向，單憑意氣用事，想吹就狠命吹起來，全然不顧莊稼人的衣衫還未添足，地裏的莊稼還未收齊。

總在這樣的時候，全世界的顏色仿佛飽滿過度，就夾了些灰褐在邊角，一層一層老下去。先退出舞台的是瓜果豆蔬，接著高梁玉米，等長在地底的土豆紅薯都起回家，我們就徹底做好了迎接“秋”的準備。因為誰都知道，“秋”作為“冬”的使者，非但情緒上已經做好十足的鋪墊，氣勢上還要更強硬一些。

窗子先是白了一層，用指肚抹開，能抹出明亮的一角，看見外麵的世界一點點消褪顏色，成為畫布上的黑白水墨。接著起了霜，得用指甲去劃，再後來，索性結了冰，連嗬氣都嗬不出完整的世界。

“秋”一步步走近時，正是我懷秋、傷秋、悲秋之時，從樹上掉下第一片落葉開始，從我穿上秋褲開始。這種情緒完整地籠罩我，讓我不能自己地傷感，覺得十八歲之後，我的人生也進入了“秋”，匆忙得令人焦躁。

小時候，我從鄉下老家到縣城讀書，第一個“六一”兒童節，被要求白襯衫、藍褲子、紅領巾、小板凳。在那個貧窮的年代，我們大抵過年才縫一套新衣服，這套衣服承擔的職責就很多，一條褲子，夏天單穿，春秋套了兩件穿，冬天棉褲太厚，也要當作襯褲穿在裏麵。上衣也一樣。鑒於這樣的形勢，媽媽認為藍色較白色更長久，就自作主張為我縫了一件藍色的。在縣城過第一個“六一”兒童節和穿新衣服的激動交彙，讓我提著小板凳往學校走時，輕飄得像在飛。我的班主任王老師把我堵在校門口——學校叫文廟，有座三層高的魁星樓，據說樓內群蛇盤繞，還有兩隻千年老龜，一起守佑學校文運昌盛。

你不能站到隊伍裏。王老師說。

同學們在列隊，他們神氣地抬頭挺胸，紅領巾在紮進褲腰的白衫襯映襯下，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

要麼在場外觀看，要麼趕緊換件白襯衫。王老師又說。

我轉身就走。順著胡同，聽見學校的高音喇叭讓各班集合，讓把小板凳放在白色劃線以內。我失了精神，小板凳咣當咣當砸著大腿。不就唱唱歌跳跳舞嗎。我想，頭也沒回。

那時真是年少，不知道人生會曆見很多，未必每一個都是你所思所想，但它一定會在你成長的年輪裏，在你匆忙的步伐裏，等你有一日的回眸。後來我經曆過很多，圖紙測繪、市場銷售、快遞行業，直到走進礦井，成為一名煤礦工人，我總覺得，人生的經曆，就在於不斷接觸新領域，衝開它、目睹它、體悟它、釋然它，像對待四季，對待“秋”一樣。

這樣一想，人生同四季一樣，需要感恩，需要寬容。從司空見慣中看出極致的美麗，從腐朽裏看出新生，從頹敗中看出繁盛。（郝璐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