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
貓在白天總是把自己黏在房梁上。貓是深黃色橘貓,梁是經曆過歲月浸染的老木頭,二者一旦黏合在一起,很難分辨。
我看到過它上去的過程,用的是一種不可思議地速度和力量,貓把自己當成一顆子彈彈射出去。等它站上房梁後,貓又變成一團棉花,眼神柔和,全身鬆軟。
老宅的貓從來都不是寵物,唯一一次摸到它尾巴,反手就往我臉上劃了一抓,疤痕至今若隱若現。貓很少在地上走,貓的世界在人的頭頂上,是連成片的瓦屋頂,是老宅旁邊直插雲霄的大樹,比人的世界更高,更寬闊。
經常在夜間聽到房頂瓦片窸窸窣窣,然後突然咵啦一聲響,母親大聲罵:“死貓,瓦片又踩爛了!”貓被罵了,連之前的細碎聲音也沒了,我想象著貓低頭俯身,躡手躡腳離開的樣子,有點幸災樂禍。
貓好像隻怕母親,我很想與它親近,它惡狠狠地弓起身子哈氣。母親從不喚它,隻是每天往它的飯碗裏放一勺米飯,偶爾再拌點肉湯。白天很少能看到貓,但貓仿佛知道,是母親讓它每天有力氣上房掀瓦,稱王稱霸。而貓看我,總是蔑視的眼神,可能它覺得我跟它一樣,都是由母親在喂養,而我笨得要死,養了這麼久,不能上房更不會捉老鼠。
我家有貓,街對麵的小酒館,也常年不斷地養著好幾隻貓。它家的貓很會生養,隔一段時間就聽說,貓又生了一窩崽兒。我興衝衝地跑去看,被她家老幺擋在門外,驕傲地說:“不能看,外人看過的貓崽兒會被母貓吃掉。”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媽媽要吃自己小孩,一時間覺得貓不隻是爪子厲害,還很駭人。
幾天以後,她神神秘秘來找我,說貓崽兒全死了,不知道什麼原因,問我要不要跟她去山上埋小貓。
我第一次抱小貓,就是這樣無聲無息的樣子,它們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呢。祖母說過,這種“走了”是福氣,那小貓也是有福氣的貓。
寒冬過去,不知從哪天開始,貓碗裏的飯再也沒消失過,一開始母親隔天換一次,後來每天換一次,最後母親放棄了,說,貓在外麵耍野了,吃別人家的飯了。最後貓碗裏再也沒盛放過食物,貓也從此沒有再回來過。
我找過房梁,找過屋頂,聽到誰家新養了貓,我也馬上去看看是不是我家那隻。我走到哪裏都在找它,盡量裝成啥事沒有的樣子,踢著牆根的石頭,眼睛繞過那些櫃子、壇子、箱子,看我的貓是不是蜷縮在裏麵。我甚至在臨睡前敲響它的小碗,用各種聲音喚它。
不知那些夜晚,誰家的貓聽到過我的呼喚,不知道它們會不會去幫我轉告我家的貓。很少有人去聽貓的聲音,或許,也很少有貓去認真聽人的聲音。
貓不見了很久,晚上偶爾還能聽到一點輕微的響動,因此我一直堅信我的貓還在附近。可能它真是去吃別人家的飯了,不是有人說,你的狗一定會是你的狗,你的貓,不一定是你的貓嗎?
這年冬天,我得到一個很大的紅色氫氣球。站在屋簷下,氣球像個太陽似的在我頭頂飄來飄去。每個小夥伴都想摸摸它,氣球突然從某雙手裏脫離,上升,驚呼聲中被我家寬大的屋簷攔住去路。
父親爬上閣樓,發現了貓。
嚴格地說是像貓一樣的物件,橘色的毛茸茸的一堆。不知道貓是什麼時候把自己永遠留在閣樓的,跟閣樓的地板、空氣、塵埃融為一體,怪不得我們在失去它以後,家裏依然沒有老鼠出沒。貓也許是還剩最後一點力氣的時候回來的,可能它那時候已經虛弱得再也跳不上房梁,不然它應該會更喜歡那裏。
又或許貓隻是想很放鬆地睡一覺,等到天黑透了再出去巡視自己的疆土。隻是這一覺,它睡得實在太久了,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留在了另外一個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