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炳陽:落日的餘輝映紅了大地
夕陽下(小小說)
夕陽無限好。
落日的餘輝映紅了西天。
政府廣場草坪碧綠,垂柳向人招手,鮮花向遊人鞠躬。經過一天的酷熱,此時空氣頓覺清新了許多。忙碌了一天的市民們,三五成群,攜妻帶子,頓時,這裏成了人們驅逐疲勞、消除煩惱的聖地,成了年輕戀人談情說愛、憧憬未來的樂園。
一位年過半百的保潔女工,穿著橘紅色的工作服,戴著同樣顏色的遮陽帽,左手拿簸箕,右手握笤帚,敦實的腰背躬成了直角,不時把遊人隨手丟棄的西瓜皮、礦泉水瓶、雪糕紙、碎紙屑掃入簸箕中。從她那長時彎腰的耐性和熟練的動作看,這位女工從事保潔工作的時間已經不短了。“直角”終於恢複了原狀:女工滿是汗珠的臉略顯微紅,額前橫著的那幾道皺紋被汗裝飾成一個顯眼但並不很美麗的“三”字。看著穿戴五顏六色的遊人群體,看著腳下潔淨的地麵,黑眸子閃出了欣喜的光芒。接著,她重又不停地尋找自己的工作“目標”了。人們對她都懷有特殊的感情,總是向她報以感激的微笑。每當這時,她才深感到自己的價值:人們需要她。於是,保潔女工滿足了——隻要是自己的勞動能換來別人的潔淨。
此時,旁邊的影視廳正播放著劉歡的《溫情永遠》:“你太累了,應該歇歇了……”
也是此時,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體態豐滿,頭發卷成美麗的花朵,烏黑油亮。眼眉描得似兩片鮮嫩的柳葉,但雙眼皮仍能看出“刀割”的痕跡。耳環和項鏈在夕陽的映照下閃閃發光。潔白的連衣裙,鋥亮的棕色高跟皮涼鞋一塵不染,踩在地上發出均勻的“哢嗒”聲。肩挎小巧精美的坤包,右手牽著一隻雪白的寵物——長毛叭兒狗。眼睛平視,徐徐進入人們的視線。
那位保潔女工仍低頭作業,對這位華貴夫人的出現渾然未覺。
巧了,保潔女工笤帚一揮,幾滴西瓜皮滲出的水點濺到夫人心愛的寵物身上,潔白蓬鬆的絨毛添上那幾個汙點,是那樣的顯眼,那樣的不協調。
華貴夫人頓時發了“夫人”的脾氣,柳眉一揚,杏眼一瞪:“掃地怎麼往狗身上掃?中午我剛給‘樂樂’洗的澡,你看這多難看,白給它衝了半點鍾。”
“直角”又恢複了原狀,用袖口抹著汗水,“對不起,同誌,隻顧掃地,沒看見你身後還有……”
這樣的解釋顯然不能抵消華貴夫人的怨氣,“說聲對不起就完了?沒看見就完了?你們環衛工人的職責是什麼?‘寧願一人髒,換來萬人潔’是吧?幸虧濺在狗身上,如果濺在我身上怎麼辦?”
遊人停了步,看著眼前的一幕,投來或許是責怪、或許是鄙視的目光。更有幾個年齡不等的女人在竊竊私語:
“一隻小狗有什麼了不起?”
“你是人,掃大街的就不是人?”……
“寵物”不早不晚,不分時地,後腿一抬,連拉帶尿,屎一堆,尿一攤,令人作嘔。
保潔女工無暇爭辯,身子又彎成了“直角”,幾個熟練的動作,水泥塊砌成的地麵恢複了原貌。
華貴夫人也用熟練的動作,從坤包裏拿出潔白的餐紙,認真地擦著她“樂樂”身上的汙點,臉上露出了“出遊”時的笑容,口中念念有詞:“好了,幹淨了,媽媽都給你擦幹淨了。”
夕陽把人們的影子長長地映在地上,長短不一,殘差不齊。華貴夫人牽著狗,廣場上又響起了均勻的“哢嗒”聲,人和動物左忽右飄,揚長而去,隨著走路時的舞蹈動作,“夫人”身後留下了一個沒有墨跡的巨大“?”
——“幹淨了?什麼都幹淨了!”
地麵被保潔工擦幹淨了。
寵物被女主人擦幹淨了。
遊人同時發出這樣的感歎:
“尊貴的夫人:和每頓粗茶淡飯、每日塵土滿身的環衛工人相比,你什麼都幹淨嗎?”
