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兜
來兜
(小說)
田禾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南唐後主▪李煜
一
立秋過後一個平平常常的早晨。大李莊五十一歲的老漢來兜等媳婦孩子吃完飯撂下碗筷,在簡陋廚屋裏先刷完了鍋,又把碗筷刷洗幹淨放在了鍋脖裏麵,收起一碟沒吃完的鹽醋殺過的青蘿卜芫荽鹹菜,拿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水,走出廚屋來到院子,他抬頭看了看天高雲淡的晴空,東邊的太陽已升起兩杆子高,晴空天高雲淡。來兜邊給自行車後胎打氣便囑咐兒子說:
“晨光,爹要幹活去了,你在家聽你娘的話,等響午爹回來再給你做午飯吃。”
媳婦王鳳娥見丈夫放下氣管子推車子要走,便衝來兜笑了笑,這是個麵容姣好的長發女人,白白淨淨的瓜子臉,身高一米六左右,雙眼皮大眼晴射出的目光有些呆滯。來兜推著自行車臨近出大門,又回頭看了看帶著軍官小帽懷抱塑料槍玩耍的兒子,看了看媳婦鳳娥說:
“你看好孩子,可看好咱兒晨光,我走了。”
推著自行車匆匆忙忙出了門。
這是一輛破舊的“金鹿”牌載重自行車,當地人叫大金鹿,來兜從收破爛的人手裏買來的,騎在上麵除鈴鐺不響吱嘎吱嘎的到處都響,車把上掛著他縫製的白化肥袋做成的工具包,裏麵裝著泥板瓦刀線錘,後麵綁著張長把大鐵鍁,撞在車上發出叮咚叮咚的響。來兜跟著村建築班在小李莊幫人建房半個月了,最近這兩天即將完工。完工主家才能給領線的班頭結賬,班頭再給他領著的十幾個大工小工開工錢。他盤算著開錢了,給鳳娥買件褂子買雙鞋,給晨光買箱奶,孩子已兩個月沒喝袋牛奶了,天天起早貪黑打工,好久沒吃頓扁食了,對,再稱二斤豬肉包頓扁食。想到媳婦孩子跟著自己沒享上福,覺得虧欠她娘倆太多太多,心中便隱隱的疼,就埋怨自己沒本事。
這幾年村裏的許多青壯年大都去濟南去東營打工,說那邊給的工資高些,來兜也曾心動過,掙錢再多他也去不了哇,去了媳婦孩子怎麼辦?也就打消了念頭。
晨光五歲了,機靈淘氣而又幼稚多動,胖乎乎的身體,圓圓的腦袋,那對烏黑發亮的大眼睛老是忽閃忽閃的,仿佛對一切都充滿好奇。
孩子很懂事,已知道陪他娘在家,有時還跟鳳娥在門外樹林掃樹葉揀幹棒拾柴禾。鳳娥聽晨光在身邊“娘娘”地喊,俊俏的臉上蕩漾著母親特有的柔情蜜意,於是她經常牽著晨光的小手在小樹林柳青河岸邊玩耍。一次在草地裏邊玩,晨光掐了好幾朵福苗秧花,不經意插在他娘的頭發上,逗得鳳娥咯咯地笑出了淚,她抱著晨光沒頭蓋臉的親了又親。
鳳娥精神遭受過打擊,還患有羊癲瘋,近一年多沒再犯過病了,還能照看孩子做些簡單的家務。這讓來兜很高興,二三裏的外村支炕幹建築也不再用地排車拉著她娘倆了。媳婦病好些了,孩子一天天在長大,著實比頭幾年省心不少,他想自己身體好有的是力氣,粗茶淡飯總能養的起這個家,周邊鄰居的房子大門都翻新了,他矮小的家院就顯得破舊不堪格格不入,很頂眼,頂的他眼疼心焦。計劃趁自己還沒老,還幹的動,拚命幹上幾年攢點錢也把三間土屋重新翻蓋翻蓋,也蓋個像樣的大門,晨光長大要說媳婦的呀,想到這裏他笑了笑,心裏嘲笑自己說還想給兒成媳婦哪,這才到那塊地呀,你呀你,眼目前先管好你自己的傻媳婦寶貝兒子的吧,不禁又搖搖頭歎息一聲。想著心思,騎著自行車的來兜進了小李莊村。
柳青河依舊一路向西奔流,陽光下河水泛著點點亮綠的光,岸邊萋萋青草和叫不上名的野花散發出淡淡的青香鳳娥與晨光歡快的在草地上摘花草逐蜻蜓追蝴蝶,不知不覺來到了柳青河邊。
鳳娥突然把目光落在腳下河水邊一個地方,那地方有叢野菊花生長著,花瓣很稠很濃,在太陽光下閃閃爍爍,野菊花有點像油菜花,花朵在風的作用下不停地翻動。油菜花,油菜花,江南的油菜花怎麼來這裏了???
鳳娥心裏一緊,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瞬間又閉上了她那雙漂亮的眼,口中嘟噥了幾句,便吹出了白沫,四肢抽搐,一頭載進河水裏,身後的晨生“娘,娘,娘!”哭喊著去拽去拉,
怎乃力氣太小拖拉不動,河底淤泥吸附著他的一雙小腳,河水在流動,他又摔倒趴俯在他娘鳳娥的身旁......
來兜是臨近中午到家的。推開虛掩著的大門,媳婦孩子沒在家,噢,這娘倆出去玩了,他心裏想。撐好自行車,他沒敢停歇立即就去廚房做飯,他擔心鳳娥晨光餓了,再說他也著急吃完飯好去幹活。
飯做好了,鳳娥晨光還沒回家。
來兜就站在大門口,如以往一樣的招喊:“鳳娥,吃—飯—了”!“晨光,來—家—吃—飯—了!”喊完又立即折轉廚房盛飯。飯菜已舀盛進碗裏盤子裏快冷涼了,鳳娥晨光還是沒回家來,來兜便又去大門口抬高嗓門招喊了幾聲。依舊沒有回聲,也不見人。這娘倆哪去了?
