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童年
憶童年
下了樓，走到小巷的拐角，當我就要麵對這川流不息的車流，當我就要走進這紛紛擾擾的人群的時候，“砰”的一聲，在我麵前驟然升起一股白霧，隨即膨脹開來，一陣爆玉米花的濃鬱香味就彌漫在這冬季的凜冽寒風裏。
賣爆米花的是一對四十來歲的中年夫婦，男的操縱爆米花機，女的在用小塑料袋子將男人製作的產品分裝成一袋一袋當街叫賣。偶爾有人走過去，遞上兩元錢，拿走一小袋。這時中年女人臉上的笑容就在這寒風裏菊花一樣綻放得自然樸實。沉浸在這久違了卻熟悉不過的爆玉米花的香味中，不經意間，那段艱苦快樂的童年歲月就跋山涉水，隨著這爆玉米花的濃濃馨香從故鄉一路飄來。秋末冬初，正是爆玉米花的最佳時節。這時候，我們每家的玉米棒子在竹樓上已經晾幹，黃澄澄一樓金子。爆玉米花的老頭就趁著這個時候，大多是星期六，或者期天，挑著一副擔子，這邊掛著被煙火熏得漆黑了的麻袋和竹簍，竹簍裏裝著鼓風機，那一頭呢，是也被煙火熏黑了的爆米花機。老頭滿麵塵灰，兩鬢蒼蒼，一路風塵仆仆，裹著一股濃濃的爆玉米花的味兒在村口那株飽經滄桑的古老碩大的銀杏樹下擺開了陣勢。
無需吆喝，更不用廣告，隨著第一鍋爆米花炸響，隨著這濃鬱的香味分子在這古老村落裏擴散蔓延，我們這些掛著鼻涕，汲拉著露出了半截腳後跟的鞋子的小孩兒們，破衣爛衫，嘻嘻哈哈，就像一群嗅著氣味覓食的小狗小貓，全部跑到那還在飄落著黃葉的老銀杏樹下歡樂集結。
銀杏樹下那塊空曠的曬場上頓時就熱鬧起來。爆米花的老頭左手搖著的鼓風機嗡嗡嗡嗡，右手搖著的爆米花機哐哐哐哐，孩子們抽打陀螺的劈劈啪啪，滾鐵環的叮叮當當，打鬧嬉戲，婦女們的談笑，風吹著銀杏樹的枝葉在沙沙作響，小火爐裏的火苗伸縮著藍色的長舌頭，在快樂而羞澀地舔著爆米花機的黑色肚子，還沒有掉下的金黃的銀杏樹葉在風裏飄飄悠悠的飛。“砰”的一聲響，就有幾隻斑鳩從遠處的玉米秸稈中撲棱棱飛出，我們就在這冒著白霧的爆炸聲中一哄而上，像一群爭奪米粒的小小雞崽，嘰嘰喳喳，為爭搶到一顆炸飛的爆玉米花而歡欣鼓舞。也有厚臉皮，膽子大的，直接掀開那散發著香味的熱氣騰騰的漆黑麻袋，也不顧主人的製止，抓了一大把塞進自己口袋，在一陣吼叫聲中笑咧咧的逃之夭夭，找一個清靜角落，獨自享受這來之不易的戰鬥果實，賊眉鼠眼，耐心的等待爆米花又一次爆響後再發起新一輪的衝鋒。
我生性膽小，總是捂著耳朵遠遠的躲在背後，等待玉米花爆響後，跟在別人屁股後麵衝上去，好不容易撿到一顆，吹了吹沾在上麵的塵土，迫不及待放到嘴裏，嚼的津津有味。這時總會有鄰家來爆玉米花的老爺爺、老奶奶，或者大媽大嬸走過來，拉著我的手，從他們的口袋裏抓了一把塞進我的口袋，慈祥關切並帶著一絲憐惜的口吻對我說：“娃兒，回家去找你爹媽要錢炒一鍋去。”我們的故鄉把爆玉米花叫著“炒包穀花”，自己家的玉米，爆玉米花的師傅隻是收取加工費。衡量數量的標準是一個破舊的搪瓷茶缸，茶缸上的搪瓷早已斑駁脫落，模模糊糊看見茶缸上的花草圖案，模模糊糊辨認得清茶缸上那印著的紅色字跡，都是“獎勵”和“紀念”、“三八紅旗手”、“先進工作者”之類的詞語。玉米裝滿一茶缸，就算“一鍋”，上世紀70、80年代，爆這樣的“一鍋”爆玉米花，先是一毛五分錢，隨著時代的變遷和國民經濟的持續增長，隨著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爆玉米花的價格也隨著逐年遞增：兩毛五，三毛，五毛，直至爆米花這個行當在我的故鄉慢慢消失。
我們家弟兄多，都還小，都處於隻吃飯不幹活的年齡，父母除了種地，基本沒有什麼收入，貧困的生活環境總是在教人們怎樣精打細算過日子。那時我們家，能省一分絕不少省五厘，一毛五分錢一斤的鹽，放開了吃，能吃一星期的，向父母討錢爆玉米花就顯得特別奢侈。
我們弟兄幾個，像一幫小乞丐，追著母親乞討，從東屋到西屋，從西屋到院子裏。這時候，慈祥的外婆就會上樓去，撿幾個上好的玉米棒子，扒下玉米棒子上那些顆粒飽滿，金黃發亮的玉米粒，煮得半熟，撈出瀝幹，撒上少許鹽，摻上河沙，放鍋裏炒，就像現在我們看見的炒板栗那樣：唰唰唰，劈劈啪啪，唰唰唰，劈劈啪啪，漸漸的這些玉米的顏色從金黃到暗黃，從暗黃就變成了褐色的了。我們圍在鍋台邊，撿那些被炒得樂開了花的玉米，不顧滾燙慌忙塞進自己嘴裏，“嗞”的一聲，“咯嘣咯嘣，哢嚓哢嚓”，嚼的有滋有味，餘韻悠長。
一鍋玉米炒完，我們每個人的嘴角就染得烏黑烏黑，舌尖上也燙出了好幾個小小的水泡。外婆用一把篩子把細小的河沙篩去，就剩下了黑褐發亮的炒玉米，熱乎乎香噴噴，就成了我們那個年代的美味佳肴。我們把自己的口袋裝得滿滿的，興高采烈，風一樣跑出去，跑田野裏去飛紙飛機，躲貓貓，玩打仗，玩抓特務，在玩得滿頭大汗的間隙，不忘抓出一把和小夥伴們一起分享，大家並排坐在石板上，“咯嘣咯嘣，哢嚓哢嚓”，像一群吱吱呀呀的小老鼠，嚼的歡快熱烈，滿嘴留香。
“記得少年騎竹馬，看看又是白頭翁”。當記憶中的爆米花香在慢慢飄散，那個純真又充滿苦難的綿長悠遠的年代也慢慢遠去了，當爆米花被裹上了奶油擺上了超市的貨架，孩子們也正穿上了亮麗無比的羽絨服躺沙發上看動畫片，當各種五顏六色的薯片饃片，麻辣小吃充斥了孩子們的零食市場，眼前也正在晃過一張張稚嫩白皙的臉，那一副副厚厚鏡片後的那一雙雙變形的眼睛，在肯德基、德克士的大廳裏專注著手機遊戲，猝不及防地，在這個喧囂城市的這個偏僻角落，一陣爆米花香，竟然就為我飄來了一段破舊美麗的童年。於是我走過去，感恩似的，花了兩元錢買了一小袋香香脆脆的爆玉米花，我想，等我坐上了車，慢慢咀嚼時，興許，會馨香了我的這一站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