如夫人(小小說)
“如夫人”是石曼花的外號兒。
石曼花算得上個漂亮女人,愛虛榮,好打扮,看人時眼珠朝上翻,仿佛要平步踏上雲端。她說起話來聲音打顫,爹聲爹氣,讓人聽了有如赤足上了花椒樹,渾身麻酥溜溜的。如果適應性不強,保不住還會引起皮膚過敏,小腿抽筋,乃至昏厥休克呢!
她剛進廠時正值“十八芳齡”,現在也隻有二十四、五,卻出人意料地嫁給了年近50歲的李廠長。二人是怎麼掛上鉤的,不知道。先是李廠長與原配夫人大戰二十四個回合,雞飛蛋打,碗破碟碎,兒吼女叫,隻鬧到離婚方才拉倒!爾後是石、李二人情纏意綿,難分難舍,劇場中摟抱接吻,公園裏你跑我攆。
石曼花自從“榮任”廠長夫人以來,陡覺身價倍增,吃胖了,長高了,連奴家多大年紀也記不清了。五十幾歲的廠書記老伴,她一口一聲“大嫂子”,三十開外的車間主任變成了“大兄弟”,至於李廠長本人,則被視作一件珍奇古董,吃飯怕卡了嗓子,下樓怕閃了腰兒,鎖在家中當擺設。滿世界都能聽到她嬌滴滴的聲音:“俺家老李說……”,“……這可是李廠長說的!”有一位頗具文學修養的青年工人衝她背影一撇嘴:“喏,好一位如夫人!”
“老李哎,”晚飯的時候她便問:“這‘如夫人’是什麼意思哎?”李廠長吱兒抿了一口燒酒,“‘如夫人’嘛,大概就是如意夫人唄!”“那就和老戲裏的‘誥命’差不多啦?”“差不多,差不多!哈,哈,哈,?……”
於是,這“如夫人”的外號便叫響了。石曼花一聽這稱呼就滿心歡喜麵露笑,大事小事好商量。
“如夫人,俺兒子待業的事,請費心關照李廠長……噢,這就全拜托你啦!”
“如夫人,求你給講個情,調一下工作……哪裏,哪裏,你如夫人的話嘛,一句能頂一萬句,百分之百管用!”
“如夫人,房子的事你看……”
以上諸般事,你隻要畢恭畢敬喚幾聲“如夫人”,再配以適當的“意思”,大都能收到“立竿見影”之效。若其不然,對不起,那就請你嚐一嚐“窩脖燒雞”,外加“閉門羹” 的味兒!
這一天,新調來的王技術員,拿著一卷輪碾機改革圖紙請李廠長審閱,結果由於不懂規矩,數次登門均遭拒絕。王技術員百思不得其解,隻好求教於一位胖大嫂。胖大嫂如此這般一學,王技術員驚得瞪大了眼睛,“現在講文明禮貌,這,合適嗎?”“ 合適,合適,不信你去試試!”
誰知這一招真比“尚方寶劍”還靈,當王技術員懷著一顆忐忑的心,剛剛吐出“如夫人”三個字,石曼花便由“似笑非笑,愛答不理”改為“眉開眼笑,滿腔熱情”了,一切就像變魔術似的。王技術員啼笑皆非立在那裏,事情辦完了仍不離去,囁嚅著問:“您怎麼允許別人這樣叫您呢?”“咋,難道我不配?”
“不不,我是說這樣稱呼很不禮貌,‘如夫人’其實並非你所認為的那種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如夫人’嘛,指的就是小老婆!”