來兜心裏一緊,似乎預感到了什麼,喊叫就帶有急促間雜些許哭聲:“鳳娥——哦,晨光——哦,”
正在家做飯或吃飯的鄰居與村民聽著動靜不對勁,都驚慌失措地跑出來詢問:來兜怎麼了?她娘倆不見了?來兜耷拉著臉,跺著雙腳,拉著哭腔說,不見了,不見了!眾人也跟著焦急起來:那趕緊分頭找找哇。眾人慌忙四麵散去。
二
來兜命苦。一歲上死了娘,三歲上死了爹。純粹的孤兒。大李莊村李姓是個大家族,按氏族輩分,五服以內沒有他的近親人。來兜命硬。村裏有個看相算命的先生說,這孩子命硬,是他克死了他自己的爹和娘。
看他可憐,卻無人敢收留,恐他再克養父母。娘亡爹死,孤兒來兜,無依無靠。還能看著他餓死呀,好心鄰居張大娘說,我命硬不怕克!不差孩子這口飯,權當是養了個小貓小狗。把來兜領回了她的家。話雖是這麼說,上世紀五十年代農村的日子,缺衣少食,苦不堪言,她自家又有兩男一女仨孩子,多了來兜這張嘴,無疑雪上加霜。三年困難時期,家家戶戶獻出做飯用的鐵鍋、大門櫃箱上的金屬板扣,大煉鋼鐵,吃大鍋飯。張大爺張大娘,扛著鐵鍁钁頭早起晚歸大田勞動,常餓昏在田間。
張大娘人長的清秀,幹活利落,有次在村食堂幫忙做飯,一大鍋熱氣騰騰苞米榆葉窩窩頭出了籠,她乘人不備抓了兩個掀開毛藍褂子揣進懷裏,剛巧隊長來食堂尋吃的,張大娘掏不得走不了,燙的胸懷火燒火燎,疼的忍不住的直流淚,對隊長說是煙火給嗆的。硬撐著揣回家分給四個孩子,見孩子們吃的香甜,張大娘再次流淚,不知道因為高興還是懷裏燙破皮的肉疼。自此胸懷便留有印記,以後歲月裏每每想起或提到,痛的便受不了,心痛。
來兜八歲時,鄰居小孩搶了他滾著玩的小鐵環,還罵他是個沒爹沒娘的野孩子。來兜覺得委屈,也就更思念他的爹娘。陰曆十月初一,秋風蕭蕭穿著單薄衣服的他把賣爬叉皮攢下的兩毛錢買了紙,在爹娘的墳頭上燒完,趴在墳頭哭了個一塌糊塗,村人見狀不由紅著眼睛歎息。
日子捱到來兜十八歲,張大娘找生產隊長:“來兜長大了,我家孩子多日子過得緊巴,別耽誤來兜說媳婦成家。生產隊給他蓋兩間屋,讓他出去另過吧。”隊長說:“行!”大李莊村緊傍西流至東平湖的柳青河,李家街、張家街、徐家胡同,自東向西一條線似的排列在三個不高不矮的土墩上,相隔不足半裏地,其間紫穗槐雜花生樹。每條街上也就七八十戶人家。村前柳青河,四麵八方一片肥田沃土,就是打不多少糧食。生產隊給來兜蓋的三間小土屋在李家街的最西頭,緊挨街邊生產隊的牛棚打麥場。
因為窮,有爹有娘弟兄們多的都說不上個媳婦。來兜一個孤兒說媳婦就更難,他二十歲左右年齡時,拉扒他長大成人的張大娘和左鄰右舍,為他操心介紹的姑娘也有好幾個,小夥子老實肯幹為人不錯,倒沒什麼可挑剔的,可都嫌他沒有爹娘過日子沒有人操心,再說孤兒沒有兄弟姐妹尤其是無兄弟少了左膀右臂,在村裏說話辦事不柱壯。三拖兩拖二十七八了。魯西南男孩女孩結婚早,一晃來兜過了說媳婦的年齡。
三十多歲來兜有一年清明給爹娘上墳,看見別人領著兒孫一眾人,再看看形單影隻的自己,不禁悲從中來,雙膝跪地輕聲輕語說:爹、娘,兒對不起您們!我說不上媳婦,咱家沒有傳後人了,他從墳上拽過一把幹黃泛白的枯草,在嘴裏嚼著,嚼著,幹澀地咽了下去。
其實來兜人長的不差,近一米七的個子,人長的墩實,黑紅的圓臉上長著一雙大眼,話不多,人憨厚實在,生產隊勞動不惜力,那幾年政府趁農村秋收秋種完或春天農活不忙,大都抽調組織社員勞力出民工南征西戰,鍁挖钁刨地排車拉,築濟寧運河二級壩、修東平湖湖堤。來兜光棍一個無牽無掛,年年都是生產隊的首選主力。農村分田到了戶,來兜除侍弄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養羊養雞,日子還過得去。
