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世界
我時常覺得,母親的世界是簡單的,是不染塵埃的,或者說是與這個世界脫節的。
一
母親的世界有什麼,母親的世界除了父親、我們三姊妹和三個孫兒輩,再有就是那幾塊薄菜園子。至於這個花花世界每天上演的形形色色的事件,母親一概不關心。和母親談起已經發生或是正在發生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母親也從不發表任何意見。我甚至懷疑,母親是否聽懂了我們所說的話。母親看電視也很有意思,父親調至哪個台,母親就看那個台,電視裏到底放的什麼節目、演的什麼劇目、故事情節什麼走向,問母親,母親也是一片茫然。
我有時在想,我寡言少語的母親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麼呢?我覺得自己想這個問題是件頗為神秘的事情,因此,我從未去問過母親,我不想用我這世俗的心去擾亂母親的世界。
在父親住院近一年的時間裏,獨自在家的母親就再也未打開過電視。那日,我問母親自己呆在家怪無聊的,也怪冷清的,幹嘛不打開電視看看,好歹也有個動靜不是。母親說,她不會使用電視搖控器,搖控器上那麼多的鍵,實在是太繁複了。這確實是出乎我的意料。母親說,電視有啥好看的,好些台裏麵放的多是些談情說愛、擺闊炫富的節目,這些不著邊際、亂七八糟的東西和咱們老百姓的日子根本就不搭邊,還把年輕人給教壞了,我可不喜歡看。
二
母親的世界很單純,單純到讓我們羨慕的地步。母親從不在意周圍人的吃穿用度,也從不在意周圍人的目光,更不在意周圍人的嘴巴。
母親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我們成家立業後,母親的世界就隻剩下山坡上那幾塊並不肥沃的菜園子。那幾塊菜園子牢牢俘獲了母親的心,這令父親很是生氣。父親時常抱怨母親,說母親這輩子離了那幾塊菜地就活不了,說那地裏有金子,吸引著母親去刨、去挖、去撿。任父親如何數落,好脾氣的母親都不吱聲,依然顧我。
母親每天天不亮就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提著尿桶下樓往自家修建的簡易茅坑倒。雖然家裏住的是樓房,有衛生間,但幾十年來,我賢良的母親卻武斷地將衛生間的便池用一塊塑料板給蓋上了,不讓我們用,這令我們著實懊惱了些日子。一開始,我們很是不習慣,怎奈母親壓根就不為我們的言語所動。時間長了,不僅我們習慣了,就連女兒和侄兒也都習慣了,一說上廁所,扯起衛生紙就往樓下簡易廁所跑,真正是應了“肥水不流外人田”那句老話兒。
很多時候,我們回家看望父母,不是直接上樓,而是直接去地裏找母親。我們時常站在最上邊的那塊菜園子,扯起嗓子喊一聲:“媽,媽,我們回來了。”母親在下邊的地裏“哦、哦”地應聲回著。隨後便看見戴著一頂破草帽、背著一個背筐或是拿著一把鋤頭的母親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裏。這是母親出現在我們麵前亙古不變的經典鏡頭。這個鏡頭甚至一度出現在我的夢裏。
三
父親時常說母親笨得很。是啊!母親一輩子連銀行也未進過,甚至連如何存取錢都不會,至於智能手機,於母親,真是太難了。這樣的母親,在外人看來,哪像是在城市生活了近四十年的,這同陶淵明筆下“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情形差不多。母親說出的話也土得掉了渣兒,多是四川鄉下的方言,時常讓聽的人一頭霧水。
但我卻覺得母親很聰明。就說我家那杆老式秤,秤杆上印著的星星點點,母親不知教過我和姐姐多少次,可我們就是不會認。母親幾十年來賣蔬菜瓜果從未算錯帳、看錯秤,分分角角一口就能算出。我時常感歎,我母親的腦子多好使啊!這許多年,唯一的一次是母親賣葡萄時被人騙了錢,讓母親傷心了好些日子。那次母親去市場賣葡萄,人家給了她50元假錢,她找補了人家45元真錢。而那天的葡萄總共還未賣到50元,怎不讓母親傷心難過啊!
四
母親的世界很單純,單純到母親幾十年從未對人說過狠話,更未傷害過任何人。個子瘦小的母親,性格內向且溫和,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不急不躁、心神安靜、溫言細語的。我有時還挺討厭我風風火火的性格,一點也沒隨我溫良的母親,這多少讓我有些遺憾。
母親的世界很單純,但母親卻在父親生病後,背著父親和我們三姊妹哭了好多次。我們時常從母親紅腫的眼睛和無精打采的神情看出端倪,我們並未說破,因為我們每個人的心裏都很憂傷。
那日中午,家裏隻有我和母親,母親端著飯碗,還未動筷,就放聲大哭起來,母親哭得很傷心,把我嚇慌了,母親邊抽泣著,邊對我說:“我舍不得你爸啊!你爸這輩子太苦了,小時候送給別人當養子,吃了不少苦,後來參加三線建設,那受的苦不比農村少,好不容易等到你們能自食其力、成家立業、日子過好了,該他享福了,他卻得了這種病……”那天,我們娘兒倆傷傷心心地大哭了一場。
我這才知道,其實,母親的世界並不簡單,母親的世界充滿了愛,母親對父親、對子女的愛,遠甚於對自己、對菜園子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