“啊!”石曼花尖叫一聲,接著便放聲大哭起來。
這哭聲,到還不帶絲毫“爹腔”,聽起來還比較真誠些……
空 缺(小小說)
機械廠起先有三位領導,一把手老馮書記兼廠長,另外兩位均為副廠長。後來,一位副廠長調到別的廠任職,領導便減少到兩位。如果單單是生產和銷售,兩位領導還忙得過來,碰到上邊開會就顯得人手緊張。老馮曾找過局領導,要求選派一位副廠長,可不知什麼原因,一直沒有落實下來。
前些時候,局裏對中層領導進行調整,各科室和廠領導基本配齊,惟獨機械廠副廠長一職懸著。廠裏舉薦了三位候選人,局裏像沒有研究過一樣。老馮想向局長問個究竟,但一直沒有機會開口。
副廠長得不到落實,老馮暗下也曾揣度過,考慮是領導意見上有了分歧。在三位候選人當中,一位是局二把手的妻侄,一位是局三把手的外甥,另一位的表哥是人事局的一個科長。此外,局機關也有人找局長談過話,要求到機械廠工作,言外之意,是要到廠裏補副廠長的空缺。這些,老馮了解得一清二楚。
機械廠空一位副廠長,工作不但沒有滯後,相反,各項指標較上一年均有提高。老馮心裏明白,這些成績全是工人幹出來的,是幾位中層領導鼎力支持的結果。一想到這些,老馮的心理便蕩起一股暖流,幾位中層雖與領導有親屬關係,但個個都是好樣的,他們工作勤懇,任勞任怨。按理說,叫他們中的任何一位做副廠長都能勝任,可上次舉薦一個也沒有批下來。老馮的心裏不是滋味,總覺得對手下沒盡到責任,關心得不夠。
又兩年過去了,機械廠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獎狀、獎牌、錦旗掛了一牆。老馮當初連想也沒想的事情,現在竟一件件地擺在他的麵前。他從心底感激手下人所做的工作,可看到手下人得不到提拔,又覺得欠他們點什麼似的。
不久,局長到更重要的部門任職。離任前,老馮專門找了一次局長,問副廠長一職是否有安排。局長沒有回答他,而是反問了一句:“如果叫你提拔,你會提拔哪個?”老馮想了大半天,竟沒有想出哪個更為合適。因為三位候選人的學曆、能力等方麵相差無幾,提拔其中一人,對另外兩人就是一種傷害,就會影響他們的工作熱情。想來想去,老馮反倒覺得不提拔再合適不過。局長滿意地點點頭。
在局長“空缺法”領導藝術的指導下,機械廠創造了一項又一項的輝煌業績。後來,他們的做法還被上邊要了去,說要在更大的範圍內推行……
兵 哥(小小說)
村裏最近搬來了一個男人,一個當過兵的男人,就住福明嫂家隔院。
男人總能主動地與人打招呼,而且不論大人小孩,口氣總是那麼溫和。當然見了福明嫂時男人也能主動地招呼,隔壁鄰舍的,同倚一堵牆,共飲一井水,自然還少不了拉幾句家常。
村人見男人老實,懂禮,又參過軍,都尊敬他,熱情地叫他兵哥。
漸熟,白日裏兵哥就常上各家各戶串門或上村辦公室看看書報,晚上就去福明嫂家看電視。兵哥愛看新聞聯播,愛聽關於軍人報道,還喜歡看有關軍人的電視劇。兵哥看軍人的片子時也喜歡發表些評論。福明嫂和她八歲的兒子小明都喜歡聽兵哥的評論。沒好看的電視時,兵哥便給小明講解放軍的故事,講自己在部隊尤其是在對越自衛反擊戰時立功受獎的故事;或是和福明嫂聊些家常。漸漸地,兵哥懂得了福明嫂有一個在外工作的一年難回兩次家的丈夫;福明嫂也知道了兵哥原來也結過婚,隻是退伍回來那年就離了。至於什麼原因,兵哥不說,她自然也不好問,更不願提起他的傷心事:這年月,離婚的原因除了夫妻不和還有什麼呢。
福明嫂可憐兵哥,便時常幫他做些縫衣洗被的活,瓜豆熟時,也常摘些分給兵哥;兵哥覺得挺過意不去,農忙時也便幫她做些犁田種地的重活。
日子過得很平淡。但平淡的日子裏一旦發生一些超出常規的事,就會象平靜的水麵忽然投入一塊石頭,馬上會激起層層細浪。兵哥和有夫之婦福明嫂的關係既然親密到了這般地步,自然逃不過某些觀察家的法眼,猶為嚴重的是不少人還常看見兵哥深夜裏從福明嫂家裏出來。一時間,村頭巷尾留言四起。
村人覺得受了騙,上了當。都不再尊敬兵哥,見麵時也不再熱情地招呼兵哥,能躲過的則躲過,不能躲的則顯出一臉鄙夷的顏色。而福明嫂在一夜間竟被村人取出了好幾個難聽的新名兒。
兵哥來爭取福明嫂的意見,仍是用極溫和的語氣,問“你在意嗎?”
福明嫂倒沒說在意不在意,隻是輕聲地反問說:“那你呢?”
