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的耳朵一點也不好,打電話的時候,孩子們在電話那頭吼得聲嘶力竭了,他老人家還在“喂,喂”。麵對麵時,電視聲音別人聽起來震耳欲聾,他才剛好能聽見。
年輕時老頭在井隊開柴油機,老太太說,春節走的時候還好好的,年底回來耳朵就“不靈”了,說話非得大聲再大聲,讓他去醫院看看,他說耳朵還在,不用看。
耳朵不好帶來很多問題,老兩口偶爾拌嘴,多半都是這個原因。老頭自己聽不清,就以為別人也聽不清,跟老婆說話嗓門很大,老婆高興的時候還好,老婆心情不好時,大嗓門就成了原罪。老太太幾年前就腿腳不便了,但不妨礙她依舊口齒伶俐,給孩子們告狀的時限至少能追溯到四五十幾年前。
開場白亙古不變:“我沒吃你家的米,也沒穿你家的衣裳,我爹媽雖然走得早,但哥哥嫂子是把嫁妝給我留夠了的。”
一樁樁一件件許許多多的往事,被老太太像蘿卜幹一樣,從時間的壇子裏拎出來翻烤、晾曬,每一次都會根據最新的情緒灑上不同的調料。
遠的不說,就說現在吧。
起因是老太太的哥哥來了,她送了一床被子給自己的娘家人,臨走時老頭把哥哥送到車站,又硬塞了幾百塊錢。回來給老婆彙報,老太太問:“上車了嗎?”
老頭:“上車了。”
老太太:“給錢了嗎?”
老頭:“給了!”
兩人一問一答清清楚楚?但話是清楚了,架不住老頭聲音大,八十歲的哥哥見一麵少一麵,老太太本來就在家裏黯然神傷,聽老頭子大聲武氣地回答自己,怒火一下就點燃了:“你那麼大聲幹嘛,是舍不得給嗎?”
老頭百口莫辯,隻好去埋頭做飯,幹活總歸是不會錯的。
孩子們覺得爸爸好可憐,天天做家務,還要承受這些“不白之冤”。可是老頭幾乎從來不惱,實在氣急了,也是自己跑到陽台上抽悶煙。往往煙霧還沒散盡,老太太已在屋裏給老頭泡好了茶。
他記得老太太年輕時好看的樣子,他還記得,她不嫌棄自己家徒四壁,半年紅薯半年糠,幾張床板拚拚就給了他一個家。老幺快生了,還背著老二在地裏收糧食,家裏燒的柴,圈裏養的豬,一年四季家裏老小的吃喝拉撒,都是女人一雙巧手在操持,天天從雞叫忙到鬼叫。那些起伏綿延的往事,是老頭遠離家鄉時最長久最深刻的牽掛:“不容易啊,你們的媽媽年輕時苦日子過得夠夠的,身體那時就累垮了。”
老太太就愛聽這些,這時候她的蘿卜幹拎出來,就會甜得發膩。她能回憶起老頭年輕時的一切品性樣貌,那個年輕的男人沿著時光的長廊回來,背著行囊,走在田埂上,自己剛好一抬頭就看到他,身影慢慢走近,漸漸看得清臉,再甚至連臉上的胡茬兒也看得清了。她放下手裏的農具迎上去,接過他手上的東西,孩子們也看見他了,小雞仔似的一個接一個撲過來。
最好的日子和最苦的日子重合時,兩個人都選擇性失憶。他們隻記得那時的嫋嫋炊煙,那時熾烈的草木和泥土氣息,隻記得那時守候每一株莊稼,等待每一個新生命到來時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