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醃酸菜
初秋時節,陝北高原早晚的溫差越來越大,大地開啟了從綠到黃的顏色過渡,成熟的味道從坡上到溝道裏擴散開來,一年一度的醃菜季即將開始。
周六早上,母親和幾個親戚約著去撿拾野菜,微信上給我說讓自行解決午飯,母親早上乘興而出,晚歸時有些許的不如意,沒有拔到自己想要的野菜,倒是一種增味的野菜拔了不少,回到家裏後,挑揀出雜草、幹枝、枯葉,入水清洗多遍,去掉泥沙,投到熱水裏汆水,撈出過涼水,瀝幹備用。母親在收拾野菜的過程中,斷斷續續的講著一天撿拾野菜的見聞,從城裏出發,驅車一路向北,奔著50多公裏外的爾林兔鎮而去,毗鄰內蒙古自治區伊金霍洛旗,地形地貌發生著一眼可見的變化,山越來越矮,沙地和草地混合著,樹突兀的長在曠野中,農田零星點綴期間,而野菜就長在沙地和農田裏,母親主要找兩種野菜,一種陝北本地人喚作“苦菜”,是菊科的一種植物,多指苦賣菜,一種喚作“沙椒”,是傘形科的硬阿魏。母親他們幾個憑著直覺,一塊地一塊地的找,苦菜稀少,倒是硬阿魏挖了不少。翻沙梁越草地,中午就餐選擇在了大漠明珠紅堿淖湖畔,吃的是當地特色紅湖燉魚,一條魚一碟醃沙蔥吃的酣暢淋漓。
周日早上,幾個人又約著從市裏一直往南,跨黃河進入山西省興縣,在興縣的山峁間繼續尋找苦菜,這次功夫不負有心人,穀子地裏、黑豆地裏苦菜長得肥美,葉麵寬大,綠色的葉子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灰色,幾個人隻顧彎腰埋頭苦幹,不一會兒就各自裝了幾大袋子。母親隨手還摘了路邊的幾個青皮核桃,在鎮上的醋坊買了十斤老陳醋,吃了一頓山西燴菜,盡興而歸。挖回的苦菜,撿拾幹淨,苦菜根盡可能留著,用水反複淘洗,把苦菜根上滲出的乳白色汁液浸泡出去,減少苦澀味,然後入熱水汆水,撈出瀝幹。
醃製苦菜需要的兩種主要食材已經準備齊全,母親把生薑切絲,苦菜與硬阿魏齊腰切斷,與生薑絲攪拌均勻,醃菜鹽入水熬製,涼涼後備用,一個大的醃菜專用玻璃罐洗淨後,切好的野菜混合碼入罐中,倒入涼涼的鹽水,水沒過菜,壓上一塊兒黃河邊上撿的頑石,靜待微生物與時間的雙重作用。奶奶在世的時候,會在醃製苦菜的時候加入蔓菁,蔓菁去葉削皮,清洗幹淨後切成細絲,混合到苦菜中,蔓菁比白蘿卜多了一絲絲的辛辣,吃起來口感也比白蘿卜脆,就因為這一點點蔓菁絲的加入,醃苦菜就多了別樣的味道,奶奶把這種醃製菜稱作“醃軟菜”,這個軟其實就是指蔓菁經發酵後會變軟,口感綿糯。硬阿魏的椒香有別於花椒,吃起來的風味極為獨特,與苦菜相伴,相得益彰,在多種酵母菌、乳酸菌的發酵下,醃製好之後,可吃很長時間,就著湯麵、綠豆小米稀飯、小米豇豆稀飯、黑豆麵小米稀飯,別提味道有多好了,真下稀飯。
除了醃製苦菜,陝北人每到夏秋季節還會醃製一種很少見的野菜,陝北人稱作沙蓋,其實準確的應該叫沙芥,十字花科的一種沙地植物,分布範圍不是很廣,神木當地北部鄉鎮沙地多,基本上實現了人工種植,南部鄉鎮黃土坡地多,很少有種植的。沙芥未經過醃製口感苦澀,莖粗且柴,一旦經過鹽水的浸泡與乳酸菌的發酵,苦的味道迅速褪去,酸甜的味道占了上風,單獨佐餐,也可作為配菜炒燉都行。母親醃製沙芥不是很拿手,有幾次醃製過程中就變質了,隻能倒掉,越怕出錯越不敢嚐試,偶爾別人送了或者買上一筐新鮮的沙芥,都是請鄰居家的阿姨醃製,所以我們要吃上醃沙芥得靠別人幫忙。現在賣的罐頭裝沙芥菜很多,想吃了買上一罐,母親就再也不求人幫忙了。前段時間,老友送了我一罐自己醃製的沙芥菜,拿回來後放冰箱裏就沒舍得打開,外觀看著湯清水淨,那天實在忍不住了再吃,也不辜負她的一番美意。