這以後,兵哥照常來看電視,照常給小明講故事,照常還給福明嫂幹重活;而福明嫂也還幫他洗被補襪,也還分瓜豆給他吃;村裏的人卻是越來越看不慣他們了。
這天夜裏,忽然狂風大作。一時間吹得樹散瓦飛,屋宇震搖。一股濃煙在夜幕裏悄然地擴散,然後,一片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並夾雜著騷亂的哭救聲。
從甜夢中警醒的人們,零亂慌忙地提著桶拿著瓢如一隻隻撲火的飛蛾迅速地朝著火光湧來。
瘋狂的火魔乘著風勢狂舞著,忽而向下撲倒,忽而衝天躍起。劈裏啪啦的瓦梁爆裂聲和瓦片夾著火星撲撲落地的碎裂聲好不嚇人。村民一時被這瘋狂的火勢燒得方寸大亂,見那裏火大就盲目地朝著那兒潑水,而瓦片下潛伏著的暗火正順著幹燥的瓦梁向四麵高速擴散。照此下去,不到半小時,整座房子就會化為灰燼。
“快!分幾個年輕的跟我上牆頭掀掉瓦梁,阻斷火勢蔓延,分幾個人在下麵遞水,剩下的人朝火大的地方潑水。”火光下映著兵哥一張通紅而堅毅的臉。
聽他的?大家不由得都躊躇了一下,但強大的火勢很快就把他們的神態喚醒,並且馬上有組織地服從了。
很快,火勢便被有效地控製在它原來侵占的區域裏了。一桶桶水也把它們澆得奄奄欲熄。
突然,兵哥在拖一根瓦梁時不小心用力蹬著了一塊被水淋濕了的泥磚,一打滑,人便驚心動魄地墜落下來,趴在汙濁的土地上,僅發出了一聲悶哼。
兵哥是為了村裏的利益而死的,村裏人無論如何都得先放下那份鄙夷,把他埋葬下去。
淨身時,幫他擦身子的那位老頭忽然瞪大了眼睛,發出一聲驚呼:兵哥的身子從兩腳掌到胸口處竟是一整大塊被火燒焦後痊愈的傷疤,而陰處那物也已絕不能用了。難怪他平時出門、幹活總穿得那麼嚴實。這可能就是他在戰場上立功所受的傷,大家錯怪了他。
“是個真正的軍人!”老頭不由歎道。
村裏不由得又傳開了一條關於兵哥的新聞。
第二天,送葬的人擠成了一條長長的隊伍。
成林大叔的牛(小小說)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的村還叫生產大隊,正在割“資本主義”尾巴。可我家隔壁的成林大叔偏偏飼養了一頭奶牛,這頭奶牛皮毛油亮,膘肥體壯,那一對溫順的大眼睛似乎極通人性。有時候我到成林大叔家玩,忍不住要摸摸它的皮毛,牛便高興地搖著尾巴,用舌頭舔我的胳膊,哞哞地叫幾聲。成林大叔也會端一碗香噴噴的牛奶讓我喝。我知道是這頭牛產的奶,因此喝起來特別香甜。
成林大叔對這頭奶牛有特別的感情,每天為它割草、磨豆漿。作為回報,奶牛每天都產四、五十斤的奶。成林大叔的日子便過得滋滋有味,甚至有年輕的姑娘找上門來,要做他的賢內助。成林大叔婉言推辭了。他就這樣與奶牛相依為命。
好景不長,同情和默許他的老隊長退下來了,新上任的隊長是個“緊跟”的年輕人。加上當時“割尾巴”的口號越喊越響,連家裏養幾隻雞也要當尾巴來割,成林大叔和他的奶牛怎能逃得過厄運?
某夜,成林大叔和四類分子、牛鬼蛇神一起被押上台批鬥。說來也怪,正當批鬥會火藥味濃的時候,突然響起“哞”的牛叫,會場上頓時鴉雀無聲,黑暗中隻見一頭牛像猛獅似的衝進會場,直奔成林大叔的身旁。主持批鬥會的人目瞪口呆,會場也出現一片混亂。當看清是成林大叔的奶牛時,嗬道:“快把這瘋牛趕開!快把這瘋牛趕開!”
可是,奶牛定定地護著成林大叔,對主席台上的人怒目而視。
主持人惱羞成怒,大喊道:“破壞批鬥會,這是活生生的階級鬥爭,快把瘋牛綁起來宣判!”