住的房子依然是當年生產隊給蓋的三間土坯房。不進風不進雨,住著也挺好。來兜話少腦子不笨。當年他打下手和泥搬坯與支炕人為生產隊牛棚飼養員支鍋灶盤大炕,竟然學會了支炕。他試著給自己壘了灶台支了炕,點火一試,灶堂的火苗直頂鍋底,煙往後抽,煙筒煙兒拔的好高,廚房內沒灰塵無積煙。村民知道來兜有這麼好的支鍋盤炕手藝,找他支炕的人逐漸增多。原來支炕的那個人喜歡幹完活喝兩杯,主人自然要備幾個下酒菜與湯水煙的侍候。來兜幫人支炕不圖吃不圖喝,兩張煎餅一碗豆腐湯就可以打發,炕又支盤的美觀好燒。找老支炕人的人就幾乎沒有了。以後老支炕人見到來兜就摔鼻子扭臉,弄的來兜不好意思,直撓頭皮,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遇著就遠遠躲開,盡量不與其打照麵。
村東頭有個叫靈轉的媳婦三十多歲,長著一雙丹鳳眼,身材勻稱臉蛋漂亮,又會穿衣打扮。她男人闖關東一二年才在過年的時候回來住幾天。靈轉大大咧咧,輩分又大,晚輩老少爺們見了她往往一邊叫著二奶奶二嬸子或二嫂子,往往逗上幾句:“當家的又去東北了呀,家裏的自留地耕種澆水誰來弄?”“二嬸子的地我來種!”“二嫂的旱地我來澆!”許多人起哄嘻鬧。個別手賤臉皮厚的漢子還對她上下其手,鬧的靈轉曲腰夾腿提褲子。“種你奶奶個腿。”
“澆你娘的個腳。”靈轉笑罵幾句,把散出的頭發捋一捋塞進網子,整整衣衫躲避開一群大老爺們,急忙往婦女堆裏鑽,從不惱怒。
說歸說,鬧歸鬧,靈轉娶進大李莊十多年,從沒有被人閑言碎語。一年的秋後,靈轉她拆了舊炕支新炕,找的自然是來兜。兜幹活仔細,第二天早早就借生產隊牛棚的獨輪土車子,在靈轉家門口小槐樹林裏挖推了兩大一小三車土,和了稠稀三灘泥,一車加少量麥秸合粗泥用來墊支土坯;另一車加稍多適量麥秸增加韌勁,和稀泥用來摸漫坑上麵及周邊,以找平整;第三車加適量麥糠皮和軟熟細透泥,是最後摸漫坑麵用。來兜挑著鉤擔在村土水井挑了幾擔水,分別提前洇上了水。
吃罷早飯,來兜持大瓦刀開始盤鍋灶支火炕,打下手的是靈轉,她兩手端一鐵鍁為支炕的來兜送土送泥,兩人不時的也說些家長裏短的話,雖然活不輕倒也沒覺得累。
鍋灶火炕支完,靈轉往六印大鐵鍋裏添了兩大水瓢水,從院子裏麥秸垛上拽了幾把麥秸,又抱進廚屋半個秫秸垛,劃一根火柴點著火,輕輕推拉風箱,紅紅的火苗直頂鍋底,或淡藍或濃黑的煙霧穿過灶堂火炕直往後抽,他倆走出廚房,往房頂煙筒張看,一股細煙嫋嫋上升,靈轉高興的對來兜說,好燒,好燒!靈轉突然想起光忙著支鍋支炕幹活了,也沒給來兜倒完水喝,自己也口渴的厲害,急忙返回堂屋,提出一竹絲皮暖壺,又從廚屋取來兩個白瓷印藍花的碗,給來兜倒了一海碗水,也給自己倒了一碗。來兜脫下一隻鞋丟在地下,屁股坐在鞋上,端起碗用嘴吹了吹,水有點熱,便淺淺的喝了一小口,抿了抿嘴。西斜的陽光照射過來,來兜黑紅的圓臉上灑上一層明淡的紅,像秋天地裏熟透的紅高粱。“來兜,你該說個媳婦了。”“我沒有爹娘,沒有近門親人,家窮人差,沒有女人跟。”
“你不差,有人跟。”
靈轉仔細看著來兜寬闊有力的肩膀,突然覺得來兜真男人,來兜身上的汗臭味真好聞,她不禁張嘴猛吸了兩口,雙頰泛了紅,兩隻手拽緊了衣角,目光迷離的看著自己的一雙腳,便不再說話。眼前有兩隻母雞,在和泥剩餘麥糠堆裏各刨了一個坑,臥在那裏,好像撓癢一般,或者像篩糠不停的抖動。然後,搖頭晃腦地站起來,不時啄一下蟲子。內大槐樹上有小鳥,可能才出窩,叫聲嫩弱,惹人。
突然一隻大紅公雞霸氣且大步走了過來,兩隻母雞見狀企圖逃離,公雞朝其中一隻蘆花雞猛撲過去,追了兩個圈叼著母雞頭,兩個大紅翅膀罩住母雞,公雞屁股急切朝母雞上揚的屁眼緊緊貼去……
眼前的一幕讓兩人即尷尬又緊張。“日他娘,人還不如個雞!”來兜悲憫地低下了頭,臉上就掛出一個光棍漢經常有的憂慮和黯淡神色,他看見自己的兩隻腳趾頭從穿在腳上的鞋裏頂出來了半截。來兜再抬頭,看見靈轉在用眼瞟他。
兩人目光相撞,有些閃爍。靈轉一臉羞澀,眼色含情脈脈又帶著鼓勵。靈轉盼望著來兜有所動作,而來兜兩手端碗把水一飲而盡,用粗壯的手擦了擦嘴卻說:“你家的水好甜。”說完穿上鞋起身就要往外走,靈轉想,你這男人也太笨了吧,連忙攔住來兜說:
“你再喝碗水,歇歇再走吧。”來兜看了看靈轉,靈轉卻不正眼看來兜。來兜便收回了邁出的那條腿,但心裏卻平靜不下來。“來兜,我眯眼了,”靈轉突然靠近來兜,“來兜,你快給我吹吹!”
