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

　　薄霧籠罩，天色灰暗，冬季的早晨就是這樣，即便不下雪也給人一種壓抑的感覺，晨陽透過厚厚的雲層投射在雪地上，慘白、刺眼。

　　老張一大早喝了點酒，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就如同分針遇到了秒針，汽車、電動車、老老小小都在身邊一閃而過，他抬起頭，一陣陣眩暈。

　　他搖搖晃晃的來到礦區門口，門衛見他飲酒入礦抬手欲攔，他一擺手衝著門衛嚷嚷：“小子，老張我退休了，高興，你管不著我了，喝酒了我也要進去，哈哈!”門衛還想理論，隊長勸到：“算了算了，老張退了，今天來辦手續，一大早的他也喝不了多少，讓進吧，以後他也沒機會找咱們麻煩了。”

　　是的，他在煤礦上班三十七年，和他打過交道的人都知道，他強，強的像驢，又強又倔，尤其是近幾年，他似乎時刻都劍拔弩張，準備著向每一個人宣戰，工友們見了他都是避而遠之，唯恐躲之不及招惹不痛快。

　　老張來到隊部，正好八點，隊上在開班前會，隊長見他進來，急忙站起身迎過去：“師傅，您光榮退休了，給同誌們講兩句吧。”老張睬也不睬，眼皮一翻，仰著腦袋一伸手：“退休手續，拿來。”書記望向隊長，無奈一笑，拉開抽屜把老張的退休手續拿了出來，隊長還想再和他這位老師傅交代幾句，老張一把抽過那幾頁紙吹著口哨大步流星的轉身走了，好在工友們早就習慣了他這不著四六的性格，又繼續開會。

　　老張退了礦燈本、自救器卡，交了入井資格證、上崗證，最後來到職工浴室，打開自己的更衣櫃，按照規定，凡是職工退休之後，在單位占用的所有櫃子都要騰空。老張收拾的很快，工作服、毛巾、洗漱用品，一股腦的塞進袋子裏，大物件一收，裏麵盡剩些零七八碎的東西。飯卡，不要了，老張精準的把它投入了不遠處的垃圾桶。缺了角的證件照，還是三十多歲時單位集體給照的，整齊地工裝，白色的毛巾紮在領子裏，還挺精神，老張想了想，揣進了口袋。筆記本、獎章、榮譽證，看到這些，老張的動作漸漸慢了下來，筆記本表麵都是煤黑，無論是裏麵褶皺泛黃的紙張，還是本子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數據，無不證明著它的飽經風霜。老張沉默著撫摩著這快要褪色的字跡，它不知跟隨著老張下了多少次井，去了多少個工作麵，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每一次設備安裝的草圖，每一次機器維修的數據，老張不由鼻頭一酸，看著周圍忙碌著的工友們，他極力克製自己越陷越深的情感升騰，努力加快著手裏的速度，想要盡快逃離這種無謂的感傷。愈是掩飾，記憶的碎片愈是快速的拚接，老張不斷陷入深思、跌入往事。

　　那一年，他代表礦上參加公司職業技能競賽斬獲電氣設備組一等獎，用行動展現了自己過硬的業務技能……

　　那一年，他帶領整個班組通過技術創新改造，大大提高了機器的生產效率和安全性，榮獲科技創新優秀班組，他代表班組從礦領導手中接過榮譽證書……

　　那一年，老張榮升副隊長，意氣風發，又接手了采煤機的新舊更迭， 拆除和安裝都是及其複雜繁瑣的工作，老張帶領幾十號工人加班加點，奮戰了近一個月，工程進度才過半，再不趕進度會嚴重影響礦上的正常生產，老張急的嘴裏直長火泡，就在這緊要關頭，徒弟小虎說老娘手術要回老家，得請假一周，老張一聽直瞪眼，“這都啥時候了，一周，想也別想，”結果就倆字“不批”。小虎也知道這次的任務急時間緊，沒再說什麼，默默的跟著大夥繼續投入了緊張的工作中。

　　這天，小虎在入井前接到了家裏的電話，得知老娘術後感染，神情恍惚的上了崗，當小虎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穿透了巷道，老張一下子癱軟在地，直到工友們把被設備壓斷了胳膊的小虎送上救護車，老張還沒有緩過勁來。

　　那件事後，老張辭掉了副隊長的職務，他懊惱了整整十年，不敢去想少了條胳膊的小虎，不敢去想得知消息的小虎娘昏死過去的情景，如果當時自己冷靜一點，及時了解小虎家裏的情況，關注他的情緒狀態，就不會…… 老張被這沉重的包袱不斷拉扯著，機械的上班下班，不願抬頭麵對領導、工友，不願任何人提及那件事，想用自己的怪脾氣隔離所有人，漸漸的愈發孤僻、古怪。他隻想快點退休，逃離這熟悉的一切，忘掉在這發生的一切。

　　辦完退休手續，就真的離開這了，老張望著手裏的獎章和榮譽證，看著身邊匆忙過往的工友，他歎了口氣，可這麼多年壓在心底的那塊石頭卻怎麼也吐不出去，他感到胸悶，無法呼吸，他急忙跑出浴室，對著天空深深地呼著氣，準備入井的隊伍一列列從身邊走過，最前麵舉著旗幟的年輕班工長如他當年一樣鬥誌昂揚。

　　老張悟了，他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就離開，他轉身奔向隊部，他要把那件事的來龍去脈講給年輕的幹部和工友們，好好跟他們講講這十年自己的懊悔與自責。

　　老張身後，薄霧逐漸散開，天邊雲霞盡染。