周日帶著孩子出城進村,沿路上大大小小的菜園子種植著各種蔬菜,其中有很多地塊種植著大白菜,說是大白菜,其實品種有所不同,種植最多的是“爆頭”白菜,菜葉子多菜梗少,最適合醃製酸白菜,現在已經長到一筷子高低,隻要水給足,一天一個樣,再過一個月就可以收割了。秋冬交替的季節,開始集中醃製鹹菜和白菜,醃製鹹菜使用的食材多為本地產的甘藍、胡蘿卜、白蘿卜、芹菜和苤藍(陝北人稱作且蓮),買上幾袋子,全家人齊上陣,洗幹淨切條,加入生薑、花椒、辣椒,如果地裏有種植菊科菊芋(陝北人稱作洋蔓菁)、唇形科地環(陝北人稱作螺絲菜),加入一些一同醃製,不過熱水,直接碼入缸中,撒入醃菜鹽,利用鹽的滲透壓,把菜中的水03manbetx 出來,壓上一大塊頑石,根據析出水的情況,如水不足,可適當添加一點,沒過菜就好,剩下的就交給時間。鹹菜醃上後,冬天也就悄然來了,每天午飯和晚飯的佐餐就多了一盤鹹菜,隨著時間的推移,鹹菜越來越酸,酸到合適的時候,搬到涼快的地方,讓微生物的活動慢一點,一吃就是一個冬天,直到第二年春天,味道就開始發生了變化,口感也沒那麼脆了,酸味少了,淡淡的黴味多了,撈出後曬幹,作為幹鹹菜在夏季泡發後繼續食用。
醃製白菜仿佛是一場必須要打的仗,多年前的陝北,冬天家家戶戶至少醃製一大缸酸白菜起步,家裏人多的兩三缸也是有的,醃菜缸是那種齊胸高低的黑釉粗瓷缸,直到近兩年,我翻閱資料才知道神木穿黃河而過的山西呂梁地區有臨縣、興縣等多個縣燒製黑瓷,用駱駝和驢托著過黃河賣到陝北和內蒙鄂爾多斯地區,解開了我多年關於黑瓷水缸水甕來源的疑惑。村裏醃白菜都是自家菜地裏種的大白菜,一小塊菜地裏白菜一棵挨著一棵,用手拔起後,砍掉菜根和黃葉爛葉,一棵棵碼齊在菜地邊上,收拾妥當後用平板車拉回家裏,大水衝洗掉泥土,大鍋燒水,入鍋內汆水,菜葉稍微有點發軟就撈出來,瀝幹多餘的水分,一層一層碼入菜缸內,一層菜一層鹽,碼的嚴嚴實實的,倒入水沒過菜,照例碩大的頑石壓在最上邊。醃製一段時間水麵上就會覆上一層白白的薄膜,用幾根高粱杆紮成的簡易刷子刷一下,蘸走白沫子,甩到缸外。土豆落戶陝北,成為主糧也不過一百多年的時間,陝北人摸透了土豆的秉性,貧賤夫妻百事哀,酸白菜燉土豆的生死搭檔,一吃一冬,一吃一生。奶奶做酸白菜燉土豆,不是放豬大油打底,就是五花肉打底,豬油浸到土豆塊和酸白菜的菜葉中,裹上一口白米飯,一碗下肚,扛餓又頂飽,我吃了三十多年,說實在話,吃的厭煩到骨子裏,提起酸白菜就反胃。
奶奶前年走了以後,母親還會在秋冬交替的時候醃製酸白菜,不過就買上兩棵白菜,醃製一點點,用罐頭瓶子分裝好,偶爾吃一頓酸菜燉豬肉,我反而又喜歡上了這一口,仿佛吃上一口就能讓奶奶在記憶裏在多上一分。飯總要吃的,做飯的人來的來,走的走,我自己開始下廚給兒子做飯,才體會到了老輩人在吃這件事上的執念,唏噓不已。
老友的菜地裏種了屈指可數的幾十棵白菜,迎著秋日暖陽,吮吸著朝露,視線可見的瘋狂生長著,日子悠長悠長的過著,也許有一天醃菜這門手藝會斷送在我們後輩的手中,可關於醃菜的人和故事總會被我們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