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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楝樹

作者:狗万manbet官网 2023-09-13 16:04 來源:狗万manbet官网 苦楝樹

  苦楝樹

  (小說)

  田禾

  漫漫人生路一腳深一腳淺,歲月長河流淌著離合悲歡;一路浮浮沉沉半生已走完,想要的幸福離我越來越遠;人生多少取舍兩舍兩難全,誰又不曾期盼誰不曾遺憾;心中還有多少放不下的緣,到了最後隻剩下愛恨糾纏。

  人這一生啊咋就這麼難,生活有太多苦太多心酸;一場場苦難在世間漫延,多少人含淚祈求過蒼天。

  人這一生啊咋就這麼難,生活像一團麻難解理還亂;多少無奈讓人苦不堪言,誰又能把這命運看穿。

  -------徐曉嵐《人生取舍兩難全》歌詞

  一

  二O一O年初秋一個平平常常的下午,淅淅瀝瀝的小雨,不緊不慢地下著,雨是輕柔地,細弱地,敲在房頂上,發出叮當叮當的聲音。西沙河堐村王淑賢獨自坐在空空的房屋內,驟然間覺得這雨聲讓人心慌意亂的愁煩,覺得自己那麼無聊那麼孤單。想著早晨剛剛起床,早飯都沒顧得吃,公辦教師退休來家五年的老伴說是去縣城看病拿藥,著急忙慌離家快一天了還沒回來,她突然坐臥不安,於是三番幾次去大門口迎看,不大的濕滑土院子被她踩留下一串串雜亂無章的印跡,如她此時此刻的糟糕心情一樣雜亂無章。陰雲下的天黑的格外早,王淑賢再次站在門口用右手打著眼罩,順著去縣城的鄉路往東麵張望,天空飄灑著蒙蒙細雨,夜幕才剛剛拉啟,以往人流不斷的路上,此時已失去了平日的人來車往,好久才有騎電動車摩托車,或騎自行車的人匆匆經過,偶爾也駛過一輛她叫不上名字的小汽車。累的眼晴發酸發澀也沒望到那個他,心裏便有了些許失落。

  王淑賢身高一米六多點,年齡已近七十歲,花白的短發,五官端正,一大把皺褶縱橫在圓圓的臉上,格外明顯的雙眼皮下一雙大眼睛,看出來她年輕時是個漂亮的女人。從她不胖不瘦的身軀,小心謹慎,不緊不慢出出進進中,也可以明顯的看出她身體還算不錯,但腰身已不再挺拔,腿腳也不是很利索。

  鄰居家的大黃狗突然間從路邊竄出來,又慢騰騰的走到她的身邊抬起頭,朝著她莫名其妙的叫了兩聲,鑽進胡同向他自己的家跑去。王淑賢越發心煩意亂,一個念頭倏然又在腦海閃現,這一個時期,她覺得老伴劉文生好像有啥事瞞著她,春天寒食節前他咳嗽胸悶,吃村衛生室拿的藥十幾天不大奏效,還是她逼著他才開始去縣醫院看病。從那次到現在,哦……四個多月了,劉文生隔三差五就跑縣城,還常常披星戴月早去晚歸,說縣醫院的人比鄉鎮年集上的人還要多,看病取藥需要多次排隊。人去人回沒見拿回家幾次藥,倒是人來家卻顯現出疲憊,一幅六神無主,人在曹營心在漢的樣子,有時似乎挺高興的哼幾句歌曲,大多莫名其妙的唉聲歎息,她恍惚覺得他心裏有事,問了幾次他隻涚沒事沒事,倒讓她自己卻莫名其妙的有了事,……心事,她反來複去的想他為什麼這樣啊,可想來想去想的白發日漸增多,也沒想出個子醜寅卯所以然來。後來也就沒再多想,可終究覺得心口窩上塞著一團亂麻。

  傍晚掌燈時分,雨累了似的停了。劉文生騎著一輛電動三輪車由東而西入了村。他今年六十五六歲,一米七五左右的個子,體重不過八十公斤,留著短平頭,漫長臉大眼睛,穿著一身得體幹淨的休閑裝,一看就是個老知識分子。七十年代村裏人都說他與電影《鐵道衛士》裏的英雄高科長一樣帥氣。他在自家門口下了三輪車,雙手推著車把進了家門。

  “你回來了呀,天都黑了,怎麼這麼晚!”王淑賢一邊打開東廂房的門,一邊關心又不失埋怨的說。“還沒吃飯吧,我去給你端飯去。”

  劉文生沒有回話,他緩慢又心不在焉的把三輪車推進房間,在房廈綠塑料盆裏洗了把手臉,徑直走進北麵的堂屋正房,坐在八仙桌東邊的木椅子上,接過老伴給她倒好的水,後又接過王淑賢雙手捧來的一大碗稠稀適當、蔥花爆鍋放了芫荽的熱麵條,不喝不吃也不說,甚至也沒正眼看看身邊的老伴,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怔怔望著屋門發呆。稍傾他又掏出一支香煙燃著,低頭不是抽也不是吸,而是吃,精氣神與早上急著出門儼然判若兩人,遊離的眼神中夾雜著些許愧疚,仿佛還有點可憐,好像想說點啥,幾次張了張口話總沒說出口,隻是低著頭抽悶煙。

  夜真正的降臨了,由於陰天,門窗外越發的黑沉,街上或者小胡同裏不斷有人走過,引來鄰居和自己家的狗驚覺的狂吠幾聲,而後一切便歸於寧靜,讓人覺得異常的氣悶和壓抑。

  王淑賢見老伴不吃不喝又不說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暗自思忖,這是咋的了,咋的了呀,這一趟一趟進城把神魂給整丟在路上了?整丟在城裏了?醫院透視把腦袋神經透壞了?轉而又一想,不對呀,咳嗽胸悶透胸不能透腦袋的呀。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在心裏揣摩著,她真想知道他這究竟是咋回事,看他頭不抬眼不睜的樣子,王淑賢更著急了,

  “進趟城裏回來就這樣,城裏有魔鬼捉去你魂了吧?

  ……哦,明天,以後,你就別往縣城去了!”

  “你說不去我就不去呀,明天不去,後天我還得早早去。”劉文生馬上抬起頭,對著淑賢大娘大聲堅決的說,

  “再去,再去我死給你看!”

  “哦……”

  ……

  片刻後,劉文生突然用手從口中拔出香煙,從坐著的椅子上站起身,用右腳將沒有抽完的半截香煙狠狠地踩滅,仿佛是下了決心似的,長長的籲出一口氣,緩緩走到王淑賢身邊,十分愧疚的輕輕對著她說:

  “對不起淑賢,……咱倆離婚吧!”“啥,你說的啥?離婚,咋又要離婚?”王桂賢五雷轟頂條件反射的趕忙接話“是,離婚!求求你,咱倆離婚吧!”

  “……我求求你了!”劉文生近乎央求又異常堅決的低聲說。

  ……

  “我的個娘來……”

  王淑賢氣的渾身打哆嗦,兩手顫抖扶著八仙桌子站了幾次,才晃晃悠悠勉強站起來,她左手抓住桌沿,右手食指指著劉文生說,“劉文生,你!……你呀你,你可真行!”