來兜還沒反應過來,靈轉緊緊抱住了來兜,她雙眼微閉,將頭抵近了他的脖頸,身子還貼了上來,靈轉的秀發蹭的來兜癢癢的。來兜感覺到靈轉堅挺豐滿的兩個大奶子貼緊了他厚實的胸膛,那麼堅,那麼軟……
從沒有碰過女人的來兜,驟然被一種異樣又溫馨的感覺所包圍。來兜這個從沒碰過女人的四十多歲男人,頓時心跳加速,血往上湧,他覺得有某種陌生的燥熱在身體的某個角落升騰,仿佛要把他生命的原汁浮突地挺起來,弄得他很是難受。他不由自主的抱緊了這個女人……
“來兜,來兜,你再幫我幹點活吧……”
“來兜,來兜,我想咬你一口……”靈轉突然喘息加粗喃喃地小聲說,還硬拽著來兜的手往自己胸膛上貼。
說不上是靈轉推著來兜,也說不上是來兜抱著靈轉,他們撞開了虛掩的堂屋門。一隻小花貓,抬頭驚詫地看看相擁的兩個人,低頭“喵喵”幾聲,識趣般的從堂屋大門跑了出去。
他們來到了堂屋東間床前。靈轉背轉身麻利地解開衣扣脫去月白褂子,褪下毛藍褲子即將躺下去的刹那間,靈轉身體的白皙仿佛是一道閃電灼燒了來兜的雙眼,哦,哦,我來兜這是要幹啥,要幹啥?她可是有男人有主的呀,趕緊提上脫到腳脖的黑粗布大腰褲子,堅決的推開靈轉,慌忙又穿上自己的褂子,趿拉著鞋,奪門而出,疾步竄出這個農家小院。靈轉反過神來,見來兜已走,小花貓蹲坐在床前眼睛靜靜地盯著她,兩隻前爪還急促地在臉上比劃,好像在說:“靈轉沒羞,靈轉沒羞!”見狀,靈轉急忙抓起床上的褂子披上肩掩上胸,又低頭揪了揪藍布褲子蓋住下身,垂著薄薄白白的一雙光腳,雙手捂臉,坐在床前嚶嚶的哭了起來,她覺得她自己好賤好沒羞……
三
來兜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白天幹幹這忙忙那,倒也好打發,到了夜晚獨自一人在家,就顯得特別冷清,打開電視世界各地天南地北,五花八門的新聞他又看不懂,看看電視劇吧,城裏農村的男男女女除了吵嘴哭鬧就是勾心鬥角耍心眼,袒胸露背卿卿我我,你親我來我摸你,讓他心速加快荷爾蒙上升,欲火中燒,心裏罵著:
“這狗日的電視。”往往就關掉電視,拔出電源線狠狠地摔在一邊,索性不看少看春夜躺在床上,鄰居家的貓小孩哭似的聲聲叫春,攪的他翻來覆去半夜睡不著覺,心裏想:“光棍的日月真難熬。”
接著嘴裏又罵道。“這狗日的貓!”王鳳娥娘家是小王莊,與大李莊相隔六裏地,她生的眉清目秀,二十三歲那年跟鄰居姐姐去南方被服廠打工,被江南水鄉的富庶和大城市的繁華,以及滿地油菜花的黃亮所吸引,做著在這裏嫁人安家的夢。車間主任喜歡鳳娥自然淳樸及曼妙身材,工作中關照保護鳳娥,小恩小惠頗頗示好,還說妻子不淑不賢,已冷戰分居,正吵鬧著離婚。在一個中午安排她去倉庫收拾布匹,然後把她推倒,熟練又霸道的剝去他的衣褲,她還沒反應過來,車間主任已趴俯在她身上,野蠻的進入了她的身體。“哎呦,我的個娘來......”鳳娥瞬間大腦一片空白,她雙手緊拽著身下的布,疼得吡牙裂嘴,兩條白皙修長的雙腿亂蹬,痛苦的哭喊,車間主任用手捂住她的嘴,突突突開拖拉機一樣忘我地在做一個反複動作,鳳娥的頭頂在簡易房木板牆上被撞的咚咚的響,一陣陣猛烈衝撞,一種撕裂的快感襲來,鳳娥眩暈過去......
完事,鳳娥抽泣著坐起來,看見身下的點點鮮紅,聞到了一股臊氣味兒,她忿忿又央求似的對著剛提上褲子的主任大聲說:“你要娶我,你要娶我!”
主任抬頭用貪婪的目光看了一眼梨花帶雨的鳳娥與她羊脂玉般的胴體,滿足又意猶未盡的笑了笑,喘息著擦去額頭的汗水搪塞道。“......我回去離婚,娶你。”
一晃五年過去,單純的鳳娥她把心交給了車間主任,服裝廠附近出租屋,亮黃油菜花地,把整個身體也送給了車間主任,還為她墜過幾次胎。企盼著車間主任與媳婦離了婚,光明正大把她娶回家。
那知道車間主任是個渣男,他與鳳娥好的同時,還與廠內好幾個女孩有染,把她玩夠了玩煩了,又毫不避諱的與一個比她更年輕漂亮的湖南妹子廝混在了一起。鳳娥身心遭到無情蹂躪和摧殘,精神受到打擊,變得瘋瘋癲癲時哭時笑,小時候曾患過的羊癲瘋又開始犯,夢斷江南回到老家。
生活不能自理的鳳娥,總是在家也不是個辦法,她更需要有個人照顧,有個人依靠,哥嫂打聽到來兜老實勤勞又無牽無掛,托親戚說給了四十多歲的來兜,還要了來兜一萬元彩禮。
街上人風言風語說鳳娥在南方多次流產傷了花蕊和肚子裏的娃娃屋,再也不能開花結果生個一男半女。
沒有女人的家不算個家。來兜不大介意媳婦鳳娥的瘋瘋癲癲,不在乎她還能不能生小孩,他高興的是自己有了個媳婦,有了個陪他過日子的伴。
來兜帶她去縣醫院,大夫說羊癲瘋這個病是腦部放電所導致的,囑咐他說患者須少食刺激性的食物,避免強光和噪音刺激,遠離吵鬧場所,還給開了些西藥。
