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皂角樹”
(散文)
田禾
身居異鄉四十多年,原本善感即將步入老年的我,更多了幾分懷舊之感。家鄉的山,家鄉的水,一草一木,都是那麼眷戀,那麼親切,那麼迷人。
魂牽夢繞,依稀如煙的往事,特別是我家院內那棵皂角樹,似乎長在心裏一樣,曆曆在目,且隨著時間推移愈來越發的清晰。
我老家在魯西南運河邊上,一個遠離縣城普普通通的鄉村,老宅在三個自然村的村中心十字大街南麵。從我記事起,院內東北角那棵皂角樹就已經非常的粗大了,須兩個成年人合圍才可以摟抱的過來。它樹冠巍峨,枝葉繁茂,碧綠如蓋,二十餘米的樹冠大半伸探出成人高的土院牆以外。無論雨下的多大,風刮的再厲害,隻要躲到這棵樹下,身上一滴雨也淋不到。
當地村民在街上及院子內栽種的大都是柳樹榆樹槐樹椿樹楊樹,我家的這棵皂角樹是我村唯一的一棵,乃至方圓幾十裏以內也鮮見的皂角樹。每每有外村外鄉人路過,都不由自主的駐足端看,且嘖嘖稱奇。夏秋時節肩擔手提或推著小車的路人、做小買賣的生意人及串鄉入村的貨郎走到這裏,也大都在樹下歇腳乘涼避雨和買賣。
聽爹說,這棵樹是他爺爺我老爺爺栽種的,比我爺爺的歲數都大。說它不僅有鎮宅辟邪的功能,皂角樹的幹燥棘刺還可以入藥,具有消腫脫毒、排濃、殺蟲等功效。記事起,每當走近它,我都要抱一抱,親一親它,因為娘說小男孩經常的親抱大樹,身體會長的特別快,長大了會與樹一樣的粗壯挺拔。
每到春天,新葉長出,從樹下走過,看到枝條上的嫩芽變成嫩葉,再變成綠葉,顏色由嫩黃轉為鮮綠,再到碧綠,周圍的空氣也仿佛受到感染,令人陶醉。
立夏時節,皂角樹開滿花朵,在微風中舞蹈,香氣四溢。小鳥隱蔽在碧海綠濤裏鳴叫,蜜蜂也在白花綠葉間忙碌。花敗的時候,樹下散落一層厚厚的花瓣。夏天,嫩黃的皂角從綠葉叢中探出頭來,滿眼翠綠。滿樹的青皂角掛在枝頭,或似月牙彎彎,或似鐮刀尖尖,隨風晃動,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深秋,皂角變得紫黑油亮,形如刀鞘。隨風飄擺,皂核便敲打皂角殼,叮咚作響,像無數個懸掛在樹上的風鈴,宛如棲息在葉間的蝙蝠,又仿佛掩映在樹間無數的星星,更像是一群精靈在蕩著秋千。
皂角樹最為顯著的特點,是長有張牙舞爪的一簇簇像舉著小斧頭樣的怪刺,不僅樹身基部生有堅硬銳利的大刺,直愣愣地豎著,約有大半摣長,而且枝杈上也密布紅褐色的小刺,尖尖的硬硬的,很難折根裸露在外,宛如幾條受到驚嚇躬起脊梁的小龍匆匆潛入大地。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全國物資匱乏,連買塊肥皂都要憑票供應,再說農民也根本沒有錢購買這隻有城裏人才使用得起的奢侈品。見左右鄰居端盆抱衣服去池塘或者小河邊洗衣服,善良的娘總是提醒她們說,俺家的皂角樹上有皂角恁們去摘幾個用吧。
小河清澈見底,岸邊的青石板平坦光滑。漿洗衣服的人揮起棒槌,一上一下,將放到髒衣服裏的皂角砸碎,潔白的泡沫從衣服縫隙流出來。這種泡沫極為豐富,去汙力強,還有一種特別的自然香氣。
