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回村看望獨居的外公,回來的時候帶了用大可樂桶裝的一桶綠豆,估摸著有5斤左右,念叨著這點綠豆是外婆去世之前就藏在瓷甕裏,熬稀飯肯定是不能用了,又舍不得扔掉,母親說試著出點綠豆涼粉給我們吃。前兩天我下班後,看見綠豆涼粉已經擺上了餐桌,母親興奮地跟我說她用破壁機打碎後反複過濾試著做了一點,澱粉含量還挺高,我嚐了一下,涼粉筋道的口感中透著豆香,心中感歎,跑進廚房看著還剩下沒加工的外觀完整、顆粒飽滿、深綠有光的那些綠豆,一瞬間恍若隔世,關於外婆儲糧的那些“技藝”掠上心頭。
農村長大的孩子,都是經常跟著母親往返於自家和外婆家,從我家到外婆家要穿過一條長長的溝道,然後翻過山峁,再穿越一條溝道才能到達。十裏的山路對於年少的我而言,走起來頗為吃力,母親在前頭走,我和弟弟跟在後邊,山路崎嶇,僅能一個人通行,一路上走走停停,小孩子玩心又大,不是隨手拔一把野草,就是摘一朵野花,或是扯下一根樹枝左甩右打,一刻也不安生。願意跟著母親去外婆家,多半是嘴饞外婆家的那點吃食,小時候吃得飽已經是最大的恩賜了,能去外婆家解回饞是走十裏山路的最大動力。
外婆家住的三孔石窯洞坐北朝南,陝北稱之為“人字窯”,緊挨著石窯還有一孔坐西朝東的土窯,土窯裏還套著一孔更小的土窯,石窯用來住人,土窯用來存放糧食和雜物。外婆家養著雞和豬,有那麼幾年還養了一頭牛。逢年過節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們早上出發,午飯之前趕到外婆家,外婆總是會在中午的時候做上一頓稀罕的吃食,其中少不了炸雞蛋泡泡和醃豬肉燴菜,走了一路,肚子早就餓了,吃起來就覺得分外香。人的味覺有記憶,吃食匱乏的時候,偶爾吃點葷腥,對味覺的衝擊能記一輩子,滿足感和幸福感從嘴裏擴散,好幾天都無法散去,而外婆的那些美味早就被牢牢地烙在了靈魂深處,不曾消逝。
外婆是十裏八村有名的好媳婦,勤儉持家,侍弄莊稼也是一把好手,所以家裏日子過得還算充裕,每年秋季打下的糧食也很多,加之家大人多,存好糧食養活家人和備荒應急就成為她的必備技能。西麵土窯洞冬暖夏涼,特別是裏邊的“小套間”就像一個保鮮室,夏天進去了滲著透心的涼。土窯洞裏存放著各種糧食,外婆利用這方小天地想方設法保存糧食和食物,為的就是能用有限的條件盡可能地給家人的飯碗裏添一點花樣和新意。
外婆家的土窯洞裏用石板砌出來三個深一米多的糧倉,糧倉的上邊是用木板做的蓋子,石板的四周用石頭底座連在一起,嚴絲合縫。舅舅他們出生以後,家裏在石窯洞裏又添置了3個石頭糧倉,這6個糧倉可以儲備一家人兩年的用量,往往是新糧打下來舊糧還沒吃完,外婆就把舊糧收拾出來養豬和雞。聽母親講,以前外婆家還種冬小麥,產量不大,外婆就把打下來的麥子藏在很大的黑瓷甕裏,黑瓷甕用石板蓋上,周圍再用混合了紅膠泥和麥稈的泥巴封存起來,未脫殼的麥子能存放好幾年,直到大舅結婚的那一年才啟封把麥子拿出來,我的母親便推著石磨將其磨成麵粉,蒸出來的白麵饃饃格外的香,來參加婚宴的親朋都誇好吃。
外婆家儲糧的器具常見的還有黑瓷缸、黑瓷壇等,這種黑瓷在陝北農村很常見,外邊的釉是黑色的,燒製得也比較粗糙,肉眼可見的有凸起的小疙瘩等,但皮實耐用,可以用好多年,除了存放糧食外,還可以存放肉、鹽等其他食材。外婆醃製豬肉的手藝一絕,冬至殺豬後把不帶骨頭的五花肉切成小塊,晾涼後緊挨著碼放在黑瓷壇子裏,把水燒熱加入大把的紅鹽(雜質較多的顆粒鹽)化掉,待濃鹽水晾涼後倒入黑瓷壇子中,淹過豬肉,然後放上一塊不大的壓菜石(黃河灘上撿的黃河石),用蓋子蓋好,封上膠泥,逢年過節和親戚們來的時候,撈一塊出來犒勞下自己或招待客人,一罐子能吃到第二年冬至再殺豬的時候。外婆還把現殺的羊肉切成拇指頭大小的肉丁丁,然後倒入熱鍋中加入鹽,反複煸炒,炒出絕大部分的油脂後舀入黑瓷罐晾涼,蓋上高粱稈製作的蓋子,吃的時候用勺子連油帶肉挖出來一部分,這樣製作的羊肉也能存放很長時間。
外婆養的雞下的雞蛋都攢著放在土窯“小套間”裏邊的糜草中,因為溫度恒定,幾乎不見光,雞蛋存放一兩個月也沒事,我和弟弟每次去外婆家,雞蛋總能管夠地吃,走的時候還給母親帶上一些。外婆家院牆外有十多棵棗樹,樹齡也有五六十年了,每年秋季棗子成熟後,外婆把打下來的鮮棗晾幹,用針線將棗穿起來綴在高粱稈上做成棗排,掛在屋外的房梁上,過年的時候給晚輩們一人一個,我們拿到棗排自己掛在脖子上,可別提多神氣了,有時候棗排上還會綴上花生,一顆棗吃完再吃一顆花生,味道美極了。餘下的紅棗、花生,外婆用柳條筐或檸條筐盛著掛在窯頂上,生怕老鼠給偷吃了。
外婆家旁邊的溝裏有一個“土豆窖”,口小洞大,外邊用石板做了個洞門,秋天挖出來的新鮮土豆,小點的全部用來喂豬和製作土豆澱粉,大點的就放入“土豆窖”中,裏麵還存放紅蔥和胡蘿卜。土豆放好後,石板封門,縫隙用糜草稈填實,再用黃土壓上,為土豆存放提供了一個密封、避光、恒溫、低氧的環境,土豆存放一個冬天也不出芽,儲存上一窖的土豆夠一家人吃上半年,直到第二年夏季水澆地裏的新土豆能吃的時候,儲存的土豆才吃完。
母親的一碗綠豆涼粉勾起了我對外婆的那些記憶,血脈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