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房“撿瓦”記
鄉間瓦屋,經年失修,尚會漏雨。人力上房,巡視漏洞,換椽皮添蓋瓦,檢修一番,這於故鄉而言,就叫“撿瓦”。這與小孩調皮搗蛋,如不嚴加管教,鄉民戲稱日後將會上房揭瓦的搗亂,恰恰相反。
立秋,陰雨纏綿,而且,時有大雨或暴雨。這在南高原攀西的撒蓮古鎮,是特有的氣象。而屋漏偏縫連綿雨,房屋的那個漏,就可想而知了。
這不,夜雨後的一大早,撒連老街的草街子以北,比鄰撒蓮小學人字形的屋脊上,有一人身著月白背心,白底藍色碎花休閑短褲,赤著腳,或蹲或站或勾腰或匍匐,甚至四肢並用,搜尋檢索瓦下一絲、一點、一片亮光昭示著的,如滴如線、如注如噴雨漏的地方……
這個人就是我,而這房子,正是太太故土上的老屋。
滿眼魚鱗似的溝瓦蓋瓦,讓我想起孩童時常掛嘴邊的謎語:兩姊妹,同床睡,一個打濕肚皮一個打濕背——謎底就是眼前的槽瓦和背瓦。我不禁打了個脒笑。
如果不經意的打望房頂,無論你從哪一個角度觀察,仿佛瓦屋遮風擋雨依舊,房下的歲月,一切靜好。一如康健的壯年人不用問診,也勿須望聞問切。 如此,那你一定是看走了眼,被表象所迷惑。其實,個中暗藏玄機。
還瓦下風雨無恙,安寧祥和,得仔細探查。一如中醫的望聞問切後,方知病幾許?根何在?方咋開?
這就是我當下的事兒。
老屋,從明朝洪武年間走來,為安氏土司迷昜守禦千戶所正千戶的部分原址,有著六百多年的曆史。殘存的老屋,褐黃的土牆頂著稀疏的黛瓦,青灰的脊簷翹角,猶如男人微微上翹的胡須,靈動有加。保存完好的照壁,翹簷兩頭,左青龍右白虎寫意的雕塑,依然恒久地直視著土司宅地的方位,護佑著安氏後人代代延綿和文化傳承。
我知道,哪怕是斑駁的老牆,瓦脊上一抹月白的殘灰一塊碎瓦,哪怕是屋角閑置的瓦當,甚至屋宇間炱黑的簷柱穿方、檁子椽皮……無不在述說著安土司悠悠的曆史和文化。
老屋確實老也,有著風燭殘年的衰敗。穿鬥排立的簷柱和挑方,有的已被白蟻蛀空殘破,有的是經年風雨剝蝕,僅剩煙熏後黝黑的皮囊,形同虛設,而今僅用土牆替代支撐著。可想而知,房頂的蓋瓦,為歲月經年的翻蓋檢索,還能所剩幾許?因此,我處處謹慎,如履薄冰。揭瓦,猶如試著揭開傷者的痂,慢而有序。如用力過猛,或碼放不當,瓦易滑落簷下,摔地而碎。尤其是在換椽皮中釘釘子時的敲打,事先如沒把懸吊著,要掉而又還沒掉下的瓦處置妥當,那就會叮叮當當地垮落一片、一堆。縈繞在心間的碎響,於不甚惋惜中透著綿綿的自責。頓足拍腿,悔之晚也。鋪設溝瓦蓋瓦,也很講究,溝瓦與蓋瓦的選配,大小有別,上下有別,間距有別。安設溝瓦,猶如開渠挖堰,暢通是王道,尤其合水轉角處,置瓦角度、高低,事關雨水的排通,瓦下人丁,寧靜而詳和的起居。
老屋一如病入膏肓的老者,如是退行性的疾患,改善生活方式,保守療法,足也;如需通過CT、核磁共振手段,行手術摘除,那將是大手筆所為。修舊如舊老屋,我沒那安氏先人的才華;小打小鬧,行改善之術,僅以勉強居住,是當下我之所為。
一塊廢棄的門墩,一塊碎棄的花紋瓦當,半塊青黑沉重的斷磚,還有那風流山麓陰兵坡三千將士,追隨安氏先人為洪武王朝掃除叛亂,渴望建功立業戰死沙場的衣冠墳塚……如果要透視個中土司文化,那便是考古學家的事了。
當下的撒蓮古鎮,開發的腳步,一如神州大地前行的跫跫足音,越來越緊。風雨中飄搖的老宅,是拆還是留。不得而知。
但願遠在上海交大、武漢大學、浙江大學讀博讀碩的安氏外孫子、外孫女,老宅矗立的照壁,依然能成為回望故鄉的坐標和打卡地,悠遠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