  說完,王淑賢又癱坐在椅子上張著大嘴喘息,繼而便淚流滿麵,她雙肩不停的抽慉,居然沒有哭出聲音來。猛然又想起了她埋怨她怨恨了一輩子的娘家老爹和公公爹,終於放出了哭聲:

  “俺的個爹來,恁……恁,恁可是害苦害死了閨女我呀,俺的個死去的爹,俺死去的娘來呀……”

  大放的悲聲與燈光及屋內積聚的縷縷煙霧,從沒關嚴的門縫中悄悄擠飄出去,隻見一條細軟的光線鋪照在門外院子近處……

  二

  王淑賢娘家是十五裏外一步踏三縣的湖壩村。

  1958年運東人民公社成立,村子分為兩個行政村,分別叫作前湖壩後湖壩。翻過村西兩旁栽滿綿白楊和柳樹的高寬大壩,就是蒼海桑田古水泊梁山,僅剩下的那滴水——東平湖。也許因為這個村它獨特的地理位置,不知從哪個年代開始,湖壩村有個一年僅一次的臘月三十年集。

  當地人戲謔說,湖壩的集,沒趕(敢)的。也是,到了臘月三十了,過年應該置備的年貨基本置備齊了,誰還等靠這個集市買東西呀。說歸說,大年三十的湖壩年集不僅有人趕,來趕集人還很多。辛辛苦苦忙活一年了農民,男女老少趕這個一年裏最後一個集實則就是個放鬆,就是個湊熱鬧,小男孩過年戴的帽子,小女孩戴的紙油牡丹花,年除夕放的滴滴筋,小火鞭,中年婦女頭上戴的網子,院子掛的小紙燈籠,是必不可少的。過年了,孩子們可都是盼望一年了,眼巴巴的等著哪。真還說不定突然想起來過年還缺點什麼,這最後一個年集,補充補充,真是應驗了老百姓說 的,過不完的年,趕不完的集。

  劉老漢在湖壩年集的那天,看到與他年齡相仿的一老漢,穿著與自己一樣的黑粗布大棉襖,腰裏紮著赭色布腰帶,手持匝把長的小煙袋叭噠叭噠的抽著煙,一邊看著腳下一紫穗槐編製的小籃裏麵蓋著小破襖,兩隻約七八斤黑色小豬秧,一邊緊緊環視著來來往往的趕集人,恐怕錯過買主。

  劉老漢好想買一隻回家,那年月,小狗小毛都能賣上幾毛錢,雞屁股是農家人的銀行,養一頭豬大了賣個七八十塊

  錢,可是一筆巨大的收入,給兒蓋房娶媳婦,給老人看病吃藥或打發老人過世,都是指望和希望。劉老漢想買一隻回去,可腰裏僅有的幾塊錢買了幾斤過年的豬肉青菜什麼的,僅剩花花綠綠的幾角錢,用一塊小布裹著放在貼身的小荷包裏,實在再也掏不出可又不舍得離去。來回走了兩三趟。王老漢見這個人有買的意思趕忙問:

  “大哥,買豬秧子嗎?”

  “想買一隻,可把錢花的沒了。”劉老漢無奈且試探的說,“先賒著……下集給你送豬秧子錢行不?”“下個集?要一年哦。”王老漢猶豫了一下,忽然下了決心,“行!下集就下集。” 兩個憨厚淳樸的老漢九塊錢成交。

  下集得一年後嗬,彼此又不認識,下集怎麼還?王老漢揀起腳下一片破瓷瓦一摔兩半,遞給劉老漢其中一小塊說,

  “就這,明年年集還是這個位置,兩塊瓷瓦對上你是你我是我,老哥錯不了事!”

  春來秋去一年過去了,又是一個湖壩年集,老地方兩個老漢見了麵。劉老漢愧疚一年賣了肥豬才給買主豬秧子錢,為表示感謝執意多給一塊,王老漢說:“這怎麼行,當初說好了的,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咱可不能讓人笑話。”兩個強老漢一個非要多給,一個堅決不收,推來推去的言語過程中,彼此都覺得對方與自己一樣的實誠厚道,最後一元錢折中,九塊五角錢結束了推搡。

  “我家就在這前湖壩村,老哥跟我回家暖和暖和,吸煙啦呱喝點水,吃點現成年飯,晚不了你回家過年。”

  “這,……這怎麼行啊”

  王老漢硬拖著劉老漢到自己家吃飯,劉老漢實在推脫不過,就客隨主便極不情願地跟著王老漢回了他的家。

  就這次一頓飯,他倆喝了兩小瓷壺地瓜散酒,越說越近乎,越說越投機,以後一來二去相互走動,成了親戚。在一次酒酣耳熱中八仙桌前相跪,山盟海誓拜了把兄弟。再以後誰也都想不清記不準,究竟是哪年哪月哪天,在哪裏又是那頓飯,說好的這件兒女婚姻大事,是誰先提出來的,對方是如何答應的,當時兩個人又具體怎麼說的,細節過程都不記得。反正是他倆商定好了的,劉老漢的大兒子王老漢的二女兒,結下了兒女親家,是千真萬確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大丈夫吐一口唾沫就是一個釘。按後來兩人所說,“這是我們兄弟倆和咱們兩家親上加親。”

  再從後來成為親戚的漫長歲月裏,女兒的丈夫兄終弟及,未再另踏他門,二人口吐的那個釘,釘在木板上居然還拐了個直角彎,真正鐵鐵死死的親家。

  隻是耽誤了劉家二小子劉文生一輩子的前程,他與師範同學有情人未成眷屬,為此懊悔慚愧心痛難過了一輩子。與王淑賢一樣,劉文生他也不原諒甚至很怨恨他的那個親爹,每年清明十月一在給父母上墳祭祀時,每次都心裏滴著血對著墳墓說,“我的好爹來,您走了,您可知道兒活的多麼苦多麼累嗎?”

  這自然是後話。

  三

  兩個老漢愛好作親定下這門兒女親事時,王淑賢當時才十三歲,對男女之事才情竇初開,懵懵懂懂,她隻知道爹娘給她尋下並定下來這門婚事,那時侯還封建,男女婚前不興見麵,對方長的啥模樣?全憑她自己從人們說的大體描述中進行拚湊補充和想象。當然他做夢也希望嫁個好人家,嫁個疼愛她的男人,像娘那樣男耕女織,生幾個小孩平淡過日子。然而,命運卻給這個善良賢惠的女人開了個大玩笑。幾十年沒過幾天舒心日子。

  劉文生祖輩居住的西沙河堐村這個大隊,有三個呈倒品字形的小自然村組成。互不相接,獨自為村,分別叫做劉家街、李家街、汪廟。村碑記載這個村的村民祖先是明朝洪武和永樂年間,自山西臨汾洪洞縣老鴰窩大槐樹移民而來,由此推算建村成村至少已有近六百年曆史。品字兩個小口東麵劉家街西麵汪廟之間,除了長著稀稀拉拉,極沒有規則的椿樹榆樹槐樹等樹木以外,最明顯的是靠近汪廟自然村旁,有半畝許的紫穗槐,生長的可謂極為茂盛,枝條粗細均勻挺拔,足有成年人高。花開時節,紫紅帶黑的花穗,陽光下閃耀著青許的光,散發出桂花般濃鬱,沁人肺腑的青香。