來兜疼愛他的媳婦鳳娥,他收起本就很少看的電視機,把大燈泡換成小燈泡,還把喂養三年看門的大黃狗送了人,與她說話慢聲細語,給她買衣服買鞋子,打扮的鳳娥幹幹淨淨利利索索,一日三餐,做點好吃的總是先讓鳳娥吃。鳳娥嫁過來的第二年驚蟄過後的一天淩晨,一聲春雷把熟睡中的鳳娥炸醒,隻見她驚慌失措,凝視窗外,叫之不應,不停的眨眼睛。稍傾,鳳娥四肢肌肉突發快速短促的、強烈持續的抽搐收縮,而後肢體電擊樣抖動,牙關緊閉,口吐白沫,並且發出羊的尖叫聲。來兜那見過這陣勢呀,嚇得來兜一怔,驚恐地大聲哭喊著:“鳳娥,鳳娥,鳳娥!”手忙腳亂,又是掐人中,又是捋拽她的胳膊和兩腿。顧上顧不了下,急得來兜出了一頭冷汗。
幾分鍾過後,鳳娥緩了過來,默不作聲。每次犯病發作都小便失禁,這次是把攢了一夜的尿液全部泄灑在了綠褥紅被上。春種秋收,來兜辛勤伺侯家北蘆窪地裏的莊稼,除去耕種收割和化肥農藥等支出,根本賺不了幾個錢,媳婦又斷不了看病吃藥,家有病人來兜又不能外出打工,他隻能在本村鄰莊幫人建房套院,支炕出樹打零工掙點零花錢。即使這樣,他仍不忍心把媳婦鳳娥一人放在家。無奈,為人幫工做活時就用一地排車拉著工具和鳳娥。主家中午管一頓飯,來兜一人幹活兩人吃主家的飯,他心裏過意不去,總是執意少收主家幾塊工錢。
四
不犯病時的媳婦鳳娥,就在屋內或院子裏走走轉轉,偶爾也在門口站站,看著柳青河河水悠悠流動,有時莫名其妙的笑,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偶爾突然的心情煩躁,目光遊離,用力揪拽自己的頭發,錘胸頓足......或許是在那一瞬間,鳳娥再次想起了遙遠的江南水鄉黃亮的油菜花,想起曾經的生產車間的忙碌與嘈雜;或許回憶起曾給她無限希望,她為之獻身的那個道貌岸然的車間主任對她的百般折磨及淩辱。每每見此情景,來兜都急忙上前輕輕拉住鳳娥的手,輕輕的半摟半抱勸她回家,插緊街門,給她倒上一碗加了白糖的開水,以平息她煩燥的情緒。來兜心疼媳婦,時時擔心鳳娥再犯病。家在柳青河河邊,鳳娥這說犯就犯的病,讓來兜平添些了憂慮。
每過一段時間,趁天氣晴朗,來兜都把穿心鐵皮壺提放在當院裏,引燃幾塊小木頭,燒上兩壺熱水,端出臉盆,給鳳娥洗洗頭燙燙腳,然後兩人小板凳上相向而坐,來兜一隻手輕拽著鳳娥的頭發一隻手拿木梳,認真仔細地梳來梳去,微風輕輕拂過,吹幹了鳳娥一頭烏黑的秀發。有時來兜陪著鳳娥在院子裏坐下,有一搭無一搭的啦啦呱。
“今天的天氣真好。”來兜抬頭看了看藍藍的天空說“哦,......天氣不孬!”鳳娥兩隻手卷弄著上衣答。
“鳳娥你看,咱家的大公雞真肥!“哦,哦,哦,不瘦。”
“把大公雞殺了給你吃吧”
“我吃,你也吃。”
這已經是很好的狀態了。
來兜自然很是高興,有一次他心血來潮,起身插上街門,回轉院內把鳳娥擁抱在懷裏,親她的頭發,親她的眉頭她的臉她的鼻子她的嘴,還咬她的耳朵,吻她的脖子,鼻息和頭發搔得鳳娥好癢,便忍不住咯咯的笑出了聲來。
來兜看到陽光從院內梧桐樹葉子空隙漏下來,在鳳娥身上流來流去,空氣裏浮遊著細碎的金點子。
這是個初秋中午,來兜居然想做有關春天的事了。
春天的事他與鳳娥常做的呀。來兜倏然覺得這二人世界少了點什麼,少什麼呢,少個小孩呀。
鳳娥要是給我生個小孩該多好!無論男孩還是女孩,來兜半眯眼晴想著想著,嘴角便自然的上翹起來。種了多半輩子地的農民來兜知道苗好得有好地。
媳婦鳳娥的身體是他充滿希望的田野。是他生產生長孩子的地。
他遵照醫囑,自己節衣縮食,卻給鳳娥買瘦肉吃、還抓了六個小雞仔養大下蛋,買牛奶給媳婦喝。夜晚床第間他摟緊赤條條的鳳娥極盡溫柔,用心在鳳娥的胴體上精耕細耙,算著日子掰著手指房事。祈禱企盼風調雨順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深秋,來兜哄著鳳娥在院內剝玉米,太陽像被罩上橘紅色燈罩,放射出柔和光線,照在身上暖融融。
幾棵栽種在東牆邊的眉豆和絲瓜朵朵紫色和黃色的花,陽光下煞是好看。“咯咯嗒,咯咯嗒......”蘆花母雞下完蛋歡快的從窗台蛋窩跳了下來,立功報喜似的叫著奔向院內的男女主人。鳳娥徑直走到東窗台,從鋪著軟麥秸的蛋窩裏取出一隻雞蛋,對著來兜說:“雞蛋真大,還熱乎乎的呢!”來兜笑了。鳳娥也笑了。
來兜笑著笑著忽然覺得天氣涼冷的深秋母雞還下蛋是個好兆頭,頓時一股暖流漲滿了他的全身。
秋天,播種的季節。晚上臨睡來兜衝了個澡,他更用心的給鳳娥洗擦了身子,給鳳娥燙洗了腳,與媳婦鳳娥早早上了床。這時候是月中,一輪圓月掛在天空上,房間裏乳白色的熱氣在亮光裏升騰跳躍,來兜看到鳳娥的身體白的透亮。窗外傳來蟋蟀的鳴叫聲,先是一隻,唧唧吱,唧唧吱,後像是兩隻,吱——,吱——,舒緩而又急促,聲音生動,秋波升溫。
五
鳳娥懷孕了。進門三年的鳳娥懷孕了。蒼天有眼哪!來兜擁著鳳娥,喜極而泣。眼瞅著鳳娥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來兜臉上的笑容一天天多了起來。是春天了,樹好像一夜間潤出了薄薄淺綠,經過沉悶的冬季後,人們把棉襖裏麵的棉花抽出來,毀作夾襖穿,呼吸著和熙的春風,心裏不由湧起了莫名激動。
快進入夏天的時侯鳳娥要生了,肚子挺得看不見浮腫的腳。