然後,洗衣人將衣物按在青石板上,用力反複揉搓,最後一件一件再放進清亮的河水裏衝冼。用皂角洗過的衣服散發出一種特別的香味,衣服曬幹後,那種淡淡的芬芳,曆久彌新。
皂角除了洗衣服,還可以洗澡,洗頭發,既不傷頭皮,又保護發質。
缺衣少食的年代,皂角也是我們小孩子喜歡的美食,選擇快要成熟的皂角,砸出來皂角籽,剝去外邊的表皮,裏邊露出一層半透明的膠皮,嚼起來很筋道,有點像牛皮糖。
此外,村人還把皂角作為男婚女嫁的吉祥物,壓進箱底、棉被,預示多子多福,吉樣如意。
村裏曾流傳這樣一個故事,說解放前,村東老李家四個兒子,小兒年前臘月娶罷媳婦,開春分家,大兒媳婦過門早對家庭貢獻大,執意多要十斤小麥,過的都是緊緊巴巴的苦日子,小叔妯娌當然都不答應。一氣之下她往村西南柳青河跑,意欲跳河自盡。跑到皂角樹下,也不知是裹腳布子還是紮腿帶子突然開了被她踩到,摔了個跟頭,人還沒爬起來,一個大青皂角落下,不偏不邪砸在她頭上,她迷信的認為這是老天不讓她死,摸了摸頭上的小疙瘩,揀起大皂角,立即折轉返回了自己的家。
還有一個說法,說本村嫁到外村的一個姑娘,結婚八年一直沒有懷孕,半夜三更十分虔誠地在皂角樹下禱告了三次,居然生下了一對龍鳳胎……
無疑以上兩個故事都純屬巧合,但這棵皂角樹在我們村裏人的心目中,依然像神一樣地存在著。它似一位飽經風霜的
老人,承受了風霜雨雪,翹望了日出日落,沐浴了月圓月缺,領略了晨昏交替;見證著一段似水流年,咀嚼了紅塵的溫熱冷暖,品味了人世間的離合悲歡。
皂角樹下,是我兒時的樂園。
依稀記得曾唱過一支拙樸的兒歌:“皂角樹生怪刺,刺鬼刺妖鎮宅子;皂角樹結皂角,洗頭洗衣吹泡泡。。。”
唱的最生動最讓我忘懷的則是候鳥跟隨季節的如期而至,春天四五月的早晨,布穀鳥隱伏在皂角樹的樹葉間,發出“咕咕”“咕咕”粗獷單調的鳴叫;到了小麥成熟快要收割的六七月,四聲杜鵑又隱棲在皂角樹濃密的枝葉裏,聲音非常響亮的“快黃快熟”、“快黃快熟”……
春夏秋季的白天,我與弟弟妹妹及鄰居家的玩伴,在樹下無憂無慮的或做遊戲或追逐嘻戲,院內看太陽朝晚霞給皂角樹塗抹上的那層淡淡的金色,看紫燕北飛大雁南歸,我曾天真的用眼睛丈量藍藍的高高的天空能有我家皂角樹幾個高。
夜晚,在皂角樹下仰望著美麗的夜空,我多次數過閃爍不停的星星究竟有多少顆,很遺憾,我數過多次,也與小玩伴們一起數過多次,因為太多了,總沒有數的清。掛在天穹的星星應該是看不起我們這群拳頭大的小孩,它時明時暗,仿佛是眨巴著眼睛十分得意的嘲笑我們的懵懂無知。
那個年代,農村沒有什麼娛樂,我記事以來的大多夜晚都是皂角樹下大人做活小孩玩耍。記憶中爹爹手摳摸著腳片,與本家叔叔或鄰居休息乘涼,他們有的嘴含小煙袋,有的抽著用廢報紙也許是小孩子寫過字的作業本卷起的旱煙,說著諸如天好久沒有下雨,村北蘆窪地裏的莊稼旱的焦黃搭拉下了葉,南地邊的莊稼該疏苗了,或者李家的豬長的好肥,老王家的大兒媳婦給臥床不起幾年的公公手摳拉不出來的屎,真是個孝順媳婦的話。還不時地端起腳下藍花大瓷碗的白開水喝一口,好像是滋潤了一下嗓子似的,然後用衣袖擦抹一下嘴角,繼續大聲的聊著天,煙袋鍋的明明滅滅,與枝葉間閃閃爍爍的星星、月亮交相輝映。