  品字大口與兩個小口的中間,有條從東南方向東沙河堐而西北的小沙河,從南邊的李家街後麵向西流過,與北麵劉家街汪廟兩個小自然村分隔開來。村偏西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塘,形狀呈長方形,當地人習慣上把池塘稱作坑,故稱西大坑。豐水季節水漲到坑內九分半餘,則通過坑西北沿的青石水簸箕溢流向北,出汪廟村半裏許,左拐彙入柳青河一路向西,注入入京杭古運河。水坑坑內四季有水,北麵有豐盛的蘆葦、蒲草,坑的南大部分則是荷蓮。夏秋季節,荷花盛開,紅的粉的白的,煞是清淡雅致,是西沙河堐村一道靚麗風景,亦為該村坐標點。

  劉家街劉文生家三間低矮窄小的土房,就座落在西大坑北麵,小院半人多高的土牆,院內倒也栽種了幾顆榆樹槐樹等,隻是生長的如他家過的日子,患了病似的,彎彎曲曲,冠小葉黃……二裏地外就看到他家三丈高的窮氣。

  劉文生母親患胃病多年,在幾年的看病吃藥掏幹了家的所有,又拉一腚饑荒後去世了。那年劉文生他還不滿十歲,三小間土坯房,正房裏西麵土牆加山,東麵紅高梁杆打的箔夾立為牆。是父親含辛茹苦把他哥倆拉巴大,哥哥比他大五歲,母親死後就輟了學,幫父親幹農活做家務,維持這個缺衣少食捉襟見肘,七露風八露氣的破家。

  劉文生的哥哥劉文武,與劉文生清秀仹岸相比,根本不像兄弟倆,也許因為過早下學勞動,也許是長身體的時候,經常的吃不飽飯,身體像過年蒸饃饃掀鍋早閃了似的沒開個,人又憨厚老實,家境村裏墊了底,如果不是爹給他定下娃娃親,估計他這輩子得打光棍。

  這一點劉老漢是清楚的,為此他看著大兒子經常唉聲歎氣。做夢也沒有想到,趕了個年集,買了個小豬秧,拜把結交了個好兄弟,還幸運的招來了個兒媳婦,他高興他快樂他幸福,這都是老天開眼,惠顧垂青他這個破家,這是天意啊,他曾多次這樣感歎。到了第二年春天,靠近南牆的那棵梧桐樹,卻突然竄長的舒展挺拔,枝壯葉肥,布穀及叫不上名字的小鳥經常駐足,婉轉又歡快的鳴唱,給這個農家破院增添了些許生機。

  王淑賢十七歲那年臘月十六,是她出嫁的好日子,一夜幾乎沒有合眼的她,天剛蒙蒙亮就已經梳洗完,娘請來的村裏全福人二大娘,讓她坐在床前先在她稚嫩的臉和鬢角上抹上香粉,然後用棉細線牙咬手拽的拉扯著給她絞去了眉頭臉上的微細絨毛,正兒八經嚴肅認真的給她開了臉,疼的她淚流滿麵。

  良辰已到,如花似玉哭哭啼啼的王淑賢,穿著紅粗布大棉襖,淡綠色的高腰大棉褲,腳穿大紅繡花鞋,頂著蒙頭大紅布,被抹著淚的娘和姐姐左右攙扶,腳踩地下墊著的六塊紅磚,低頭鑽進婆家來娶親紅麻坯紮的蘆席拱棚一輛木軲轆老牛車中,親戚鄰居歡笑著祝福相送,一掛稈草節鞭炮劈劈啪啪炸響,空氣中煙霧繚繞,一片片紅紅的細小的碎紙屑,像挽留王桂賢似的,三九寒風中地上打著轉轉,硬是不肯散去……

  三頭魯西老黃牛頭頂紅繩,慢慢騰騰走在鄉間小土路上,牛車發出吱吱扭扭的聲響,仿佛在小聲自言自語著什麼,王淑賢坐在車內,說不上高興還是難過,她忐忑不安,她實在是不舍得離開她的爹和娘,她不知道她要去的這個婆家村子,她將要嫁入的這個家,還有即將成為她丈夫的這個男人,是個什麼樣子。她擔心她可別像她的近門姑父臉上有麻子,或者像鄰家姐夫腿瘸,擔心她以後做了他的媳婦對她不好…她還擔心過了門做不好粗茶淡飯和家務被丈夫埋怨公公嫌棄,做不了好媳婦被街鄰村民笑話,丟了娘家爹娘的臉……同車送親的大娘嬸子勸她說:

  “賢賢呀,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路上掉淚不好,咱做女人的出嫁就是人家的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猴子滿山走。”

  臨近婆婆村,兩個長輩又意味深長的囑咐道,

  “ 做了人家的媳婦,要孝敬老人,恪守婦道,聽你男人的話,可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你男人想對你咋著就咋著……”

  男人對我能咋著?……哦,……王桂賢似乎聽出了話外之音,猛然想起昨天晚上姐姐幫她洗身子撫摸著她的一對大奶說,俺妹夫他有福,這輩子可有大饃饃吃了,想到手滑動揉搓白嫩凹凸有致的胴體時的美妙感覺,臉頰發熱心怦怦的跳,對未來新生活充滿了期待,希望,緊張,羞怯……

  過門做媳婦的當天,王淑賢就看到這不大的院子裏,靠大門有一棵苦楝樹。蕭瑟的冬日裏,苦楝樹枝頭上掛滿了苦楝子,在天空的藍玉盤裏大珠小珠錯落有致,逆光下仿佛被鑲上了金邊。

  在娘家每逢寒冬臘月,手上、腳上,甚至臉上被凍傷,娘就會撿拾苦楝子煮水,泡手,洗臉,泡腳,特別的滋潤。小時候好奇她曾經品嚐過,味道特別的苦澀……

  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過得不鹹不淡,王淑賢參加集體勞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放工回家,推磨搗碾,喂豬養雞,忙活的手腳不閑,到了夜晚,一燈如豆,心靈手巧的她,紡線織布,飛針走線,製鞋幫納鞋底,縫縫補補到深夜,吹滅燈夫妻倆鑽進被窩,暗香浮動,木訥的劉文武摟抱著媳婦柔滑凹凸的軀體,這邊扭一把那邊掏一把,逗的王淑賢咯咯咯的笑,床第間竊竊私語,伴著興奮又壓抑的笑鬧,……稍傾,三條木腿一條破磚腿支立的椿木床便唱起了時而急促時而緩慢,時而輕時而重的歌……農民日子過的困苦,男歡女愛也許是那個年代的成年男女,唯一能夠解除疲勞忘記煩惱的生活樂趣……此時,月兒仿佛看到了仿佛也聽到了,便羞澀地躲在雲彩後麵,偷偷地笑。

  大田勞動男女勞力地頭歇息,聽過劉文生王淑賢牆根的年輕侄兒留耕,當著嬸子王淑賢的麵,繪聲繪色還大勢渲染對人說,別看俺文武大叔個小人瘦,武勁可似小鋼炮,夜裏把俺淑賢大嬸子武的喘不過氣來,還呻吟著一邊真歡叫一邊假求饒。逗引的一群社員哈哈大笑。年輕媳婦王淑賢聽了,羞紅著臉笑罵道:該死的留耕!“捂你娘裏個白大腿,捂你娘裏個小尖腳……”