來兜詢問過鄰居嫂子生小孩坐月子,需要紅糖小米雞蛋、破布褯子甜麻棵什麼的,心裏盤算著,開始一樣樣的準備,免得到要緊時手忙腳亂,抓不著這摸不著那的。見紅時,來兜叫來了鳳娥的嫂子和接生婆徐大嫂。鳳娥躺在墊了灶灰鋪好破布床單的木床上,陣痛一陣陣襲來,她眉毛擰成一團,兩手痙攣抓著早已被汗水浸濕的床單。
急促的喘息著,喊叫的嗓音沙啞。折騰了一下午連一夜。一聲啼哭迎來了晨光熹微。
“來兜,來兜,是個茶壺帶嘴的,大胖小子!”
接生婆徐大嫂紮煞著兩隻血手,滿臉倦意的從裏間出來對來兜喊道。來兜急忙走進內屋,匆匆看了一眼肉嘟嘟的小孩。便迅速把目光轉移到媳婦王鳳娥。鳳娥滿頭的秀發濕漉漉的水洗過一樣,遮住了她半個蒼白的臉,還有幾縷緊貼著她幹裂的嘴角,眼中掛著的汗水抑或是淚水,在窗前天光映襯下,亮晶晶的看上去是如此無言綿長。
來兜俯下身兩手緊緊攥著鳳娥的手,低聲叫了聲鳳娥,便老淚縱橫。窗外喜鵲喳喳的歡叫,引得剛剛見天的新生兒又發出幾聲啼哭。
大李莊三個自然村的男女老少都為苦命憨厚直腸的來兜高興,有不少人家還送米送麵送雞蛋,說鳳娥這個瘋癲媳婦真甜活人給來兜生了個後,一再笑著解釋:兩家平時雖沒什麼來往也跟著高興,來沾點喜氣。
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這已經非常難得的了,來兜不好意思又滿懷感激,過後分別給人家回禮:六個紅雞蛋兩匝掛麵。依當地風俗,第六天鳳娥娘家大娘嬸子嫂子領著一群小孩趕著馬車送洞米吃喜麵。喜氣和歡笑聲衝出小院三丈高。喜麵後的第三天來兜去父母的墳上報喜,先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頭,念叨說:“早逝的爹娘啊,恁兒我有兒了,恁有孫子了,咱有延續香火的了。”而後雙手合十接著祈求說:“兒請二老保佑保佑多保佑!”
來兜上完墳報完喜,牽掛著家裏妻兒便加快腳步往家趕,推開街門的一瞬間,他驚愕的發現兩股小旋風緊跟身後,他進院子,旋風也進了院子。
來兜想,這是逝去多年的爹娘顯靈跟隨他來看孫子了。來兜老年得子,喜的合不攏嘴,幸福寫在他的臉上眼上。他給兒起名晨光,當爹又當了娘。生下晨光,鳳娥一直沒有奶水,起始來兜跑遍全村三條街找奶水。後來便從沙站集高價買來母羊,擠奶水喂養,一夜起來三五回。哄晨光吃飽入了睡,再去照看媳婦鳳娥,唯恐她再犯了病。
兒子晨光是天賜良兒,是他的心肝,來兜冬天怕他冷,夏天怕他熱;吃的少了怕餓著,吃的多了又怕撐著。
三歲上晨光患病發燒發了整三天,來兜三天三夜沒合眼,熬湯喂藥提心吊膽守在晨光身邊,生怕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三天以後晨光燒熱退去,來兜他一頭栽倒在床前。
幼兒雖小但好伺候,來兜最不放心鳳娥的病。是啊,鳳娥她的病發作沒有任何先兆,她自己都不知道什麼時候發作,發作了她自己也控製不住,丈夫來兜更難以預料。
三九天的一個深夜,來兜溫了羊奶正抱著小晨光喂,透著燈光,他看到窗外大雪正在凜冽的寒風中飄舞著,像一隻隻白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一頂一橫睡在北床上的鳳娥突犯羊癲瘋,他放下奶瓶和孩子,趕快去照看媳婦,急速把準備好的一根筷子撬開鳳娥嘴,怕她咬斷了舌頭。
南邊床上的晨光奶沒吃飽,鑽出被子裸露著小光腚,腳蹬手刨哇哇大哭,這邊鳳娥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小便失禁無知覺。急的來兜流著淚水兩頭忙。第二天,來兜滿嘴起泡說不出話。鄰居們戲謔說,來兜好命,是一兒一女兩個孩子的爹。來兜聽了隻是抬起手擓擓頭笑笑不說話。村民問他累不累,他斬釘截鐵地說,為兒為媳甘願把這條老命賠。
六
鳳娥找到了。
晨光也找到了。
全都找到了。就在距來兜家家西,半裏多地的柳青河河邊。到的不是鮮活的人。是鳳娥和晨光她娘倆一起趴泡在河邊水裏,雙雙被河水給淹死了。鳳娥晨光的屍體被人拖抬到北岸大柳樹下。
聞訊,來兜百米衝刺似的朝河邊跑,跑出沒多遠他摔了個趔趄,沾有石灰的解放鞋掉了一隻,他氣喘籲籲繼續發瘋般的往河邊跑。圍在柳樹下的一大圈子人,見來兜跑近,急忙給他閃出一條縫。
來兜是半走半爬躬著腰撲向鳳娥和晨光的,他看見回臉朝上直挺挺的娘倆,先是一愣,繼而呆若木雞,稍傾,便先抓著鳳娥的手來回搖晃,大聲喊叫:
“鳳娥,鳳娥,鳳娥你醒醒!”回頭,又去握著兒子晨光的手叫喊:“晨光,晨光,兒來你醒醒!”見娘倆不答應,他跪爬著給鳳娥捋捋遮住臉的頭發,臉貼著媳婦的臉,親了又親,接著又用臉貼晨光的小臉,也親了又親,而後生怕別人給搶走似的,緊緊地托住兒摟著媳婦再不肯撒手。
隻見來兜閉著眼的眼晴裏淚如雨下,喉結不停滾動,喉管有咕嚕嚕的跌落聲,半天才從喉嚨裏,不,是從他胸腔裏噴出——五十歲老男人牤牛吼般沙啞雄厚,又極其疹人的哭叫,
“我—的,哦哦哦,我的鳳娥來呀......”