於是,十來條壯漢一擁而上……
主持人宣布:將瘋牛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成林大叔跪著哀求:“行行好,饒了它吧,它隻是一個畜牲。”
我已記不得更多的細節了,隻記得屠宰的現場。汽燈高掛,猶如白天,奶牛臨刑前沒掉一滴眼淚。後來每家都分到了一小塊牛肉,我說什麼也不吃,而且從此再沒有吃過一塊牛肉。但那噴香的牛奶,我卻一直記著。
五 叔(小小說)
村外二百步塘堤,把海與村隔開。堤上有間小屋,五叔住的。
五叔是守塘的,五十九歲了,拐了一條腿,這是一年前塘堤塌方時壓的。在這以前,五叔是全村最棒的跑海人。人人都說五叔發了。兩萬五千元一條駁船,很漂亮,是他的性命,沒事他總是洗洗船艙。五叔從不許小孩子上他的船玩。
五叔的水性很好,據說能一口氣在水底呆上一刻鍾。自他拐腿後,五叔便沒跑過海。
五叔對我最好。我考上大學,他很高興,在我肩上狠狠地拍了三下便拉我去喝酒。
我離家那天早上,五叔說二十三號台風要來,得做沙包加固堤壩,沒功夫送我,叫我多保重。臨分手時,五叔塞給我一個紅紙包,裏麵有一百元錢,說:“娃兒嗬!到學校可要給五叔寫信。”
我還沒有給他寫信,卻意外地得到了他的死訊。聽說他竟是淹死的。
寒假回家,我去看五叔的小屋,小屋塌了,五叔的駁船也不見了。
五叔是在北塘死的,北塘本是全塘最堅固的地方。那天夜裏,二十三號台風來了。風很大,雨也大,海浪更大。大家都忙著抗台。五叔放心不下北塘,半夜一個人去察看情況。忽然,五叔看見北塘壩底直冒水泡,知道壞事了,五叔忙敲起銅鑼,給鄉親們報警。
北塘塌了,缺口很大。沙包擋不住,海水湧過來,沒法打樁。一場滅頂之災就要降臨。五叔又急又罵,拐著腿跑開了。聞訊趕來的鄉親們都罵五叔,說他貪生怕死,一定是回家搶他的東西去了。
不久,大家聽見一陣馬達聲。一看,竟是五叔開著他的駁船朝缺口開來了。大家明白了,五叔要用船堵缺哩。浪很大,把船拋上拋下,不濟事。五叔急了,拿起利斧砍起船底來。海浪一次次撲來,五叔單腿跪著,奮力砍著艙底。大家含著淚看著,給他鼓勁。
船艙砍裂開了,海水嘩地湧進來,船身慢慢地下沉。五叔丟
了斧頭,天神似地把著舵,不讓船偏離缺口。沉船剛好堵住缺口,五叔笑了,正要離開,不想一個巨浪打來,他站立不住,被卷走了。
海塘保住了,五叔卻死了。
大家都說五叔是個男子漢,鄉親們湊錢,給五叔修了大墓。
剪彩縣長(小小說)
某縣劉縣長酷愛剪彩,人稱“剪彩縣長”。大凡該縣地麵舉行奠基、開業、通車、竣工等活動,必舉行盛大的剪彩儀式,劉縣長也必一一親自前往主持。雖是舉手之勞,厚厚的紅包卻不可少。
劉縣長的業餘愛好也與剪彩有關:收藏各種各樣的剪子,大的、小的;銅的、金的;古典的、新款的……,這些剪子都是有關單位在剪彩儀式後贈給劉縣長的。
這年,在為一座大橋通車典禮剪彩後,劉縣長便被宣布退居二線。
從熱熱鬧鬧的台上,到冷冷清清的台下,劉縣長有些不適應。有時,整日把玩那些樣式各異的剪子,剪子閃閃爍爍的光芒,使劉縣長回想起舊日的輝煌。
三天不剪彩,老劉沒精神。劉縣長手拿一把剪子,在自家小院裏煩躁不安地來回踱著步。這時,小院門前係的一根紅色橡皮繩,使劉縣長想起了什麼。他呆看了一會兒,上前用剪子象過去剪彩時那樣很認真地從中間剪斷。然後如釋重複,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上街角的棋攤看棋去了。
劉縣長夫人回到家,看到小孫女手捧兩截被剪斷的橡皮跳繩哭個不休,便憤憤地罵起來:
“是哪個沒德行的,把俺孫女好端端的跳繩給剪了。”
作者簡介
楊炳陽,生於1958年,山東濰坊人,畢業於山東大學中文係,曾在《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