  頭年的媳婦第二年的孩,轉眼劉文武與王淑賢生下的女兒已經兩歲,劉文生考上專區師範學校的第二個春天,一封加急電報送給了正在教室上課的劉文生,電報報凶訊,塌天禍降臨。

  哥哥在生產隊勞動淘挖吃水井,井中缺氧憋死在井底。劉文生火速趕回了家中。

  嫂子抱著一歲多的小閨女哭的天昏地暗,撕心裂肺,劉老漢他中年傷妻,老年又傷子,白發人送黑發人,烏青扭曲的臉恐怖的瘮人,隻見被人攙扶著的他,滿臉淚水在溝壑般的皺紋裏打轉,一聲高一聲低老牛似的吼喊:

  “……我的武,……我的兒呀!你,……你不顧爹,也不要你的媳婦孩子了呀……”村民聞之愴然,人死不能複生,隻能陪著抹眼淚。劉文生強忍悲痛幫父親處理完哥哥的喪葬,簡單安撫了一下老父親,重點勸慰了幾句嫂子,抱起小侄女親了又親,抹著淚步行著返回五十公裏外的師範學校。劉文生做夢也沒有想到,一九六四年秋後第二學年課沒上幾天,被他爹以死相逼退了學。

  四

  劉老漢從家裏揣了兩個路上吃的高梁麵窩窩頭一根胡蘿卜,還偷偷的把一根小手指粗的麻繩纏在腰裏,心急火燎走出

  村十多裏東方天邊才露魚肚白,他風塵仆仆顧不上兩腳磨出血泡的疼痛,一瘸一拐一路打聽,找到兒子上學的專區師範學校已是下午,兒子下課後爺倆在學校操場東邊小樹林旁見了麵。“爹,您大老遠跑來,家裏有什麼要緊事嗎?”劉文生見到爹趕忙關切地問。“出事了,快出事了,要出大事了……”劉老漢搓著一雙布滿老繭的雙手趕忙回答。“鄰村張家營殺豬的張二拐媳婦死了。”

  張二拐?……

  劉文生大腦裏急速的搜尋,他好像見過那個滿臉胡須凶神惡煞的黑墩子來村裏賣豬過肉。

  “他和我們家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他死了與咱家有啥關係?”

  劉文生不解的趕忙問,劉老漢跺著長途跋涉,磨出血泡的腳,疼的一呲牙,著急的對兒子說,

  “唉,四十多歲的張二拐托了咱村媒婆蔥花嘴,要把你嫂娶過去當填房媳婦哪……”。

  “我嫂子她會願意嗎?”

  “ 還管她願意不願意?他們會夜裏搶人的哪!”

  劉文生一聽這話,知道問題嚴重,趕忙問他爹,

  “那可咋辦?”

  “咋辦,還能咋辦?這學咱不上了,你跟我回家。”

  劉老漢的眼睛突然傘現出一絲亮光,胸有成竹,斬釘截鐵地說。

  劉老漢最近發現媒婆蔥花嘴直在他家附近轉遊,還拿著糖塊跑門口哄他的寶貝孫女,並與兒媳婦套近乎,他預感到野貓子進宅沒有好事,私下一打聽,果然是張二拐在背後花錢搗鬼,正在打貌美賢善寡婦兒媳的主意。那年代當地有夜晚搶寡婦強入洞房的習俗,劉老漢嚇得提心吊膽,天不黑就栓緊街門,夜裏睡覺都睜著一隻眼,兒媳婦特別是孫女那可是他的命!他在家閉著眼睛踅摸了好幾天,也與親家公親家母商量好了,讓小兒劉文生退學娶嫂維持支撐這個家,聽完父親說完他的打算,劉文生頭搖的象撥浪鼓,比他爹還著急還堅決的拒絕說,

  “不行,不行!我不退學,我不娶俺嫂子!我要上學!”“什麼?不行?還反了你了……”劉老漢怒氣衝衝大罵道:

  “上了不到兩年大學,你長能耐了是吧,你這不孝的東西,看我不砸斷你的腿!”

  劉老漢邊喘著粗氣,邊瞪著發紅的雙眼看著兒子,老淚縱橫。停了一會,他解開黑粗布褂子,又輕輕的解開環繞腰間的麻繩扣,緩緩抽出小細麻繩,攥在手裏哭著說:“兒呀,咱家快散了……家沒了,我不活了,我去上吊,你……你繼續上你的學吧。”

  說完扭頭就朝身後不遠的學校樹林子走去……劉文生見狀,忽然一怔,似乎明白了什麼,趕快飛跑著追上他爹,雙手緊緊抱著爹的腿泣不成聲“爹呀,我的親爹……兒從小就沒有了娘,您這是讓兒再沒有爹啊,爹您可別這樣……學,這學我不上了,咱,咱明天,明天就回家……”

  這時,杜梨樹後麵傳來嚶嚶的哭泣聲,她是來自本專區兗州縣農村的姑娘,劉文生的同學戀人許秀蓮,她一頭披肩長發,瓜子臉大眼睛,皮膚白皙亭亭玉立,象朵盛開的白蓮花,是這個師範學校品學兼優的好學生,還是師範學校的校花,她與劉文生同年入學,他們一起辦黑板報,一起參加學校詩詞大賽,彼此相愛雖然才一年,他愛劉文生愛的如醉如癡,劉文生也愛這個學習好人大方,善良又溫柔的她。他們的關係關係已經如膠似漆,難分難離,聽說未來的公公從老家來學校了,善良懂事的姑娘借錢從學校食堂早早買了兩份最好的飯菜,準備叫他爺倆回宿舍去吃。看到眼前這一幕,她趴伏在樹後難過的哭了,哭的比眼前的那父子倆還傷心還動情,近乎昏死過去……

  劉文生退學離開師範學校這天,在學生宿舍,兩人相擁而泣。許秀蓮傷痛欲絕,抱緊她深愛的同學劉文生哭的死去活來……臨分手她用文具刀割下自己的一縷黑發,塞到劉文生的手裏,強忍傷悲,滿懷深情地對劉文生說:

  “你回家與嫂子好好過日子,這輩子得到你的愛,我也算沒白活一回。你是我今生的唯一,我以後再也不會嫁人,我等著與你再下輩子……文生哥,你可別忘了我……”

  “對不起秀蓮,對不起!你是我的女人,我這輩子心裏隻有你!……

  我走了,你以後要好好學習!……”劉文生滿含熱淚邊說邊從上衣口袋裏抽出學校獎勵給他的英雄牌鋼筆,放到許秀蓮手裏,替她抹去臉上的淚水,然後背起行李被褥,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緩緩走出宿舍,走出專區師範學校南大門,他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走出好遠,他看到曾山盟海誓肌膚相親的戀人許秀蓮,梨花帶雨步履踉蹌的還緊緊跟在身後不遠處,不禁低下頭加快了腳步……

  身後突然傳來許秀蓮聲嘶力竭的大聲呼喊:“文生,劉文生——”她突然瘋了似的往前猛追十多米,“劉文生……文生……”

  他看到她突然摔倒在地又急促爬起來,呆呆地定立在路中間,一動不動……劉文生眼前一黑蹲在大路邊上嚎啕大哭起來……爹爹劉老漢見壯,馬上拖拉起兒子繼續往前走,待劉文生反應過來再回頭張望時,恰一陣悲涼的秋風掠過,卷起的落葉在樹的身邊隨風盤旋,帶著無奈落寂不舍,淺唱著離別的歌……

  ……走出好遠,待劉文生再回頭看時,遠處大路邊許秀蓮的身影變得模糊起來,唯有係在許秀蓮脖頸上的那條紅紗巾,在淒涼的秋風中火焰般燃燒著,飄動著……

  別了,我的學校!