此時,心靈手巧的娘借著明亮月光,旁若無人又極其認真的飛針走線,或衲鞋底或做鞋幫,或者手搖著木製紡線車紡棉花,還不時的抬起頭瞅一眼或樹下或院內玩耍的孩子,莊稼人的農家小院鋤鐮鍁鐝的……她擔心更害怕孩子磕倒或闖禍……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我開始去村徐家廟裏上小學,放學與假期就在皂角樹下背課文做作業,或護哄小弟弟小妹妹玩耍,或幫大人扒玉米、擦地瓜幹……
有時,娘邊做手中的活邊給我們講故事,這時我們一群小孩子往往停止了打鬧,光著小腳丫就地而坐,側耳聆聽娘講牛郎織女、孟薑女哭長城、白娘子和許仙的傳說。娘講的最多的則是北宋楊家將與遼國蕭太後那幫人打仗的故事,爹爹每每聽到都趕忙取出嘴裏的喇叭筒紙煙笑著說:“哈哈,又說你們祖宗老楊家的故事了。”小時候不懂,大了才知道住在東平湖畔大古墩的姥姥家姓楊。
此時,月光透過斑駁的樹葉灑下來,灑在身上就有了一個一個大小不一的銀色斑點……
聰明的妹妹突然發現小廚房門口的水缸裏有了月亮,給小弟弟洗澡用的陶瓷盆裏也有了月亮,我與弟弟覺得驚奇,天上的月亮怎麼掉進了缸裏盆裏?便急忙從地上爬起來跑去爭看,果然是亮亮的月亮在水缸裏在盛著水的盆裏,我們幾個孩子爭搶著說:大的是我的,我的!妹妹見大家與她爭搶很不高興,非常委屈的噘起了小嘴說,俺先發現的,大月亮該歸俺!娘停下手中的活計趕忙道:歸你歸你,歸俺寶貝閨女。
一時間,歡聲笑語便在皂角樹下蕩漾……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這一個個溫馨的畫麵,就永遠的儲存在腦海,銘刻在了心間。雖然度過多少年,多少個春夏秋冬,多少個日日夜夜,我依然會常常想起這棵皂角樹,以及和這棵樹有關的往事。我清楚的知道,無論何時何地,皂角樹下與爹娘依偎、與弟弟妹妹相伴、與同村發小玩耍的眾多影像,會一直在眼前。不知多少次,自己總是常常的想也自言自語的說:不長大多好,不出遠門多好,不離開爹娘多好,讓皂角樹下的那段美麗時光定格多好。
往事已愈幾十年。
疼愛我的爹娘前幾年已先後作古。
我年齡也已愈花甲。
可這不老的記憶,這難忘的鄉情,總讓我揮之不去,淚濕青衫......
我家的那棵皂角樹,時常濃鬱在夢裏
作者介紹:
田國和,筆名:田禾。男,1959.11月生,大專文化,山東濟寧市汶上縣人。山東煙台散文學會會員,龍口詩詞學會會員,山東煙台龍口作家協會會員。
曾就職於山東能源龍礦集團,從事財務、企業經營管理工作。受恩師衡景儒先生啟蒙影響,喜歡文字,筆耕不輟,詩詞、散文、小說等散見於報刊雜誌、網絡媒體和平台。其中在《中國煤炭新聞網》《煤礦安全網》發表的數篇小說散文詩歌,多次評為好稿和優秀作品。其中,散文《姥娘家在大古敦》《一張獎狀的回憶》,小說《嫂子.妻子.戀人》《來兜》,隨筆《話說濟水》《淺談宋詞》等受到眾讀者的廣泛好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