“哦哦哦,我的......兒!......晨光來呀......”
幾聲撕心裂肺的嚎叫似乎耗盡了來兜全身能量,他眼一閉腿一伸昏死了過去——“快叫村裏醫生,快叫村醫生!”村民邊掐人中邊向周邊人招呼道。一路小跑趕來的村醫生給來兜打了一針,過了一會,來兜緩過神來,雙膝跪在地上,仰起頭麵向蒼天呼叫:“老天爺,老天爺呀,求求您,我求求您,還我的妻子,還我的兒子吧!”接著,又聲嘶力竭的哭喊起來:“哦,哦,鳳娥,晨光啊,恁娘倆撇下我,——我可怎麼活怎麼過呀。”
人們紛紛上前勸他,拉他,他緊緊地抱著她娘倆,死不鬆手。
哭聲掀動周邊樹葉莊稼葉響徹天地。淒聲揉腸斷,悲情撕碎心!
看到這淒慘的場景,聽到來兜仰天俯地的痛哭及向蒼天泣血祈求,在場的人都忍不住跟著掉眼淚,個別婦女嚶嚶低聲跟著哭。
次日,來兜的小院子裏搭上了靈棚,街門屋門上貼上了白紙,從東間抬出來兜鳳娥睡覺的木床,回頭朝南置放在堂屋正中,床上鋪上了高粱箔,高粱箔上王鳳娥李晨光娘倆緊緊擺放在一起。
床頭燃起三燭香。一個大泥瓦盤裏燃著了紙錢。
來兜一天多滴水未進,他閉著眼,嘴唇嘴角幹裂的露出血絲,奄奄一息的躺在西間小床上一動不動。看護他的人仔細觀察著動靜,還不時張開大手,手心放在他鼻翼上放放,唯恐繩從細處斷,雪上再加霜。生產小組長王立臣也是婚喪嫁娶的老總,他邊指揮人幹這幹那,邊不停搓著手跺著腳自言自語,這是他娘的什麼事呀。
曹何莊逢喪事不請自到,討吃湊熱鬧,有六成心眼的傻豆問老總王立臣:一起發娘倆個的喪咋不定班子吹手熱鬧熱鬧?
王立臣眼一瞪對傻豆吼叫道:
“定你娘裏個大白腿。滾一邊呆著去,再在這裏胡咧咧,我縫上你的臭嘴打斷你的腿。”眾鄉親男女老少掉著眼淚,低聲低語出出進進,按步就班依照風俗慣例忙活著後事。臨近出喪,來兜從床上爬了起來,乘看護人不備,困獸樣瘋了般地猛然掙脫抓他的手,一頭撲向外間靈床,再次摟著媳婦鳳娥兒子晨光,在她們冰涼的臉上摸了又摸,親了又親,嚎啕大哭......“我,我,我也不活了呀,和恁娘倆一起去了吧,啊啊啊——”忙人上前拖抱,他死死地摟抱著娘倆就是不放。
這場麵讓人壓抑的喘不過氣來。忙人已各就各位做好了出喪準備。
總管立臣從堂屋走出,吩咐人撤出靈棚內的供桌,他拿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淚,低頭擤了擤鼻涕,在鞋幫子揩了揩手,起身緊了緊腰帶,抬頭環顧一下四周及擠滿院子裏的親戚及眾鄉親,一聲大喊:
“起靈——”
院內頓時響徹一片慟哭之聲。眾鄉親們幫忙,死者入土為安,大李莊村北蘆窪地來兜父母老墳旁邊,又築起一座新墳。兩個忙人提著水潲正準備往新墳上灑水。
大家忙完正要走時,來兜還是拄著根木棍,踉踉蹌蹌瞪著血紅的眼趕來了。照看他的人趕緊給支事總管立臣解釋說:攔不住!誰攔他,他用木棍子打誰。
說完無奈地搖了搖頭,歎息一聲。來兜的喉嚨已發不出聲音,他扔掉手中的木棍,先是在墳前跪了片刻,接著趴在了墳頭,他兩隻手插進土裏一動不動,臉木木的,之後老淚縱橫,仿佛在摟著她的媳婦和兒子,怎麼也不願意離開,怎麼拉怎麼拖硬是不走。起風了,黑雲彩從西北天空鋪過來,遮住了偏西的太陽,雲根下麵,隱約地傳來沉重的雷音。
立臣看天快黑了,天又陰的厲害,怕是雨要來了,喪局還有事要處理,便大聲道:“走,大家都往回走。”
扭頭又吩咐身邊的幾個小青年說:“你們把來兜大叔架回家。”走在回村的路上,鄉親們抹著停不住的淚水,仍在竊竊私語七嘴八舌:老天爺真是不睜眼。
孤苦伶仃的來兜,以後的日子可咋過呀!