  別了,我的戀人!從此,天隔一方。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五

  劉文生當年雖被他爹一根小繩硬逼著從師範退了學,回村之後他並沒有徹底死心,他不甘心放棄他好不容易考上的師範學校,以及他以後的大好前程,再說學校還有他刻骨銘心,兩心相印兩情相悅的戀人,更不情願違悖倫理與嫂子結婚,爹爹想保住這個家,要的是個體麵,可小叔娶寡嫂丟了體麵,還是個笑話,弄得滿村刮風下雨……

  他死活不從,父子倆雞飛狗跳吵鬧了好幾天,氣得倔強的劉老漢兩天沒吃飯,第三天他吃了毒莊稼蟲子的“六六六”農藥粉,人雖沒死卻落下癡呆症。

  沒有婚禮,沒有賀喜,沒有祝福,沒有歡聲笑語,在村民唾沫星子和嘲諷譏笑眼神下,與嫂子王淑賢結為夫妻,嫂子變成媳婦,侄女成為女兒。父命難違,退學回家繼續當農民劉文生並不可怕,他從小吃糠咽菜在農村長大,祖輩本來就是個農民的嘛,可娶嫂子做媳婦有悖倫理,讓他難以接受,況且他心裏還放不下他深深愛著的初戀許秀蓮,他擔心他這個戀人許秀蓮精神上經受不住這個打擊,他為此很自責很苦腦很無耐很無助……

  命運給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十年寒窗學習和爭取來的師範學校,都成為了一場夢。看看因為自己而喝農藥已經呆傻的老爹,再看看自進劉家門就沒享過一天福的嫂子和咿呀學語的小侄女,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隻有麵對現實,擔起自己這個家。

  他當農民了,他脫去了他喜歡穿的學生裝,換上他哥哥劉文武遺留下的黑粗布褲褂,與同生產隊的男女勞力一樣,荷鋤頭持鐮刀在廣闊的天地裏,在希望的田野上書寫著如火的青春。

  做農民大田勞作兩年後,大隊書記同情這個有文化又肯下力的好青年,當把自己民辦教師的兒子推薦去省城上大學後,就安排劉文生去村小學做了民辦教師。他當上村民辦教師的第二年,去學校路上偶然看到大街白石灰牆上,用石臘寫著的一段順口溜:

  “劉文生,真主賤,摟了嫂娘丟師範;這種怪事為哪般,肥水不流外人田;要問此事誰造孽 ,他的強爹劉老漢。”字體大小不一歪歪斜斜,似無數根鋼針射入了他的雙眼,更似一把鋼刀插進他的心髒,好像一群張牙舞爪的妖魔魍魎,瞬間掏空了他的五髒六腑,他羞愧的無地自容,掉著淚小偷似的急速逃竄……

  那首順口溜深深的紮疼了他這個為人師表當老師的心,這是多麼大的恥辱,又是多麼大的心靈傷害啊,在村裏他無顏再麵對鄉親,他也沒有勇氣再走上講台給學校的孩子們上課。他提出辭職,公社教育組怎麼也舍不得他這個博學多才的好教師,破例把他安排到十裏外的其它村學校繼續教書。

  即使是去了十裏外別的村子教學,但每每想起那段紮心刺肺的順口溜,他的心都在滴血,籠罩在心的恥辱羞愧陰影,揮之不去,時時伴隨著他折磨著他,於是他把整個身心都放在了學校和教學上,是公社資深的先進模範教師。

  其間他曾多次勸說也央求嫂子和自己離婚,雖然那個年代的農村男女享受不到戀愛甜蜜,指腹為婚,媒妁之言,亂點鴛鴦譜,陰差陽錯,入了洞房就是夫妻,就是一輩子。夫妻一起過日子舌頭碰牙,勺子碰鍋沿,互為仇人不共戴天的怨家自然不少,但有勇氣提出打離婚而又真正離了婚的幾乎沒有。麵子比命值錢,怕惹老人生氣,怕被人笑話,怕兒女長大兒子娶不上媳婦、姑娘找不到好婆家。

  八十年代中期,本村有個跑外做生意的男人,從濟寧騎著“嘉陵建設牌”摩托車,帶回來一個花枝招展模樣俊俏,比他小十多歲的年輕姑娘,把原配成功打發回南鄉二十裏外的娘家,這個男人梅開二度,開創了這個村至少五十年以來的成功離婚先例,他曾多次自豪地,甚至與人扒拉著手指頭炫耀說:“你們看看,你們數數,咱村前後三條街鬧離婚的老少爺們好幾個哪,哪個離成了?還不就我一個!”村上人愛麵子當麵不說,提起他來都沒少在心裏和背後撇嘴罵:“你,你能,你狗日的還算個人?缺德少教不知道丟人的東西!丟八輩子人了。”

  盡管這樣劉文生還是在努力說服嫂子與自己解除婚約,解放自己也解放嫂子。一天晚上嫂子終於被說動心,答應第二天去公社民政辦理離婚手續。那天劉文生早早喝了一碗玉米麵湯,吃了兩塊煮地瓜的早飯,嫂子唉聲歎氣好像什麼也沒有吃,她安排好鄰居照看公公與女兒,怕剛買的八個小雞崽被老鼠蛇什麼的給糟蹋了,索性提著雞籠子出門,往人民公社趕。正是吃早飯時間,街心胡同或蹲或坐著許多端碗吃飯的村民,劉文生見狀,不敢抬頭,兩眼隻盯著自

  己露了腳趾的黑布鞋,低頭緊行。

  “大……不,……二嬸子提著雞籠幹啥去?”

  眼尖口快的一村民,見王淑賢提著個小雞籠走在村中大街,扯開嗓門大聲喊問,幾乎叫出大嬸子,話到嘴邊趕忙又改了口。

  “離婚……”王淑賢“去”字還沒說出口,不禁悲從中來,淚水先洗了麵,接著先蹲後坐,左手抱著小雞籠,右手摩拉著腿,

  “我的個娘來呀,我的個爹來……”嚎啕大哭,

  “劉文生要給我去公社打離婚了呀,苦命的我哎……”

  王淑賢的哭叫聲,引得滿街筒子大人孩子跑出來看,眾人指指點點,七嘴八舌,這讓很少見村裏人的劉文生始料不及,唉,唉唉……真真丟不起當老師文化人的這張臉,四鄰八鄉丟不起這個人哪。

  他作賊似的快速跑出村外。

  就這樣,婚終於還是未能離成。

  這次不但婚沒有離成,王淑賢提雞籠子去公社打離婚還成為村民幾十年茶餘飯後的笑柄。

  從此劉文生心灰意冷,周末節假日,回村進家就條件反射般的低下頭,羞愧難當,唉聲歎氣,一臉無奈,痛苦無比,眼瞅著侄女一天天長大,他淚在肚子裏流,再也沒有提過離婚。

  劉文生他知道過去的嫂子現在的媳婦王淑賢心裏苦,年輕那幾年,劉文生也和她有過溫存,也許是正常人的生理需求,也許是床上媳婦的懶散嬌慵,亦或者是他從心裏也想要個自己的孩子,他要了,認真的激烈的要了,即便是要,他也是雙眼緊閉,心裏想著身下壓著的這個女人是他的師範同學許秀蓮,他知道也清楚自己做愛的時間還想著另外一個女人不道德,可他就是做不到。以後,再以後他們還有過,都是蜻蜓點水,波瀾不驚,完成任務似的,匆匆收了場。媳婦的肚子終沒有再奇跡般地隆起,媳婦王淑賢從心裏罵自己的肚子不爭氣,為此她沒少暗暗地流眼淚,她很愧疚,覺得自己對不起小叔子丈夫,對不起公公。她瞞著親戚鄰居,瞞著小叔子也是她現在的丈夫,悄悄地找人算過卦、求過簽,廟裏問過神,都說她能為小叔子劉文生生個胖小子……

  可她一直沒有懷上孩子。

  年齡逐漸大了,夫妻之間都喜歡做的事,劉文生不積極,她也就無顏再去索要丈夫給的愛,兩人數年無戰事。漫漫長夜,她躺在床上睡不著覺,就經常回憶劉文武在床上給過的溫暖溫柔,回憶劉文武在床上孔武有力野蠻霸道翻來覆去的要,尤其肩扛她雙腿對她猛烈撞擊的快樂,品味那瞬間眩暈顫抖滿足的美妙……久久難以入眠,就流著淚想早死的前夫劉文武,怨他短命撇下自己走的這麼早;怪自己親爹和公公爹糊塗逼小叔子劉文生與自己再婚配,歎自己這輩子咋就這麼個苦命……

  孤月懸空,清冷的光灑在院內唯一的那棵苦楝樹上,苦楝樹孤苦伶仃,靜靜地佇立,像一個溫柔無可動搖的孤獨人,它沉默地忍受著風雨與孤獨,靜靜的守候著時間。

  六

  逢周末或者節假日,教師劉文生就在門前的西大坑邊漫無目的的遛達,看著坑內靜靜的水沉思,看著盛開的嬌豔蓮花,不由想起當年的師範學校,想起寬敞明亮的教室,想起風華正茂奮發向上的同學,更多的是想同學戀人許秀蓮,她是個金子般的女人啊,她學校畢業分配去了哪裏,是不是回她家鄉兗州了,她嫁給了誰,生了幾個孩子,她過的好嗎?……

  他曾經計劃自己與嫂子離婚以後,哪怕是大海撈針也要找到她,而後帶著他心愛的人闖關東遠走高飛,即使是一起吃糠咽菜或者去要飯吃,隻要兩人能夠在一起也在所不惜,可是多少年自己不但離婚不成還搞的聲名狼藉,他這個有婦之夫沒有勇氣,她擔心甚至害怕自己見了許秀蓮控製不住情緒,再給深愛的她造成麻煩或者傷害,攪亂了她正常的幸福的工作與生活,他也曾想找到她,哪怕是遠遠的看上一眼,也是個幸福,但終究沒有勇氣……

  是他劉文生背叛誓言,先向命運妥協向命運低了頭離開她的呀,是他劉文生深深的對不起以身相許的許秀蓮啊……

  唉,那火紅的年代,那曾經激情燃燒的歲月,都一去不複返……

  時過境遷,回不去的過去,回不去的過去!半身風雨半身傷,半句別恨半句涼。月夜,劉文生坐在坑邊或拉二胡或吹簫,每次都是二泉映月樣的悲涼曲子,低沉,哀怨淒涼,如泣如訴……他偶爾也吼唱幾句當地類似大西北哥哥妹妹的情歌,歌聲蒼涼,沉鬱,蕩氣回腸……

  劉文生隨身攜帶著一個微型收錄機,他最愛聽的是陳明演唱的歌曲《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我把我的心交給了你,我就是你重要的行囊,從此無論多少的風風雨雨,你都要把我好好珍藏;你把你的夢交給了我,你就是我牽掛的遠方,從此無論月落還是晨起,我日夜盼望你歸航;我會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把最亮的星寫在天邊,迷茫的遠方有多迷茫,讓我照亮你的方向;我會枕著你的名字入眠,把最亮的你寫在心間,寂寞的遠方有多淒涼,讓我安撫你的滄桑。

  ……

  以此,暗表對戀人心中的思念,排解發泄因心理壓抑而產生的煩悶愁苦無奈。

  人到中年,人都活成了兩副模樣,一種是將責任扛在肩上,一種是將疲憊埋在心底。對於生活強忍淚水砥礪前於人生沉默不語,獨自修行。他自己雖然悲苦難言,他卻願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的重逢,願世間所有的感情都不負相愛。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他們唯一的女兒已經出嫁,劉文生民辦轉公辦教師後沒幾年,也已經退休回到家。

  王淑賢一直追問劉文生這個年齡了為啥又提出還堅決離婚,劉文生當然不願說不會說也不能說。兗州姑娘同學戀人許秀蓮,是他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是他獨享的美,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她,牽掛她祝福她。以至後來因為思念,許秀蓮窈窕的身姿姣美的模樣,在他記憶裏變得愈發模糊越發朦朧,腦海和眼前隻剩下四十多年前師範學校離別時,隨秋風飄動並燃燒著的那條紅紅的紗巾……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

  劉文生自己都覺得驚詫,古人寫相思的首首詩詞咋就記得這麼的清晰?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

  活的真他娘的累!

  閑暇時間他就這樣在愁苦的心裏無奈的想默默地歎。劉文生他懂自己更懂戀人許秀蓮,他清楚的知道,同學戀人許秀蓮,是他苟活著的唯一情感依靠和精神支柱。冥冥中他甚至覺得她曾經的戀人,一定也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自己等著自己沒有想到,陽春三月縣醫院她們的邂逅,徹底擊垮了他的精神,擊碎了他的心,也激活了他死寂多年的心,他眸子中又重現了年輕時的光彩……那天他去縣醫院肺部拍片交款處排號,突然發現一個衣著爛褸,麵黃肌瘦的女人蹲坐在前麵窗口無助的哭泣,身邊人說她看病的錢被小偷掏走了,劉文生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誰還沒個難處呢,想上前問問情況安慰或資助她一下,走近一看覺得麵熟,仔細打量,

  “啊!……許秀蓮,這不是秀蓮嗎?”

  他心一緊,不禁脫口而出:

  “秀蓮!”

  “……哎,哦,……你,你是誰?”

  這個看上去有七十多歲的老婦人停止了哭泣,她抬起頭,用含淚的眼晴盯著劉文生,擦了擦淚水,揉了揉眼睛,看了又看,稍傾她嘴唇哆嗦,小聲自言自語:“……劉文生?你是劉文生?……”劉文生驚愕的張著嘴巴還沒答應出來,“啊—劉文生,文—生……”她驟然間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劉文生馬上蹲下把她緊緊抱在懷裏……

  許秀蓮,他心中的女神戀人,朝思暮想的秀蓮,雖然麵黃肌瘦,鬢發斑白,近前仔細端詳,當年的秀麗風姿仍然依稀可見,令劉文生傾刻間激動不已,悲喜交加……

  劉文生攙扶著倒不如說摟抱著骨瘦如柴的許秀蓮,走出醫院服務大廳,她們雙手相牽,相依相偎坐在醫院住院處東邊的小亭子裏,四目相對,沉默無語,彼此都在從彼此老態龍鍾滿臉的蒼桑中尋找當年曾經的影子。老了,都老了……一隻喜鵲站立在亭簷衝著她倆喳喳叫個不停,打破了這片刻的寧靜,一陣和熙溫暖的春風拂麵吹過,暫時平息了兩人四十多年得以相見高興激動傷感的心。