真真是可憐人啊,這是要了來兜老漢的老命了呀。
......
浩浩蕩蕩一群人剛走到村口,一聲炸雷在人的頭上滾過,雨便下了起來,雨滴砸在地上,土路表麵便有了一個一個的小坑,魚鱗一樣。
七
又是一個春天,靠東牆的那棵梧桐樹沒有再發芽,靜靜地立在那裏,顯的猶為孤獨落寞。院子裏從此再沒有熟悉的樹葉被風吹動發出的沙沙聲響,再沒有溫存的綠蔭。三間土屋的小院空曠寂寥。
鳳娥晨生的死,使來兜一切希望化作了泡影,孤孤零零的一個人,一切又回到了原點,致命的打擊使來兜像是被人扒皮抽筋掏幹了五髒六腑,剩下的隻是個軀殼。
以往的日子幻影一樣消失了,事情過去多少年,來兜都忍不住懷疑這一切是否都是夢,一個神思恍惚狀態下的白日夢。可屋內院子裏仍有著鳳娥晨光的身影與氣息,想鳳娥和晨光她娘倆一定是給他玩藏貓貓遊戲躲起來了,於是他就角角落落的邊找邊喊,找不到就哭。夜深人靜,來兜牤牛似的哭聲,打破夜空的寂靜,傳遍半個村莊。
人們經常看到,瘋瘋巔巔的來兜去墳前一坐就是幾個時辰,半夜三更來兜從家北蘆窪墳上喊叫著鳳娥回家,晨光回家......
聞者毛骨悚然。來兜和這個世界疏遠了,疏遠的如此陌生,視覺和感覺很自然地被堵上了一種堅固的牆,他目光呆滯不再笑,也不想再哭,眼睛像枯井一樣不再往出湧水了。
柔和如洗的陽光依舊照進院內,空氣中傳來種種隱約嘈雜的,難以捕捉的聲音,好似一種細碎綿密的聲息,猶如一種絮語,嚶嚶嗡嗡,在這些嘈雜聲中,一切變為寂靜,寂靜的使來兜心頭沉重,一種生命不知何處依歸的強烈的鬱悶的沉重。大門口突然傳來零亂的腳步聲,來兜抬頭看是村主任和會計領著兩個陌生人,過年串門似的拎著許多東西走進了他的家,他躬著腰趕忙迎上前去,村主任笑著說,
“鎮政府派人看望你來了,這不,給你送來了大米麵粉還有油。”鎮政府一名幹部模樣的人朝他笑了笑,溫和的點了點頭:“還有八百元慰問金呢!”
邊說邊從上衣布兜裏掏出來一個大紅包遞到他手裏。開天辟地,活了多半輩子也沒見人送這麼多禮物給自己,來兜激動的張了張嘴,兩隻手不知道往哪裏放,幾次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而後村李會計陪兩名鎮幹部走進他的三間破舊房子裏轉了轉,來兜看見他們突然沒有了剛才臉上的笑容,尤其是看到他門窗戶房頂擋蓋的塑料紙,房間內舊蓋體褥子破床桌,鎮幹部不停的直搖頭。來兜很詫異,是他們嫌他這個家破嗎?一直沒有言語。
鎮裏幹部從房間內走出來,朝村主任點點頭,對來兜說,年輕時您交公糧出民工,老大爺您受苦遭罪了。
您的情況村裏已經給鎮裏進行了彙報,鎮政府特別重視,領導派我們今天來一是慰問,二是現場查看您的居住和生活情況。一切都屬實!原來您是低保戶,從下月開始您就是五保戶,以後每月政府給你五百多塊錢作生活補助。
噢,對了,您這舊房子擋風擋雨不擋寒,過幾天鎮安排建築隊,免費給您翻蓋三間大瓦房。鎮幹部接著提高嗓門嚴肅認真的說:“老人家有什麼困難就找村裏找鎮裏,老有所依老有所養,老了動彈不動了,就去鎮敬老院養老。人民政府管你,共產黨養你!”
聽到鎮幹部的一番話,一直沉默無語的來兜,猛然抬起頭,感動的眼睛裏放出久違的亮光,眼皮和臉上不多的皮肉不停的抖動,掉了幾顆牙的嘴哆哆嗦嗦,從口型看的出來他說的是:感謝政府,感謝黨!可沒有發出聲音,像笑似的,其實是哭了,卻再沒有了淚水,他用粗皮幹裂的雙手抱頭蹲坐在地上,瘦削的雙肩不停的聳動著聳動著......
見狀,鎮幹部村領導的眼睛也跟著濕潤,都不在說話。村李主任抬起右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彎腰拍了拍來兜的肩膀:“你快起來進屋休息休息,我們走了,記住有什麼困難一定去找我們。”
四人便挪動腳步,快要出大門時,來兜突然跑在前麵紮煞著胳膊擋在大門口,幾個人懵懂不知什麼意思,正茫然間,隻見來兜急速地低下了頭,朝著來人深深的在鞠躬,久久沒有抬頭。
兩名鎮幹部一怔,急忙上前抓住來兜的手,把他攙扶起來。鎮幹部村領導都走了。
來兜覺得他們還在身邊,一股溫暖的激流,刹那間漫過了他的心間,頭腦中迷茫的雲霧傾刻間消散,整個身心都熱乎乎暖融融的,透過朦朧的淚眼他看到院子外麵的陽光是金色的,對未來生活充滿了希望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