  許秀蓮說,一九六四年秋天你退學走了,我的心也被你給帶走了,你坐過的課桌,你打過籃球的球場,你經常去讀書

  的圖書館,我們吃飯的食堂……到處都是你充滿朝氣,挺拔健美的身影和氣息,我精神恍惚,不能再繼續讀書學習,學校無奈寒假前把我勸退。

  回到農村的家,因為思念你,做什麼精力都不集中,我很少下地勞動,幫娘做飯洗衣服收拾家二年。其間不少媒人給我提親,我心裏隻有你,已經裝不下任何一個男人,我堅決不嫁,還罵還攆那些上門提親的親戚鄰居與媒婆。家人以為我得了精神病,把我送濟寧岱莊精神病醫院半年。我那裏有病呀,還不是滿腦子都是你!為此我沒少遭爹娘的打罵,端著娘家的碗也沒少遭兄弟媳婦的白眼,沒少聽兄弟媳婦指桑罵槐的謾罵……

  “你受苦了呀秀蓮,都怪我!是我不好……”

  劉文生從緊握著的手中抽出右手,輕輕的為秀蓮試去眼角的淚滴,慚愧的低頭安慰著,稍傾又抬起手輕輕的拍了拍秀蓮的肩膀。

  “退學第三年年後,我已經二十一歲,你知道在農村算是個大姑娘了,爹娘就怕我老在家裏嫁不出去,瞞著我偷偷找親戚求媒人,把我遠嫁給了你們縣最東南那個公社的一個小村子,爹說是眼不見心不煩,爹娘那裏知道他大我十多歲,還是個酒鬼……”

  秀蓮說到這裏,劉文生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發抖,他不禁用力緊緊按握住。“他不是個正經人,偷雞摸狗,藏奸耍滑不愛勞動,沒少受小隊長大隊書記的批,還戴紙高帽子遊過街,他嗜酒如命,賣家裏的糧食賣不成材的樹木買酒喝,喝醉了酒就折磨我……還打我,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沒斷過……日子確實沒法過,我上過吊喝過農藥,命不該死,都被好心人給救了過來。

  有一次他喝多了酒半夜去踹人家新娶媳婦的門,欲圖不軌,被人家給打瘸了右腿……”

  聽到這裏,劉文生突然撒開許秀蓮的手,攥緊了拳頭,忽地站起身大聲問道:“他哪?他現在在那裏?”許秀蓮看著劉文生激動又憤怒的樣子,用右手拽了拽文生的上衣,示意他坐下,淡淡的說:“他死了。三年前冬天的一個夜裏,他喝醉酒掉村大糞池淹死了……我被他折磨的身體不好,一輩子沒開過懷,也沒能生下個一男半女,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憂鬱成疾患上重病,我沒錢做手術,大夫說那也隻能是保守治療了……”

  “秀蓮,你怎麼不來找我?”

  “文生,我愛你一輩子,我打聽你教書當老師,我心裏為你高興。我不能給你給你家人添亂,我認命了,我也

  不再尋死覓活了,我用心遠遠的陪著你祝福你就是我的幸福……”

  “秀蓮,我的秀蓮,我一輩子心裏也隻有你呀。都是我,都是我害苦了你,我有罪,我該死!……”

  劉文生雙膝跪在了秀蓮坐著的兩腿前,滿頭白發頂著秀蓮的胸膛,嚎啕大哭起來……

  “……我,我給她半點感情都沒有,我回去與她離婚,我們一起過晚年,我陪你,我用我的愛補償你,報答你,圓你我共同的夢!”

  “你別,你別這樣,她也是個苦命女人,你別與她離婚,在我有生之年能經常的看到你,我,我就知足了……”

  ……

  聽了昔日同學加戀人許秀蓮的一番敘述,這讓劉文生很感動,他幸福的在心裏想,世界這麼大,有人對你好,是你的驕傲,人心如此小,有心裝著你,是你的自豪。這世上錢能買得起真正的奢侈品,但是你有多少錢也無法買到一顆真正惦記你的心。

  春天的陽光,透過法國梧桐樹葉斑駁的投射過來,將兩個人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許秀蓮蒼白瘦削的臉上,現出一片少女般的紅暈……

  七

  轉瞬間,春去夏至,夏過秋來。

  劉文生的愛失而複得,他時時刻刻都想和許秀蓮在一起,可家裏還有掛名的妻子,不能夠天天的見麵。無奈何他隻能找各種理由與借口,隔三差五就去縣城醫院看望照顧許秀蓮,這反而更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味道,有時候他去不了醫院她的身邊,他就用他那帶點瓷性的嗓音,滿懷深情的唱上兩聲曾經格外流行的歌曲《思念》:

  “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你好像一隻蝴蝶飛進我的窗口……這大約四個多月的日子,他的世界充滿了陽光,壓抑幾十年的情感得以爆發,得以釋放,他為她墊付醫藥費,服伺她掛針吃藥,幫她洗臉買飯,許秀蓮由於心情好又有劉文生溫湯熱飯照顧,她的臉上出現了一層黃淡的油光……鄰床的病友年輕媳婦看著這溫情的一幕幕,眼饞的不行,幾次嘖嘖讚歎說,大爺大娘有福,你們老兩口才真正是少年夫妻老來伴哪,劉文生許秀蓮聽了,相視一笑,便趕忙扭過頭佯裝收拾病床或床頭櫃上的雜物,不再接話,避免尷尬。

  他們都老了。人還是那倆人,變化的是他們的臉,始終沒有變的是他們最初那顆真誠而又緊密聯係在一起的心。天氣晴朗,劉文生用三輪車拉著許秀蓮,逛縣城新修建的幾條大街,看高高的大樓,如水的車流,繽紛的行人。

  縣城南湖公園硬硬的是鵝卵石鋪就的彎曲小徑,軟軟的是路邊綠坪的花草,草潮潤花嬌豔,兩人牽手漫步私語,抑或是花草抑或是許秀蓮的氣息拂過來,散發著口鼻受用,身上每一處皮膚每一根汗毛也在受用的淡淡馨香。無人目及,劉文生折了一朵紅鮮花,插在許秀蓮花白的頭發上,左右端祥,許秀蓮嬌羞的欲拔下來,也不知道劉文生說了句啥,許秀蓮咯咯笑著追著劉文生打,驚動了湖邊的一對鴛鴦鳥交頸往這邊瞧.....

  夕陽下,他們依偎在縣城彩虹橋邊看泉河墨綠的水靜靜地南流,突然一條紅鯉魚躍出水麵,調皮地在空中畫了一個漂亮的半弧,宛若為她倆祝福了一聲,又匆匆鑽入水中,逗得兩人孩子般的大笑,身旁垂柳仿佛被她們的幸福所感染,高興地擺了擺綠枝條,像極了當年許秀蓮漂亮的長長秀發……

  少年夫妻般的含情脈脈,眉目傳情,劉文生,不,還有許秀蓮,她倆仿佛又回到曾經的校園,回到了十八九歲,回到那青春如火意氣風發激情燃燒的歲月,她們似乎又找回了失去四十多年的幸福感覺。她們覺得過去的多少年,也沒這幾個月活的充實快樂幸福。劉文生感覺非常奇妙,和許秀蓮就像上輩子結過婚一樣,而今要做的隻是完成前世的那個約定。他覺得自己又年輕了,老胳膊老腿充滿了無窮力量,他熱血沸騰,久違的膨脹和衝動黃河決口般讓這個老男人難以自抑……

  劉文生原本要與王淑賢離婚,再與許秀蓮領個結婚證,光明正大名正言順的陪她侍候她走完她艱難淒苦的餘生,甚至他還打算領證後在病房或者回秀蓮家,二人穿上漂亮婚裝悄悄地舉行個簡單婚禮,為自己為他深愛一生惦念一世的秀蓮補上人生缺憾。

  王淑賢她尋死覓活堅決不離婚,心地善良的許秀蓮見他左右為難,就勸他說不用不用,說王桂賢十七歲嫁到你們老劉家,一輩子吃苦耐勞,侍候打發老人,撫養孩子,你哥死了跟著你跟守寡差不多少,她也是個可憐的女人,老了老了,你們以後是個伴;再說我這個治不好的病還不知道活幾天,咱們就別惹她生氣上火了。

  秀蓮,你這個善良的女人呀,我這輩子沒看錯人,沒愛錯人,你愛我處處為我著想,還為王淑賢著想……劉文生深受感動,也就更愛許秀蓮。他想到秀蓮她獨自一人農村田野,春種秋收的汗水淚水,想到她被那個酒鬼打罵時的恐懼和無助,四十多年秋雨催花花失豔,青絲染霜兩鬢斑,想到她艱難困苦,淒淒慘慘哀哀怨怨,曾經捱過的四十年,他為自己當年退學悔恨,他覺得許秀蓮她之所以有今天的潦倒,這樣的淒慘,都是他劉文生不負責任造成的,他是個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罪人,愧疚負罪感襲擾鞭抽刀攪著他傷殘流血的心,他難過的多次跑到洗手間掉眼淚,還曾狠狠地自己抽自己幾記響亮耳光……

  他 想起上師範時,星期天小樹林的一次月下約會,許秀蓮羞澀的依偎在他懷抱裏,把揣熱的雞蛋高興的剝給他吃,趴在他耳朵上柔情的對他說:“文生哥,我入學第一次見到你,就莫名其妙的感覺,我就是你的人,看見你比我爹娘都親……”

  他是她今生今世唯一愛著並為他而頑強活著的親人,她遠在八十裏之外的娘家父母已逝,他的丈夫因酒變成了鬼,她

  無兒無女無依無靠,現在又身患絕症還不知道能活幾天,既許二人以偏愛,願盡餘生之慷慨。他再不能離開她,不能!

  可這幾天他因又一次提出離婚,被他不愛,也從來就沒有愛過的合法妻子尋死覓活,歇斯底裏的鬧騰,搞得身心疲憊,劉文生內心如焚,卻又無可奈何,急的嘴上起泡小便赤疼,他不甘心自己更不忍心不放心許秀蓮……

  許秀蓮說的沒錯,王淑賢這幾天躺在床上想前思後,哭幹了眼淚,她為自己一生的苦累,為自己的薄命傷心難過。她好像已經猜到老伴劉文生外麵一定有人。她是誰,長的什麼模樣,多大歲數,那裏的女人,住在什麼地方?一切一切她全都不知道,從這個有文化又多才多藝的劉文生鬼迷心竅,毅然決然的執意要與自己離婚,離開生他養他,他祖輩居住生活了幾十年的家,義無反顧的奔向她的決絕,她肯定這個女人是個優秀不凡的女人。近七十歲的自己愛不愛劉文生不重要,她要的是個家,是個相依為命的伴,她不願意失去他,她早就下定決心,她活是劉家的人,她死

  是劉家的鬼,這兩天為打消阻止劉文生離婚她摸過瓶也搭過繩,都被姐家女兒哭叫著拚死搶奪過去。

  王淑賢想前思後又幾乎是一夜未眠,窗外開始透亮時,她忽然想起來,劉文生是個大孝子,他最聽公公爹劉老漢的話,我何嚐不去村北墳前告訴公公,請他老人家顯靈托夢給文生,叫他回心轉意不再給我離婚呢,想到這裏她馬上起身從床上爬起來,從屋裏翻找出一刀黃裱紙三根檀香,揣在大襟毛藍褂子裏走出房門,慌慌張張連頭上的網子都沒有帶正,出胡同拐到東麵的大路,下了大路左拐上了一條田野小徑,向村北二裏以外蘆窪地劉家祖墳趕忙奔去。

  半個多時辰她回到家,見三輪車不在,心想這是劉文生如往常一樣又去縣城了,看著空曠的小院及落在地上的幾片苦楝樹淡黃葉子,仰頭看了看沒有太陽的天空,她撿拾起被鴉鵲啄掉在地上的一顆土黃略帶幹癟的苦楝子,放進嘴裏咀嚼了一下,味道苦澀難忍,便急忙吐了出來,陡然間覺得一股苦涼氣從腳板直頂發梢,嗒然若失的蹲坐在堂屋門檻上……

  八

  王淑賢連續鬧騰了幾天,自己覺得身體累心更累,她看到劉文生這幾天突然蒼老了許多,也覺得難為委屈了丈夫,晚上她做了老伴平時最愛吃的兩個菜,還拿出一瓶丈夫最愛喝的縣酒廠生產的“四尚書”牌白酒,又仔細的刷幹淨酒杯和筷子,端放在吃飯的茶幾上,等丈夫回家來享用,借機再好好的啦啦說說,求求他。

  天黑好久了劉文生還沒回來,她走出院子,來來回回出門瞧了好多次,仍不見丈夫的蹤影,她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鍾,已是晚上十點多鍾了,她突然感覺丈夫這次出門和往日不同,隱約覺得事情有些不妙,她立即從椅子上驚覺的站起身環視屋內,大衣櫃門斜著一條大縫,發現丈夫愛穿的幾件衣服不見了,一床剛縫套好放在床尾的棉被子也不見了蹤影……

  她猛然間又發現床邊書桌一抽屜隻推進一半,她近前外拉一瞧裏麵有一疊現金,下邊折疊著一張書信,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一看,上麵密密麻麻地寫道:尊敬的老嫂,親愛的妻子,謝謝你四十多年來對我劉家的付出,你辛苦了!

  我深知你和我都是封建世俗的犧牲品,我深切地同情你,但我因特殊原因,實在是陷在悲痛欲絕的困境中而不能自拔,再也難於繼續維持這個強人所難、不成體統的婚姻和家庭,我徹底絕望了。我決心已定,堅決從這個不倫不類的

  家庭中走出去,以拯救我晚年的人生。

  我給你留下這三萬元錢,算是我對你的補償,懇切地請求你諒解我!

  劉文生向你下跪求饒,請老嫂妻子你放我劉文生一條生路吧!

  謝謝你!

  王淑賢濕潤的雙眼靜靜地凝望著這疊錢,腦袋一片空白,顫抖的雙手拿捏著這封絕命的書信,兩眼發呆,不禁癱軟在地…… 屋內,燈光搖曳,撲朔迷離,茶幾上擺放已久的飯菜與美酒,似乎在無聲嘲笑也在怨恨著、這位善良賢惠的女主人枉費的一片心血;牆上掛鍾發出的嘀嗒嘀嗒聲,又好象在輕聲數落著女主人幾十年的淒慘過往……

  屋外,漆黑的夜空陰雲密布,突然,電光閃閃,雷聲陣陣,狂風驟起,驚動了院內苦楝樹上的一隻烏鴉,撲楞一向空,發出一聲聲哀鳴……

  一場暴風雨就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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